第三十二章
悠背著刀,穿過住客區長長的走廊,在經過一扇扇門時可以聽見裡面隱約傳來的歡笑聲。
已是晚八點,這個時間有些人已經準備就寢了,可對於和每日相處的同學們一起出遊的帝光學生們來說,現在正是他們聚集在房內玩鬧的時間。下午無意驚擾了這個妖是一個因素,更大的原因恐怕是大量聚集的年輕人吸引了它的注意力——年輕的軀體總是格外受妖怪們的青睞。
穿過走廊,盡頭處就是溫泉旅館的後院,下午登山回來時籃球部一行人走的是這裡的捷徑。為了安全,老師將學生們的登山地點選在離旅館儘可能近的地方,卻沒想到這個選擇引起了山中不速之客的興趣。
悠推開木門,門扉因為年歲長久在轉動時發出一聲有些刺耳摩擦聲。因為靠山的原因,此刻的後院有些涼,晚風帶著寒意從浴衣有些寬鬆的衣領和袖口竄進皮膚,樹葉的沙沙聲帶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殺氣。
悠循著那股氣息準備上山,此處有兩個岔路口,一條道更為寬敞,石階看起來是近年才修葺的,專供遊人登山使用,而旁邊的一條狹窄而幽深,路途看起來更加陡峭,裡面沒有一絲光亮,在普通人看來是一條有些可怕的小徑。
妖氣正是從小徑傳來。
悠將背在身後的刀匣拿到面前正準備打開,此時,身後傳來門被再次推開的聲音,以及一個試探性的呼喚──
「小安倍……?」
來人是黃瀨。
為了躲開一群追在身後的女孩子,黃瀨不得不在加快腳步找一個人不那麼多的地方,他下意識地選擇了旅館的後院,這裡除了下午登山的那段時間肯定是沒有人的,畢竟老師也提醒過入夜後不要去那裡。可讓他感到意外的是,後院的門虛掩著,隔著不大不小的縫隙他看到了一個站在小路前抱著長木匣的少女。
因為背對著自己的緣故,黃瀨只能看到少女纖細的腰肢和手腕,還有那頭有些潮濕卻依然黑直的長發,盈盈的月光下,少女周身就像是在發出淺淺的光暈。看到那頭美麗的長發以及見過幾次的木匣,黃瀨試探性的叫了一聲。
看到女孩轉頭看向自己,黃瀨邁步走出,回身由合上了木門。
「這麼晚了,小安倍不要一個人上山噢,很危險呢。」黃瀨彎起嘴角,向少女走進,注意到她正捧著手中的長匣準備打開的樣子,又出聲詢問道:「小安倍是準備做什麼嗎?」
悠看著出乎意料出現在後院的黃瀨,想要讓他回去,可看到對方有些擔心的表情將準備好的搪塞吞了回去。
就在黃瀨出現的那一刻,悠感覺到空氣中的妖氣消失得無形無蹤。
將心中的疑惑壓下,悠並沒有因為妖氣的消失而放下心來,她知道妖也許是在等待一個時機。至於妖為何在黃瀨出現后就隱匿起自己的氣息,悠暫時無法想到原因。
「謝謝黃瀨的關心,我只是隨意走走。時間有些晚了,我們回去吧。」
金髮的少年稍稍加快了腳步,提前走到門前紳士地為少女打開了木門,並候在一旁示意她先走。
起伏的山體沐浴在月光下,偶爾的鳥鳴添了一分寂寥與神秘的色彩,一片幽深的密林深處慢慢漾起一團紅色的幽光。
短暫的笑鬧后,學生們也在老師一次次的巡查中進入了夢鄉。
月光從縫隙漏進室內,昏暗的房間內只能看見隱隱的一個個人形輪廓。窗的隔音效果並不好,室內的呼吸聲與窗外的樹葉作響交疊在一起,綠間甚至可以聽到隔壁男孩子震天的呼嚕聲。
他今夜雖然有些疲憊,卻怎麼也睡不著。
一閉上眼,他的眼前就浮現出難以忘掉的畫面。少女瑩白的肌膚,如雲的烏髮,美麗的眼睛,微張的唇。雖說平日對自己要求嚴格,可綠間還是聽到過周圍男孩子偶爾的議論。雖說有些羞恥,可不能否認的是,少女的身材確實很有吸引力。
他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單純少年。
綠間在不驚動周圍人的情況下儘可能輕地翻了個身,面對著不遠處的紗帳和淺淡的光,他閉上眼靜靜聆聽著樹葉沙沙的響聲,偶爾的鳥鳴預示著他內心的不平靜。
綠間輕輕嘆口氣,緩緩坐起,就著朦朧的光拿起枕邊疊放著的眼鏡,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走出了房間。
可是誰能告訴他,為什麼一開門就看到了悠?
「你……也睡不著?」兩人走到拐角處,借著庭院的燈光,綠間強壓下越來越快的心跳,剋制地抿了抿唇,轉頭看向窗外。可一開口,他就意識到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嘴。
少女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轉頭看向窗外的羊腸小道,直直盯著沒有任何燈光的入口。
綠間順著少女的視線望過去,只看到一片黑暗的山體,夜晚的樹林有些陰森。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句,綠間覺得周身泛起一股寒意,雞皮疙瘩慢慢立了起來。
凌晨一點,人們基本都進入了睡眠狀態,而此刻的山林中,隱匿起來妖的能力達到了峰值,周圍的空氣被濃重的怨念壓縮,倦鳥與飛蟲都停止製造聲音。
一切靜得可怕。
綠間覺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在夢裡,他因為難以入睡索性起身來到房間外打算四處走走,沒想到一開門就看到了擾亂自己心緒的罪魁禍首──黑髮黑瞳的美麗少女。
她依舊穿著一身顏色清淡的浴衣,身後背著那個全年級乃至全校都討論過的神秘的匣子。
綠間想裡面應該是放著一把刀,看長度和寬度就應該得到這個毋庸置疑的答案。他實在想不清楚為何還有人會覺得裡面裝了什麼危險的爬行動物。
年輕人的想法有時實在沒有任何邏輯可言。
然後……然後發生了什麼?
他順著少女的目光看向有些陰森的山林,然後後腦一陣酥麻,整個人就像瞬間進入睡眠狀態失去了知覺。
他從軟榻中驚醒。
綠間第一個反應就是環顧四周,可他發現自己是躺在房間里,屬於他的鋪位中。身側的青峰陷入熟睡,發出了有些沉重的呼吸聲。
綠間轉頭看向自己的眼睛,依舊是原本的位置疊放在枕邊。
綠間抬手揉了揉眼部的穴位,緩緩深呼吸。
也許真的是一場夢吧,綠間告訴自己。他用手臂遮住雙眼,不讓一絲光線透進薄薄的眼皮。也許是因為身體太疲憊,他就這麼睡了過去。
注意到房間內呼吸聲趨向平穩,銀髮的大犬妖這才轉身走向等候在不遠處的悠。
如果不是看在悠的面子上,他更希望直接清除掉綠間所有的記憶,而不是將剛才的一切偽造成一場夢。剛才就在悠思索著搪塞綠間讓他回到房間的方法時,殺生丸無聲地出現在旅店,綠間便順勢軟倒在地,悠下意識地想要上前扶住綠間卻被殺生丸一個眼神制止。
殺生丸並不想看到悠與任何一個除自己之外的男性接觸。
安倍彰作為親生父親無法避免,而那個住在安倍宅隔壁的高傲少年因為兩家相處的年份太長看在安倍夫婦倆的面子上也是無法完全杜絕來往。如果可以,他希望有一天能夠帶著捧在手心的少女回到妖界生活,在那裡只有他陪在身邊,沒有任何人能夠打擾。
可惜這很難實現,或許悠自己還沒有意識到,可他因為對悠無比了解所以看得很清楚——少女已經一步步接納了更多人的存在,她的心裡原本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存在,可現在還有父母,還有朋友。
這是個讓他無比酸澀又有些欣慰的改變。
就像他的初衷一樣,悠越來越接近一個普通的人類,可他卻又因為悠越來越習慣人類生活而產生失落感。他目送著少女和同學外出遠遊,每日拎著書包上學,回來坐在燈下完成功課,她會在與自己獨處時時不時地提到別人的名字。每當這個時候,殺生丸會選擇用一個輕盈的吻不留痕迹地制止話題的深入。
有了愛,殺生丸變得脆弱,可這也讓他變得比以往更強大——
作為妖力強大的存在,他如過沒有遇到悠,殺生丸想,他可能會一直這樣孤獨下去,孤獨地行走在妖界,清理掉不長眼的小妖怪,偶爾回到西國歇腳,可啟程的方向永遠都是迷茫的。
「殺生丸怎麼過來了?」悠看著沉默不語走在身側的殺生丸,他彷彿心無旁騖般直直看著眼前幽暗的道路,如果不是紊亂的思緒被聽得一清二楚,悠會以為他真的像表面上那樣平靜。
悠抿了抿唇,默默伸手握住了殺生丸隨著快速行走擺動起來的手。
沒有什麼比少女主動握上的手更能平復殺生丸的思緒。
接著樹梢偶爾傾瀉下來的光束,殺生丸轉頭看著乖順的少女,看她背著刀快速跟著自己,毫不猶豫地伸手將她一把撈起,刀背在自己比少女寬厚許多的背上,而少女則被自己包圍在溫暖的懷抱里。
悠在騰空的那一瞬間並沒有任何驚慌的神色,反而在殺生丸抱起自己的時候順勢整個人窩在他的懷中,頭顱乖巧地埋在殺生丸的頸邊,雙手交疊在他的頸后。
快速行進帶來的風有些大,殺生丸看著懷中少女單薄的衣衫沒有說話,卻只是將尾巴捲起護在周圍。感受著周身的溫暖與柔軟,悠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然後閉上了眼睛。
哪裡有殺生丸的存在,哪裡就是悠的港灣。
哪怕涼風一陣陣撲向殺生丸的面頰與脖頸,他依舊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一股與眾不同的氣流——悠輕柔溫軟的呼吸正掃在自己的皮膚上。
帶著些許癢意,和著一陣陣似有若無的少女香氣,殺生丸不禁有些心猿意馬。
哪怕再冷心冷情,殺生丸也是一個面對著喜歡的人會產生自然的旖旎心思的普通男人。強大的犬妖,絕不會將最脆弱的地方——頸部暴露在敵人可接觸到的地方,而他任由少女將頭埋在自己的頸邊,完全是將她作為最親密的愛侶來對待。
這一甜蜜的氛圍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一個陰冷的聲音撕開了黑暗中所有的溫柔。
「你們這是在找死么?」
殺生丸停下腳步,輕柔地放下懷抱著的少女。
這裡是一片相較於剛才的羊腸小道開闊些的地方,周圍的樹也不那麼密集,只是正中間的樹明顯要比周圍的樹木粗壯許多。樹后,緩緩走出了一個白衣的纖瘦身影,帶著一團暗紅的幽光,所到之處,就連空氣就快要被滿溢著的怨氣凍結成塊。
女人頭頂三根半燃著的蠟燭,胸前掛著一面圓鏡,手中虛握著怨氣凝結而成的尖銳的鎚子,「沒想到你們還真的過來了。」女妖的眼瞼下有一圈濃厚的黑影,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完全浸在邪惡的情感中無法自拔,「沒想到來的還是一對兒呢。」
女妖緩緩走近了幾步,哪怕是踏在雜草叢生的土地上也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
「丑時之女。」悠也向前走了兩步,此刻對方正好停在了樹葉間隙之下,星星點點的月光讓悠可以更清楚的看到丑時之女的面貌。
墨一般黑的瞳孔斂去了所有的情緒,微微耷拉著的眼瞼看起來有些疲憊,隨著走動,胸前的圓鏡,頭頂的燭火也跟著微微晃蕩,可鏡子並沒有任何反光。
丑時之女並不訝異面前這個漂亮的少女準確叫出自己的名字,她也只是微微掀了掀眼皮,隨即轉頭看向一旁冷漠而俊美的殺生丸,「你不怕我對你心愛的小姑娘做什麼嗎?」說著她狀似要行動起來的樣子轉了轉手中的長釘與鐵鎚。
「說實話,我還挺嫉妒你呢。」丑時之女說著彎了彎唇,一個簡單的微笑卻體現出滿滿的惡意,她看著少女哪怕是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依舊可以看出的美麗臉頰,心就像是被什麼蟄了一下,想起依稀記得的過往,她的眼裡滿是悲傷與憤怒,周身的怨氣又濃厚的幾分,顯現出更明顯的紅光。
紅色的光芒,代表了深重的怨念。
悠看著突然沉默下來的丑時之女沒有說什麼,而是轉頭與殺生丸交換了一個眼神。卻沒想到,這個小小的細節被面前的丑時之女捕捉到。
丑時之女看著面前兩人親密默契的氛圍突然紅了眼眶,她整個人像是想起了什麼難以承受的記憶,渾身都顫抖起來,強行壓制起來的憤怒與怨恨就在電光火石之間全數爆發出來。悠的餘光只覺得對方突然行動了起來,一陣罡風卷向自己,滿滿的殺氣撲面而來。丑時之女手執尖釘刺向悠,翻飛的衣袍在空中作響,極快的速度讓空氣也像是被尖釘劃開一般發出一陣刺耳的轟鳴。
殺生丸更快一步。
他將悠拉向自己的身邊,手虛虛一抓,丑時之女躲閃不及,胸前就留下了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向外汩汩地流出滿是腥氣的血液。
這個傷雖然重,可並不會馬上了去丑時之女的性命。
看著因為疼痛趴跪在地上的丑時之女,悠皺了皺眉。
殺生丸原本並不想動,因為他接收到悠的視線,他知道少女想要用儘可能溫和的方法解決眼前的妖。丑時之女多是怨靈聚集而成,靠著陰氣與怨恨生長並增強力量,每日的丑時,也就是凌晨一點她們的妖氣會達到一日中最強盛的水平。丑時之女對自己怨恨的對象下詛咒,而被施咒者往往會被諸多不幸的事情纏繞。
哪怕知道悠想要凈化這個怨靈,可殺生丸無法眼看著對方會對悠的安危有任何的威脅。
這個傷權當最後的警告。
由比自己強許多的妖造成的傷口,在一時間是難以復原的,更何況這個傷口如果是施加在一個普通人類的身上足以瞬間致命。丑時之女咬牙忍受著劇烈的疼痛,傷口已經不再流血,而滿身的妖力也漸漸流失,她艱難地翻了個身,仰躺在草地上,望著稀疏的月影眼裡滿是不甘與憤恨。
而這個動作讓悠看到了一個東西。
猙獰的山口邊緣翻卷著皮肉,可在傷口中,正在心口的地方,有一個東西發出了微微的亮光。
「殺生石?」悠輕聲說道,隨即她看向殺生丸,對方也跟著皺起了眉頭。
這已經是第五塊碎片了。
繼貓又之後,殺生丸和酒吞童子又尋回了幾個遺落在外的碎片,這些碎片基本都已經被妖物所用。殺生石正在以接踵的姿態影響著大大小小的妖怪,並且大多都是靠著裡面殘存的能量吸引著妖怪墮落。
悠正準備走上前取出碎片就被殺生丸無聲地制止住,便只好停下,看著一身白衣的高大男人自己上前取出了碎片。妖力的擦洗下,原本被血污掩蓋著的碎片變得更加明亮,但在接觸到殺生丸強大的氣息后像是要掩藏自己的光輝一般轉眼就變成了一個平凡無奇的小石塊。
「拿走了也好,我就沒了那個念想。」丑時之女輕輕說道,像是放下啦一塊大石頭般,語氣里有些輕鬆又有些悵然。
「我本來感謝這個東西給我力量,讓我可以睜開眼看著那個男人凄慘的下場,可是我又覺得是一場折磨。」丑時之女緩緩閉上了眼睛,像是下定決心一般做出了一個請求,「請殺了我吧,我已經不想再經歷這一切了,反正我的心臟早已被這個邪惡的東西蛀空。」
隨著大量怨氣的消散,丑時之女的面容沒有一開始那麼猙獰,淺淡的光芒下她的臉龐奇異的浮現起意思柔和與平靜。她原本是想將這兩個不速之客殺掉然後吸收為自己的妖力,可在對方輕而易舉限制了自己所有的行動時便放棄了這個想法。
此刻一直作痛的,不僅僅是身上的傷口,還有已經空蕩蕩的心臟。
在這短暫的沉默中,她想了很多,想到了曾經的幸福與甜蜜,還有最後的背叛與怨恨。
沒有等太久,丑時之女就獲得了解脫。她只覺得一陣清涼的氣息進入了體內,那是屬於陰陽師的凈化的靈氣。隨著靈氣漸漸深入,她殘破的靈魂被剝離出來。丑時之女緩緩飄揚在半空中,靜靜看著下方的驅殼因為失去了靈魂與力量的依託化作灰燼轉瞬消散,整個人就像甩掉了大包袱一般變得輕鬆起來。
沒有了怨氣的侵擾,丑時之女此刻清秀的面容也顯現出來。
「謝謝。」丑時之女緩緩閉上雙眼,浮現出一個解脫的笑容。她深知自己會進入輪迴,一切的機緣也會煙消雲散,轉世無論是做人還是做動物都不會記得曾經的種種,可她知道這是等待著自己的唯一的結局。
她甚至可以感受到身後的牽引力將自己拖往陰陽交會的入口。
隨著形體越來越透明,丑時之女睜開眼做了最後一個請求:
「如果可以的話,能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嗎?」說著,她思索了一會才繼續補充:「我叫麻美子。」
麻美子再次閉上了雙眼,彷彿看到一個面容平凡卻滿眼溫柔的男人走向自己,然後用不甚寬厚的胸膛摟住自己,彷彿自己是他無上的珍寶。
男人滿溢著溫柔與愛意的眼神投在麻美子的面龐上,將她的臉熏得微紅。
「麻美子。」悠用儘可能溫柔的語氣輕輕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