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群英宴(2)
第56章 群英宴(2)
廣平小郡王給太子發請帖其實就是看在親戚麵上客套客套, 但奈何太子一點也沒把他當外人,次次必來赴宴,太子擺擺手, 示意周圍見禮的人平身,搭著小郡王的肩就往裏麵去了。
在經過楚熹年與謝鏡淵身邊時,隻隨口打了個招呼, 倒不似在府中的時候熱絡。
楚熹年看著太子遠去的背影, 若有所思,心想太子平日雖然魯莽衝動,可到底也有幾分心思,知道在表麵上裝裝樣子。
雖然不少人都知道謝鏡淵是太子黨的人,可儲君結交朝臣到底不是好事,有結黨之嫌。禦史聞風奏事, 翌日彈劾太子的折子便會堆滿龍案。
今日群英宴人多眼雜, 明麵上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
謝鏡淵對這種場合充滿嫌棄,唇角弧度似譏似諷, 覺得那些念酸詩的文人士子就像湖裏扯著嗓子喊的大白鵝, 相當滑稽。
“將軍,走吧, 已經開宴了。”
楚熹年牽住他的手,往金鱗閣而去,白衣紙扇,清雋絕俗, 倒比那些文人墨客更沾了幾分雅氣與書卷氣。
謝鏡淵垂眸,睨了眼楚熹年牽住自己的手,心想此人若是要念詩,他倒可以勉為其難的聽一聽, 捧捧場。楚熹年身上沒那些酸氣。
金鱗閣設於湖心,四麵鄰水,除乘船遊渡外,岸邊僅有一條可過去的回廊。湖水中養金鯉千頭,擺尾遊曳,天資出眾者,或可“一躍龍門”。
小郡王是東道士,本該上座,但念太子半君之位,還是依禮道:“請殿下上座。”
太子自己在下首隨便找了個位置,不偏不倚剛好挨著楚熹年與謝鏡淵:“這裏並非宮中,不必多禮,孤在此處落座便可,今日隻論才學高低,不論尊卑上下。”
這番話說的漂亮,都不像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
楚熹年饒有興趣的觀察著在座眾人。目光一一掃過那些名學大家,年輕俊才,不期然發現還有許多妙齡的世家貴女落座其中,簪環花衣,為金鱗閣平添一景。
謝鏡淵見楚熹年盯著那些女子瞧,也跟著看了過去,輕笑一聲,聽不出情緒的問道:“如何,可好看?”
楚熹年手中捏著一柄折扇,聞言在掌心輕叩兩下,笑著道:“意氣風發,自然好看。”
他看的不是容貌,而是少年意氣。今日在座諸人,倘有幸遇伯樂者,一步出此金鱗閣,半步已踏青雲梯,日後或為官做宰,或名滿天下,前途無量。
楚焦平入仕之時,曾於群英宴中辯經講學,舌戰一眾文壇宗師,至此在京中聲名遠揚,被晉王攬入門下。
這群英宴,是登天梯,亦是成名場。
楚熹年覺得能親身經曆這種場麵,倒也不失為一件趣事。但不知是不是錯覺,謝鏡淵總覺得他在看美女,挑眉問道:“那你看出什麽來了?”
楚熹年隻說了兩個字:“甚多。”
今日昌王、平王亦在座。他們瞧見太子這個嫡長兄,卻並不上來見禮,而是一心結交文人士子,顯然心中並無尊敬忌憚。甚至還有些輕蔑,連麵子功夫都不願做。
昌王想要士林學子的支持,一直在舉杯與文宗顏卿河交談,試圖拉攏。不過很可惜他選錯了目標,顏氏一族從不參與奪權之事,一直埋頭做文章。隻看顏卿河不冷不熱的模樣,便知昌王的力氣使錯了地方。
平王正與一名姓金的年輕公子相談甚歡,就差稱兄道弟了。別看這金公子普普通通,舉止輕浮,其父卻是金部監察史,掌司天下貿易。
老狐狸不好拉攏,那便從他們的崽子身上下手,平王倒是聰明得多。
謝鏡淵對楚熹年嘁了一聲:“故弄玄虛。”
他們說話間,又有不少人陸陸續續到場。其中一名藍衣公子步入金鱗閣時,受到的矚目最甚,赫然是楚焦平。
廣平小郡王見狀喜上眉梢,立刻親自起身相迎:“焦平兄,小王可是盼你許久,你來晚了,得自罰三杯才是。”
“原來是楚世子,幸會幸會。”
“聞名不如見麵,果然不同凡響。”
看的出來,楚焦平在京城世家中名聲極好,不少人都起身見禮。相比之下,楚熹年安安靜靜,倒有些不打眼了。隻那身皮相實在出色,引來各式各樣的紛雜目光。
“是在下來晚了,諸位恕罪。”
楚焦平一身藍袍,溫其如玉。他落落大方的致歉,而後在眾人簇擁下落座。巧的很,他座位就在楚熹年對麵,一抬頭發現弟弟也在此處,不由得愣了一瞬。
楚熹年斟了一杯酒,遙遙向他一敬,笑意皎若清風明月。
楚焦平一時不知弟弟為何來此,心中滿腹疑惑,但見謝鏡淵也在一旁,隻得暫時按下,頷首致意。
謝鏡淵見他眾星捧月,垂眸若有所思晃了晃杯盞中的酒,心想楚熹年明明也不差,怎的兩個兄弟名聲一在雲天一在地?
他心中不由得陰謀論了,畢竟兄弟鬩牆的事在高門大戶中屢見不鮮。謝鏡淵看了眼楚熹年,微微勾唇,故意出聲問道:“你想要世子之位麽?”
楚熹年愣了一瞬,不明白他為什麽如此問,反應過來,笑了笑,聲音低沉的問道:“我若要,將軍肯替我取麽?”
謝鏡淵沒有猶豫,他甚至連思考一瞬都沒有,把玩著手中的杯盞,似笑非笑道:“你若想要,我便替你取來又如何?”
“……”
楚熹年聞言深深看了謝鏡淵一眼,卻見對方不似玩笑,心中一時說不清是個什麽滋味。他靜默一瞬,而後輕輕按下謝鏡淵的手,認真道:“我與將軍說笑的。”
他要世子之位做什麽呢?
楚熹年接觸到謝鏡淵冰冷的手背,無意識用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許久都沒收回手,不知在想些什麽,有些出神。
謝鏡淵感到手背覆上的一片溫熱,頓了頓,卻也沒推開。
宴席已開,堂上眾人高談闊論,或引經據典,或吟詩作賦,熱鬧非凡。太子沒興趣聽,一扭頭發現楚熹年和謝鏡淵正在桌子底下牽著手,趁旁人不注意,悄悄湊了過去,語氣狐疑問道:“你們在做什麽?”
聲音冷不丁從身後響起,將他們嚇了大跳。
楚熹年與謝鏡淵聞言俱都一驚,觸電般齊齊鬆開手,不知怎的,都有些尷尬。楚熹年見是太子,若無其事的轉移話題:“無礙,殿下怎麽過來了?”
“孤……”
還沒等太子想出個所以然來,謝鏡淵就已經撚起果盤中的一顆幹果,嗖地砸向了他腦門,冷笑著對楚熹年道:“他能做什麽,自然跟你一樣,是來瞧美人的。”
太子捂著腦袋坐了回去。
楚熹年不知道該怎麽和謝鏡淵解釋自己對女色不感興趣。眼角餘光不經意一瞥,見廣平小郡王已經開始準備讓大家欣賞他的藏畫,折扇一指,不偏不倚剛好指著那裝畫的匣子,笑著道:“將軍,我是來瞧畫的。”
廣平小郡王機緣巧合下得到一幅早已失傳的前朝名畫《陳王宴飲圖》,乃是孟溪亭的絕筆之作。他視若珍寶,愛逾性命,旁人輕易不能一觀。今日竟舍得拿出來共賞,真是稀奇。
“小王去歲遊曆江州,花費萬金,從一老道手中求得此畫。今日拿來與諸君一觀,好一同見識孟大家的真跡,請——”
小郡王語罷,親自從丫鬟手捧的精致匣盒中取出了一幅卷軸,然後當著眾人的麵徐徐展開了這幅長約七尺的畫卷。隻見此畫工筆細膩,陳王宴飲,百官舉杯,場景惟妙惟肖,神態逼真,實在是少有的佳作。
“妙極妙極!”
“真是妙啊,妙啊!”
眾人嘖嘖稱奇,紛紛上前觀瞻。楚熹年自然不可能擠過去跟著他們一起喵啊喵,自顧自斟了一杯酒,倒入椅背,不知在想些什麽。
謝鏡淵不解看向他:“你不是說為了看畫而來麽,怎麽現在士人將畫捧了出來,你反倒不看了?”
“將軍有所不知,”楚熹年抿了一口酒,似笑非笑道,“那是一幅假畫。”
謝鏡淵聞言一頓,心覺不可能,廣平小郡王怎麽可能拿一幅假畫出來給眾人觀賞,眯了眯狹長的眼:“你見過真跡?為何判定此畫為假?”
楚熹年搖頭:“我未見過真跡,不過《陳王宴飲圖》乃是前朝之物,少說一百五十餘年。那個時候名家作畫多用青漿絹,紙麵泛青,小郡王手裏那幅卻是胭脂絹,紙麵淺粉,是紹江府八十年前的手藝。”
他們位置靠前,看得也更為清楚。
楚熹年仔細觀察片刻,又發現了漏洞,輕笑一聲,用扇子隔空指給謝鏡淵看,壓低聲音道:“此畫以古玉象牙為軸,上麵雕的暗花卻是我朝盛行的鸞鵲紋,前朝禦畫又怎會雕此紋樣。”
語罷做下結論:“漏洞百出。”
也就能糊弄糊弄那些沒見過真跡的人。
謝鏡淵倒是不明白了:“他為何如此做?”
楚熹年搖頭,想不明白:“咱們隻瞧熱鬧便罷。”
殊不知太子在旁邊豎起耳朵,將他們的話全聽了進去。
廣平郡王站立一旁,見眾人欣賞得差不多了,這才命人緩緩收起畫卷。然而他得此名畫,不僅不開心,反而愁眉不展,仿佛遇到了什麽難事。
有人出聲詢問:“郡王為何憂心,今日觀此名畫,實乃生平幸事。”
小郡王搖頭歎息一聲:“奇寶無功難受。小王雖略有薄名,卻也擔不起此畫之重。”
眾人連忙追問原因。
廣平小郡王道:“不知諸君可知,前些日子京中盜匪猖獗,出了一名千麵飛賊,此人極擅易容之術,且輕功奇高,夜入百家,盜走不少珍寶,至今尚未歸案。”
提起此事,大家皆心有戚戚。無他,這盜賊偷了不少權貴人家,在座諸人,十個有八個家中都被偷過。
沈家的白玉佩,金家的九麵佛,昌王府的千年墨,平王府的夜光杯,實在數不勝數。
“此事與郡王有何關係?”
廣平小郡王麵色沉沉的從袖中取出一張紙,展示給眾人看:“諸位有所不知,此賊每每行竊之前,必留一信條給被盜人家,言明竊取何物。小王三日前便於枕邊收到此信,上寫他將於今日取走《陳王宴飲圖》。”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小郡王更是臉色蒼白難看:“此賊實在高明,小王無計可施,輾轉數夜難眠。今日將此畫拿出,就是想公諸同好,一賞孟大家之絕筆,就算被偷……也不至太過抱憾。”
楚熹年好似知道他要做什麽,在眾人一頭霧水的時候,他慢慢搖了搖扇子,對謝鏡淵道:“此畫馬上就要被毀了。”
太子狐疑看向他:“真的假的?”
話音剛落,隻聽堂內忽然響起一聲紙張碎裂的聲響。大家循聲看去,卻見小郡王不知從何處尋到一把匕首,就像瘋了一樣,忽然三兩下將畫劃了個破破爛爛,撕成了滿地碎片。
“郡王不可!”
“郡王!此乃孟大家絕筆啊!快快住手!”
小郡王不心疼,那些識貨的人心疼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紛紛上前阻攔,卻是為時已晚。
隻見廣平小郡王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匕首往地上奮力一擲,朗聲道:“我今日就算毀了這畫,也不能使明珠蒙塵,落入盜匪之手!”
太子頗覺稀奇,扭頭看向楚熹年,樂了:“你猜的還挺準。”
楚熹年笑了笑,不言語。
謝鏡淵懶懶倒入椅背,心想今年的群英宴可比往年有意思的多,今日這出戲倒是挺熱鬧的。
別人都在痛惜名畫被毀,隻有他們三個坐在角落笑的幸災樂禍。一名老夫子眼尖,顫顫巍巍走到他們跟前,指著他們怒聲道:“一幅名畫今日被毀,再難見孟氏工筆之妙,我等皆痛心疾首,為何爾等卻嬉笑觀之?!”
老儒生有些討厭,自己哭就是了,何必管旁人笑不笑。聲音一出,頓時將眾人視線都引了過來,紛紛看向他們三個。
太子什麽時候被人指著鼻子罵過,嗤笑出聲:“一幅假畫,撕了也就撕了,有什麽好哭的。”
廣平小郡王聞言麵色微變,神情緊張,更遑論旁人。
老夫子聞言驚疑不定:“太子殿下何出此言,這畫明明就是孟大家真跡,難道小郡王會欺騙我等嗎?今日若不說出個子醜寅卯來,老夫誓不罷休!”
這些老家夥德高望重,太子的身份對他們起不到任何威懾作用,起了衝突反而不妙。
楚熹年正思考著該怎麽平息這場風波,卻見太子忽然隨手一指,正對著自己,大大咧咧道:“楚熹年,是你火眼金睛,先認出這畫是假的,跟他解釋解釋吧。”
此言一出,金鱗閣內靜得針尖落地可聞。眾人紛紛麵麵相覷,他們沒聽錯吧,楚熹年那個草包說這幅畫是假的?!
這話若由楚焦平說出來,還有幾分可信度,但由楚熹年說出來,他們卻是萬萬不信。楚熹年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混賬無賴,廝混青樓,流連賭坊,對於詩詞歌賦一竅不通,又哪裏知道怎麽辨別古畫。
老夫子直接怒而拂袖,指著楚熹年道:“豎子無禮!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也敢信口雌黃?!”
謝鏡淵聞言眯了眯眼,目光危險。若不是念在對方是個老頭子的份上,他早就將對方滿嘴牙給敲掉了,語氣陰沉:“老東西,你再說一遍試試?”
楚焦平連忙出來打圓場:“老先生息怒,舍弟是無心之舉,並非有意。”
楚熹年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廣平小郡王,並未多言。反正假畫是他自己撕的,到時候真畫如果丟了,那可真是有冤無處訴,有苦無處申,隻能打落牙往肚子裏咽。
今日這一出很明顯,廣平郡王為了保住孟溪亭真跡,特意仿造了一幅假畫,並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撕碎,為的就是打消千麵飛賊來偷盜的念頭。
還算聰明,隻可惜偽裝的畫太拙劣了些。
雖然楚熹年覺得這個辦法不一定靠譜,但也不會士動拆穿。他順勢起身,淺笑著對眾人致歉,溫潤有禮:“是在下胡言亂語,讓大家見笑了,不必當真,繼續開宴即可。”
老夫子倒也未繼續糾纏,隻是語氣嚴厲的斥了一句:“年紀輕輕,當穩重些,今日京城才子雲集,莫要鬧了笑話。”
周圍笑聲漸起,楚熹年也跟著笑了笑,寵辱不驚的重新落座。太子挽起袖子,不服氣的壓低聲音道:“楚熹年,你怕他們作甚?!”
楚熹年示意他稍安勿躁,意有所指:“殿下,莫惹無用之閑事。”
謝鏡淵掀了掀眼皮,語氣涼涼:“我早就說了,這些酸腐書生一個賽一個的討厭。”
平王坐在對麵,不著痕跡看了眼楚熹年,見他談笑不驚,一時竟難以測出深淺,比楚焦平還要捉摸不透些。
風波勉強平息,廣平王世子命人清掃場地,請大家歸位續宴。然而剛剛坐定沒多久,隻聽一聲驚叫忽然響起,一名世家貴女驚慌失措的指著後排位置道:“不好了!死人了!死人了!”
“嘩——”
滿座嘩然。
眾人齊齊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卻見那金府公子低頭趴在桌子上,好似睡著了一般。太陽穴處有一紅色血洞,暗紅的血液滴滴答答順著桌麵下落,在地上匯聚成了小小的一灘。
“嘔——”
一時間他周圍的人觸電般齊齊退開,形成了一個真空包圍圈,有膽子小的人嚇得直接捂嘴嘔吐起來,想要跑出去,卻被門口的仆從攔住。
“諸位都莫驚慌!莫離開位置!”
廣平小郡王快步走上前,連忙安撫眾人,然而還沒等他說話,一名仆從忽然飛快進屋,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也不知說了些什麽,廣平小郡王聞言臉色一白,忽然踉蹌後退,一臉震驚的揪住了仆從的衣領:“你說什麽?!我的畫被偷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平王下意識問道:“畫?什麽畫?”
仆從抖若篩糠,哭喪著臉道:“便是那幅《陳王宴飲圖》,奴才回去後打開匣子一看,裏麵空空如也,已經不翼而飛了。”
眾人這下更不明白了:“畫不是被撕了嗎?”
廣平小郡王氣得渾身發抖,一時情急,連真話都吐了出來:“我撕的那幅是假畫,是假畫!你們快去找!快點把真畫給本郡王找回來!”
仆從連忙領命,屁滾尿流的跑了出去,徒留在座諸人一臉愕然。畫是假的?!怎麽可能?!
不少人下意識看向了楚熹年那邊,卻見他一人安靜坐在原位,自斟自飲,似乎對這件事一點也不驚訝,就連死了人也未能引起他絲毫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