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無心插柳
第62章 、無心插柳
這一年盛夏, 剛過五十大壽的秦州刺史江渝納了第六位小妾傅凝寧,他小小擺了幾桌,請了些同僚來吃喜酒。鄭思禮作為江渝手下長史, 也是其中一員。被繼母賣了八百兩銀子的年輕女孩拘謹坐於簾後, 瘦弱的身板幾乎要被繁複的婚服壓垮,額上紋一枝嫣紅的梅, 蓋住撞牆自盡的疤痕。刺史大人將女孩包裝成一朵盛開的紅薔薇,以全然占有的姿態,力證自己依然年輕。
屬下對此心知肚明。他們既不能多看那女孩一眼, 以免引起刺史大人猜忌;又不能完全不看一眼, 這樣不能滿足刺史大人的虛榮心。鄭思禮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隻顧低頭吃酒。江渝把他的動作看在眼裏, 微微冷笑一聲。
酒過三巡, 江刺史忽然“啪啪”鼓掌兩下, 姿容嬌美的數名舞姬魚貫而入, 在席中翩翩起舞, 表演的舞曲是秦州近來流行的《紅露凝香》。鄭思禮無意間抬頭一眼, 忽有如雷劈一般怔在原地。
隻見十二名舞姬擁簇的那一位領舞,赫然便是他的夫人師蘭言!
“蘭……”
旁邊好友咳嗽一聲,心神俱震的鄭思禮定下神再看,才發現那不是師蘭言,不過和師蘭言長了八分相似罷了。然而這八分已經足夠使他震驚。師蘭言生得很美,但還不算第一等的美人, 真正令人記憶深刻的,是她身上超然物外的灑脫, 見之令人忘俗。
他從未在其他女子身上看到過這種淡然無爭的氣度, 今日卻在演繹一首淫曲的舞姬身上見到, 不能不使鄭思禮大為驚異。八分相似的五官,再加上這份氣質。除去舞姬眉間那顆淺淡的胭脂痣,鄭思禮幾乎無法分辨出她和師蘭言的不同。席間也有曾見過鄭夫人的同僚,他們交換一個眼神,不知刺史此舉意在何為。
一曲舞畢,十二名舞姬退出大廳。領舞的少女抿唇一笑,單膝跪在地下。江渝目光在鄭思禮臉上掃過,意料之中見他滿眼震驚,得意地笑起來。
“給各位介紹一下,這是我前些日子新認的義女江雁月。”
刺史好色,人盡皆知。眾人不明白江渝怎麽會突發奇想認個義女,還是個和長史夫人頗為相像的年輕姑娘。隱約聽到些風聲的人頓悟,輕聲問道:“莫不是初七城東賣身葬父的那位?”
初七那天,鄭思禮陪夫人師蘭言去城東買了些胭脂水粉。他驟然想起,似乎確實有這麽一件事。據說賣身葬父的姑娘生得很美,看熱鬧的百姓堵了大半條街,以致鄭家的馬車無法穿過街道。師蘭言生性喜靜,不愛擠來擠去,和鄭思禮說想要回去。鄭思禮愛妻如命,立即命車夫掉頭回府。想來眼前的舞姬江雁月,便是那日引起大街擁堵的罪魁禍首。
“沒錯,正是此女。”江渝肯定了下屬的猜測,“我見這孩子生得和鄭長史的妻子頗為相似,也算是有緣,於是出錢安葬了她的父親,又認她作義女,想為她指一門婚事。”
席間詭異地寂靜片刻,鄭思禮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還沒待他想明白是怎麽回事,江渝看向鄭思禮,笑容燦爛,卻帶著淡淡的涼意:“鄭長史,想來你應該不會介意多個妾室吧?”
鄭思禮在秦州名聲極好,尤其是在江渝的對比下。江渝年老昏聵,卻又好色貪歡。而鄭思禮少時對夫人師蘭言一見鍾情,苦求七年方才成就秦晉之好,即便師蘭言十二年沒有子嗣,鄭思禮也從來沒有動過另娶的念頭。每次江渝納妾,總會聽到百姓拿他和鄭思禮比較。官員雖然多半看不起鄭思禮上趕著倒貼妻子的舉動,覺得長史大人行為有損男子尊嚴,他們的夫人可是羨慕極了師蘭言,恨不得夫君個個向鄭長史看齊才好。
被百姓罵得多了,江渝也有了氣。他本就不是心胸寬廣的人,記恨上了百姓讚不絕口的鄭思禮。初七那天他花八百兩銀子買來的小妾半路出逃,江渝親率家丁追捕,幾被傅凝寧逃脫。幸好城東被看熱鬧的百姓堵住了去路,傅凝寧才未能得逞,被重新抓回刺史府。街上百姓被大動幹戈的刺史一行驚得四散,露出街道擁擠的源頭:一位賣身葬父的戴孝女子。江渝目光漠然自對方的麵孔上掃過,忽然定在原地不再移動。
他想,他有辦法讓鄭思禮這個偽君子露出真麵目了。
席上一片寂靜,眾人皆知鄭思禮對其夫人的癡情,不明白刺史為何異想天開,要插手鄭長史的家事。一片寂靜中,鄭思禮驟然出聲。
“不可!”
他離席作揖,長拜不起:“在下和夫人成婚時有過約定,此生此世,我隻能娶她一人。若是有了二心,必得放她自由。如果思禮背棄誓言,夫人必定會棄我而去,還請刺史大人撤回前言,屬下感激不盡。”
“長史不必緊張,又不是娶妻,隻是納妾而已,何來娶第二人之說?長史與夫人成親十二載未有子嗣,難道鄭長史打定主意要做個不孝之人,令家中絕了香火?”江刺史早就料到鄭思禮會反對,輕飄飄地四兩撥千斤,“而且雁月容貌和尊夫人頗為相似,焉知不是前世有緣。你將雁月帶回去和尊夫人姊妹相待,堪比娥皇女英之佳話。”
席上同僚大多知道些師蘭言的情況,聞得刺史此言,也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解勸。在他們想來,師蘭言既然對鄭思禮無意,鄭思禮何必吊死在這一棵樹上。天涯何處無芳草,眼前現成一個長得差不多的姑娘,豈不是天意如此,要鄭思禮擺脫十二年夫妻生活不諧的慘淡生涯?
“我……”
鄭思禮還要再說,江刺史忽然麵容一肅,神情冷下去:“這孩子是我賞給你的,尊夫人再生氣也生不到你頭上去。鄭思禮,你究竟在害怕什麽?男子漢大丈夫,難道還能被一介婦人爬在頭上,連這點主都做不了麽?”
官大一級壓死人,眼看江渝發怒,鄭思禮有些膽寒,幾度欲言又止。好友忙離席來拉他,笑鬧著將他扯回到座位上,同時輕輕向鄭思禮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一度將要爆發的戰火消失於無形,江渝臉上重新掛上和藹笑容:“雁月,還不快給你夫君倒酒?”
跪在地下神遊物外的燕月生被叫回神,脆生生應聲“哎”,起身立於鄭思禮身旁,為他斟酒布菜。鄭思禮渾身僵硬有如木雕,下意識讓開,避免和燕月生有身體接觸。燕月生素性喜潔,對這種躲閃的動作很熟悉,不由得暗暗發笑。她存心要給鄭思禮添堵,纖纖十指搭上長史的胳膊,輕輕一捏。鄭思禮一時間驚慌失措,如同炸了毛的貓,慌忙站起身來。
江渝往這邊看一眼:“鄭長史又有什麽話想說?”
被燕月生捏得渾身過了電,鄭思禮一時間反應不及。身旁好友為他解圍:“筵前無樂,不成歡樂。我們聽說如夫人出閣前會得一手好箜篌,所以讓鄭長史幫忙開口,想請傅姑娘為我們露一手。”
“好說,好說。”江渝還以為是什麽,聞言大手一揮,“將琴搬出來!”
燕月生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她看向坐在簾後的傅凝寧,果見對方開始坐立不安。燕月生傳音入秘問道:“會彈箜篌麽?”
“傅凝寧”神情淡然,聲音卻惡狠狠:“放屁,我隻會彈龍筋!”
燕月生想起哪吒三太子下海拔龍筋的傳說:“你哥是把龍筋送你玩了嗎?”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給我開玩笑?”為了好友情劫臨時被抓來頂包的李貞英手足無措,“怎麽辦?司命你快想辦法啊,我一定會穿幫的!”
“是你先跟我開玩笑的!”燕月生瞪她一眼,“你別慌,我來想想,箜篌,箜篌……它的手感應該和龍筋差不多?我聽說天界以前也曾有古琴琴弦是用龍筋擰成,你就把它當龍筋彈試試?”
李貞英險些捏碎桌板:“什麽叫做應該?”
兩名仆人抬著巨大箜篌到廳上,將要放在傅凝寧身前。燕月生手指一彎,細小鋒銳的仙力如離弦之箭,飛也似的破空而去,眼看將要把琴弦割斷。正在此時,李貞英忽然抬手,袖籠一卷,便將燕月生的仙力化去。
燕月生眼睛睜大了些:“李貞英?”
破相的新嫁娘合上眼睛,又睜開。就這麽一瞬間,她周身氣質忽然完全變了。神情蕭索的女子手指搭在弦上,試著調了調音,隨後露出了哀傷的神情。
“這是,傅凝寧?”燕月生吃了一驚,“她居然這麽快就醒了?”
溪水般清澈的樂聲從傅凝寧指尖潺潺流出,讓人想起春日山間消融的積雪。李貞英的神魂借機從傅凝寧身體裏跑出來:“她說那是她父親的遺物,不能被你弄壞,所以我出手攔了一下。不過她既然醒了,我也可以回天界了吧。”
“她靈魂沉睡了數日,現在還很虛弱,隨時可能暈過去。”燕月生製止要跑路的李貞英,“至少還要半個月,這段時間你不能離開她的身體。”
“不要擺出這副頤指氣使的架勢,說到底這禍不是你自己闖下的嗎?”李貞英哼一聲,“如果不是你賣身葬父那天引來太多人攔住她逃跑的去路,她也不會被這老頭抓回這裏,更不會撞柱自殺。我更不會被你拘來這裏彈什麽破箜篌!”
燕月生默然。四天前她幻化成師蘭言的模樣,用乾坤筆畫了具屍體,拖到街上演一出賣身葬父的戲碼。她算準師蘭言和鄭思禮當天會路過城東,一直在等他們經過。誰想到師蘭言見到人多便打消了繼續逛街的主意,根本沒看見跪在街邊的燕月生。反而是原本能逃走的傅凝寧被看熱鬧的人群擋住去路,江渝得以將她重新抓回去。
天界神族插手凡間事,最易引起命數變動,一不小心便會闖下大禍。燕月生已很久沒有失手過,待她意識到出了岔子趕到刺史府,為時已晚。被囚禁的女子絕望觸柱自殺,已沒了氣息。
按照命簿,傅凝寧還有六十七年陽壽,不該這麽早死去,冥府陰司都沒派黑白無常來勾魂。燕月生抓來李貞英幫忙維持傅凝寧屍身不腐,又花一夜聚齊亡者散去的三魂七魄,將其放入眉心溫養。按理說至少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才能醒來。眼下大約是沾染上李貞英些許仙氣,傅凝寧的靈魂得以提前複蘇。
“總之,自己闖的禍自己收拾,我沒那麽多時間陪你浪費,”李貞英見自己將傳說中牙尖嘴利的司命駁斥得啞口無言,頓時得意洋洋起來,“你將我叫來,說是要我幫蘭言渡情劫,可我眼下隻是在幫你擦屁股,我才不上這個當呢。”
說完她轉身就要走,還未能離開,兩朵殘破桃花破空而出,將李貞英的腳腕捆在一處。剛邁開腿的李貞英不防,“咕咚”一跤重重摔倒在地上。
“減字百花訣!你竟然把這個用在我身上!”被捆住雙腳的李貞英彈身而起,凶狠地瞪著燕月生,“快給我解開!”
“我確實需要你幫師蘭言渡情劫,這並不是假話。”燕月生立於鄭思禮身後,平靜地和李貞英對視。
“但前提是,你得在傅凝寧的身體裏。”
李貞英皺起眉:“什麽意思?”
燕月生沒有說話,眼神向下一瞥。李貞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是鄭思禮。她再順著鄭思禮的目光看去,是傅凝寧。原本一眼都不敢多看的鄭長史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傅凝寧,眼神中難得出現“欣賞”的情緒。
或者說是如癡如醉。
“你是想……”
作者有話說:
傅凝寧彈的曲子,可以看成是箜篌版的《雪山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