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蒼生碌碌
楊璽難得出宮一趟,她不想空手而歸,硬是拖著楓痕滿大街的逛。
她正在一個攤位上看首飾,這些是便宜的銀質手鐲,她手腕纖細白嫩,在燈光下襯出手腕皮膚白皙。這麼小的小女孩,頭上戴了頂帷帽,衣料卻名貴,有眼尖的人已經看出,她身上這種蘇錦,在江南一尺千金。
楓痕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默不作聲地朝暗處的人打了個招呼,將那些不懷好意接近的人一一隔開。
楊璽看中了一個鐲子,戴在手腕上把玩了一會兒,貨主見她衣著華麗,非富即貴,趕忙誇道:「小姐眼光不錯,這是上好的銀造,賣十兩銀子。」
楊璽只是心中喜歡罷了,回頭吩咐楓痕:「付錢。」楓痕眼尖,知道那鐲子是次品,但是見公主興緻頗高並沒有戳破,只是給暗處一個手勢。
陸紀正在漫無目的的閑逛,剛好走到那個攤位,聽完這番對話搖了搖頭,現在的小姑娘家,沒有女眷陪同就敢出門,買東西更是大手大腳,連被騙了都不知。
他隨手拿起一個手鐲:「店家,你這個鐲子,做工粗糙,光澤暗淡,最多也就值三兩。」
這番話實際是說給楊璽聽的,貨主卻臉色一變,正想趕人,卻見陸紀衣著華貴,不像普通人,硬是沒把話說滿。「這位公子,這就是你不懂行了,難道你自己家是開銀樓的?您看看這做工,就不止三兩。」
周圍有些不懷好意的人跟著瞎起鬨:「就是,難道公子也賣東西?」
工農商為下等生計。
楊璽聽完,回頭看了陸紀一眼。
陸紀見楊璽默不作聲望著他,似乎是不相信他,有些惱怒。但良好的修養卻讓他實在做不出高聲爭論的事情,只好搖了搖頭,打算離去。
銀錢在楊璽眼裡並不值當一回事,她也是宮中金枝玉葉長大,用久了名貴的東西,自然而然懂什麼東西是好的,什麼東西是次品。但是碰到陌生人見義勇為,她還是十分新奇,也就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她記起眼前這個玉樹蘭芝般的少年。
陸紀,陸家嫡孫,最有前途的陸家子弟,風姿優雅,學識淵博,他從小喜愛鑒賞書籍古玩字畫,熏陶之下,東西入手不過一刻鐘就能判定真偽。皇帝有次得了一幅大臣送的古畫,十分珍愛,最後卻被陸紀發現是偽造,生生將一個大臣折騰成了「欺君之罪」而腰斬。
陸紀從而一品成名,被皇帝讚譽「鬼手」。
他喜歡作畫和書法,尤其是自畫像自成一派,在清貴之流中十分出名,那時她選駙馬,曾經看到過他的畫像。
令人意外的是,年紀輕輕陸家最有前途的子孫,最後卻因為貪墨被下了大牢,陸方自請辭才保住了陸紀的命。
楊璽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陸紀,記憶里實在難以相信這樣細緻動人的少年,最後會因為那樣庸俗的罪名掩去所有光華。
楊璽回過頭看著小販,抬起手上的鐲子:「你這個手鐲重不過四兩,鐲心鏤空,紋路粗糙,是摻了次銅次鐵而已,剛才那位公子已是給你面子,按價不過二兩,你真當我好騙?」
那小販一噎,得了,一個倆個都是品鑒高手啊。楓痕已經上前一步,丟下了十兩銀錢:「還不快滾。」眾人見沒有好戲看,哄然笑著紛紛散去。
楊璽轉身想走,陸紀卻攔住了她,語氣有些諄諄教導的意味:「明知被騙,卻還依然縱容,你這樣不是助紂為虐嗎?」
楊璽心下暗笑,果然是陸相養出的子孫,一樣的古板固執,是非曲折要爭個明白。這樣的人,怎麼就淪落到為了錢財之物而自甘墮落?
她一遲疑,就下定了決定,轉身看著他:「那個小販,腳底的草鞋是破的,手指指甲破損嚴重,是常年做苦力的苦工。衣服上卻有女子細心縫製的布丁,他的貨筐里放著幾本書,是小兒讀的千字經,說明他家中有妻兒。」
楊璽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或許不是一個好人,但是他聰明,懂得看眼色,他知道我有錢,也知道我對錢財並不在乎。他沒有大惡之心,家中或有妻兒需要養活,我們何必藉此咄咄逼人,抬一抬手,他知道收斂,不是皆大歡喜嗎?」
陸紀震驚。他沒想到,這樣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會有這樣的想法,會有這樣的見地。
楊璽望著眼前有些呆愣的陸紀,驟然有種處於歷史洪荒中,去改變一個人結局的心思。她想改變他,他不該淪落到那樣的境地。
十年之後,陸紀應該像元烈那樣輔佐楊鈺,最後成為一代名臣,聞名天下,受天下人敬仰。
街上川流如海,燈火璀璨,楊璽靜靜望著石化一般的陸紀,聲音如同從遙遠的時空傳來:
「百姓疾苦,天下皆為利往來,蒼生碌碌,也不過求一個活路罷了。這世上沒有完全的黑白分明,也沒有爭得出的是非曲折。」
「你堅持的直路,或許會成了別人的死路,你,可曾想過?」
陸紀不自覺後退了一步,清冷高雅的面孔漸漸蒼白,似被人撕破了一個裂口。
如同他心裡陰暗的心理被人打開,被人窺探地一覽無餘——
他厭惡這個世道。
錢權交易,黑白勾結。有人懶惰,貪婪,卻能過得榮華富貴,衣食無憂。有人口蜜腹劍,卻能步步青雲直上。有人歪曲是非,卻有人擊掌叫好。
他看不慣,他不甘心,卻無力改變。
但他卻從未想過這會給自己帶來什麼。
他的人生,也不過是跟隨他祖輩父輩的步伐,習得文武藝,賣於帝王家。
他看不慣,養成他偏執的心理,時不時憤懣難舒,難以啟齒,也從沒在意過別人如何看待他。
那種狂躁不甘如深淵,總有一日將他吞噬。
楊璽見陸紀有所震動,轉身打算離去。
陸紀不自覺伸手想要抓住眼前的小女孩,肩膀驟然劇痛,他猛然退後了一步,一個紅衣少年已經隔在他和她之間。
是啊,不是普通的女子,又怎會無人保護的出門。
陸紀起了結交之心,趕緊攔住自己的人,恭敬地作了一個揖:「是在下唐突,不知姑娘如何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