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莫負
北地,敬王府。
江氏也完全沒有料到,敬王聽到她有孕的消息后,竟是半點都不高興。不但不高興,甚至還在聽到女兒說她年紀大了、如此路途艱險,怕會影響胎兒時,說出了那樣一番話時,不禁跌坐在席上,淚如雨下。
「我早該知道的,我早該知道,他從前就能做出那等事情,當著全城百姓的面,捨棄我們母子!那樣的狠辣無情,我早該知道、早該知道的!」
謝若錦亦沒有想到她千盼萬盼的阿弟,竟會被敬王如此說!要知道,前世時候,敬王對這個孩子倒也還算關心,但凡嫡子該有的待遇,阿弟都是有的。
可是現在……
謝若錦卻是不知道,前世的敬王在送原身謝遠入長安后,心中確有一絲愧疚,又見江氏整日以淚洗面,自己也將江氏養育的三個年長的女兒全都安排了為自己得利的婚事,長女連北地都沒回就嫁去了雲貴、次女才十四歲亦是沒回北地就送去了吐蕃、三女倒是回了北地但婚事上卻是許嫁一個病秧子,就連四女謝念,敬王也早就打算好了要好生利用。
也正因著這些緣故,且彼時小馬氏的孩子雖然也生了下來,卻體弱多病——仍舊有早夭之相併且後來也的確早夭了——敬王膝下只有三個兒子而已,於是思索良久,才終是又給了江氏一個孩子,並待他還算不薄。
可是這一世,時移世易,穿越而來的謝遠比前世的原身謝遠多了一世的記憶,且謝遠穿越來之前家庭和樂,家中所有人都疼他愛他,並不覺得缺少了敬王這個父親的喜愛有甚難過,且為了守護家人,也沒有刻意收斂自己的本事,並用實際行動,先是拒絕讓爵,接著是為自己三個阿姐的婚事四處忙碌,最後竟真的憑自己的本事,勸說了敬王改變謝寒盡和謝若錦的婚事,並將「讓爵」改成「歸還」,甚至還得到了聖人和皇太孫的喜愛……
只是謝若錦自己糊塗,寧肯要那等和病秧子結親的婚事,也不肯要謝遠低聲下氣為她尋來的孟家的好親事,因此謝若錦的婚事沒有變,敬王依舊得到了他原本要的這一份利益。
可是即便如此,對敬王來說,這一世的謝遠並不好掌控,他雖仍舊對江氏有那麼一絲的愧疚,但是,愧疚又如何?敬王為了不讓馬家過於勢大,也為了平衡有著世子之位的謝遠和馬家,因此就刻意放任了謝遠的行為,當真就讓小馬氏和四郎謝恭然留在長安,然而,平衡之後又為了安撫馬家,也是為了不肯再為謝遠添一份助力,敬王便不肯讓江氏再孕。
——雖說后宅多由婦人做主,然而敬王終究才是敬王府的主人,因此,敬王想要做些手段,讓江氏那裡夜間的熏香里多些東西,那也只是小事一樁而已。
換句話說,如今江氏和謝若錦期待了三年已久的孩子,只是敬王手段失誤出現的一個不在他預料之內的瑕疵而已——既是瑕疵,既是敬王不曾期待的孩子,敬王當然不會喜歡他。
可是謝若錦對著前世諸事太過執著,一心以為萬事都要照著前世的事情來,她才有可能順順利利的得到像前世那樣的幸福安穩的生活,因此根本不肯去面對這一世,很多事情都已然大不相同。
待她回過神來,聞得江氏的那番話后,只得再次安撫起江氏來,道:「阿娘莫急,咱們做好了準備,這府中諸事,都交給女兒和四妹、表妹,還有瀲姨娘,必會讓阿娘一路之上,好生養胎,到時順順利利誕下阿弟的!」
江氏臉上猶有淚痕,抓著謝若錦的手,喃喃道:「真的?我真的能順利生下這個孩兒?這個孩兒,又真的能是小郎君,而不是……又一個小娘子?」
謝若錦不知是為了讓江氏相信,還是為了讓自己相信,十二分之篤定的道:「阿娘,這是阿弟!一定是阿弟!」
也必須是阿弟。
北地之事暫且不提,謝遠剛剛收到了北地急信,知曉敬王要先到、他的阿娘阿姐她們稍後才到。
雖說一旦見了敬王,定然會有些糟心事,但是,一想到能見其他親人,謝遠心中還是有著許多愉悅的——三年了,他已經三年沒有見那個軟弱的阿娘,重生或是奪舍的三姐,還有他的孿生姐姐,以及那個其實大概只見過一面的表妹了。
謝遠心裡高興,那急信上並未寫到敬王妃有孕的消息,於是他現下只擔心遠在雲貴的長姐謝雲屏,擔憂謝雲屏懷著身孕奔來,是否會對身體不好。
只是他這份擔憂並未持續太久,就在進宮之後,被元朔帝叫了過去。
元朔帝這次只喚了他一個。
謝遠心中奇怪,但也規矩的行禮問安,禮畢,見元朔帝盤膝坐在胡床上,胡床的案几上還擺著一副棋盤,就笑:「阿翁可是又想讓孫兒與您對弈?您知道孫兒的,孫兒無論與誰對弈,都不會手下留情的。」
元朔帝這幾日更加蒼老了幾分,不像是六十三歲的老人,反而有些像是年過古稀之人。
謝遠心下悵然,然而他身份畢竟特殊,不但是元朔帝的孫子輩,還是被元朔帝強行留下在長安為質的孫子輩,有些話,終究不能說。
元朔帝慈愛的看著謝遠,沖他招手,見謝遠走到了他身邊,就笑:「好孩子,你與你大伯,倒是真像。」
謝遠一怔。
雖然元朔帝每次瞧他,都像是再瞧另一個人,但是,元朔帝卻幾乎沒有出口說過他和太子相像,畢竟,元朔帝是帝王,可以任性的偏愛謝遠,卻不能將偏愛謝遠的原因說出來,否則,太孫該如何自處?敬王又該如何自處?
「你大伯,和你容貌相似,自幼也是過目不忘,聰慧過人。每每和朕下棋,開始都是推說不敢,後來被朕問的煩了,才說和朕下棋無妨,但是,他絕對不會為了孝道而讓朕,每每下棋,都與朕拼盡全力。」元朔帝側頭咳嗽了一聲,又摸了摸謝遠的腦袋,指了指對面,「好孩子,你也與阿翁對弈一番罷。不必相讓。」想了想,又笑道,「朕也是白囑咐一句,朕的阿遠,從前也不曾讓朕的。」
謝遠抿唇一笑,給元朔帝斟了茶,才學著元朔帝的模樣,盤膝坐在對面。
元朔帝見了,目光又是一黯——就連禮法規矩上,他的太子在外人面前自是樣樣都好,但是私下裡頭,每每瞧見他這個阿爹不守「規矩」,便也會有樣學樣。
阿遠,真的是太像他的太子了。
祖孫二人一番對弈,時間卻並不長。
畢竟元朔帝年紀大了,謝遠為著元朔帝的身體,便棋路大開大合,大殺四方,小半個時辰就結束了一局。
謝遠看結束了,就跳下胡床,笑道:「阿翁,孫兒贏了,不如陪孫兒出去走走?孫兒聽說,宮中暖房的花兒,可是開得正艷呢。」
元朔帝心知謝遠是想讓他多走動走動,便也隨了他,笑道:「也罷,那就去走走罷。」
一路之上,元朔帝只與謝遠話些家常,或是說些不甚重要的事情,其餘事情,卻是一句未說。
只待天色晚了,謝遠不得不離宮了,元朔帝才又招手叫過謝遠,嘆道:「含英寬厚仁義,重情重義,他現下能不顧他阿爹的臨終囑咐與你親厚,而不是將你納入麾下,當做隨從看待,將來,亦會信任看重你,將你當做親生手足。」
謝遠垂頭不語。
元朔帝聲音蒼老卻沉重:「好孩子,你莫要負他,也莫要負朕。」
謝遠又低頭想了一會,才抬頭道:「人不負我,我不負人。父慈方有子孝,兄友才能弟恭。君王視臣為臣,尊之重之,而非奴僕,肆意吩咐欺辱,臣才能視君王為天下之主,為天下,為百姓,敬之忠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自古之禮也。」
爾後俯身一拜。
元朔帝大笑,上前扶起謝遠,連聲道:「好,好,好!」
當日,謝遠回到敬王府,就接到了聖旨,言道有消息言道曾有人在雲貴見過江家三郎,聖人就讓他親自去安定王藩地去接其長姐,並查探江家三郎消息是否屬實,令謝遠明日一早,不必向宮中請旨,即刻便啟程。
來傳旨的正是郝善。
郝善見謝遠接了聖旨,就開始皺眉,笑道:「世子不是正擔憂郡主的身體么?此番親自去接郡主,世子親眼瞧著,便也好真正安心了,不是么?」
謝遠心中苦笑,終於明白為何前番元朔帝會下旨令各地異姓藩王遲兩個月——也就是元朔五年的十二月底在進長安覲見就是,不必急著趕來了。
他拍了拍手,讓人送上四本古籍重抄本,親自遞給郝善,道:「能見到大姐當然是好的,只是阿娘和三姐、四姐她們,我這次怕是又難見得。還請公公見到她們,幫我照拂一二。」
郝善本就喜歡謝遠,又見謝遠送的乃是孤本的抄本,知曉謝遠是惦記著他剛剛過繼來的小侄孫,忍不住就接了東西,笑道:「王妃和幾位郡主都是聰明人,哪裡需要老奴照拂?只是若有些許小事需要老奴出手,老奴自然願意效勞。」
謝遠放下心來,客客氣氣的送走了郝善等人。
待回到府中,就見阿守正虎視眈眈的盯著他。
謝遠眨了眨眼。
阿守面無表情道:「我也去。」
謝遠不說話。
阿守道:「我也去。我功夫比你好,個子比你高,力氣比你大,我去,能保護你。」
謝遠慢條斯理道:「叫哥哥。」
阿守:「……」明明大夫都說了,他是完全有可能比謝遠大的好不好?
阿守正想不高興,就見謝遠看著他時,眉頭還有些皺著,顯見還有其他的煩心事,心中一動,就把那些什麼應不應該的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果斷雙目黑亮的盯著謝遠道:「哥哥。」
謝遠愣了一下,忽然展顏:「好。你乖,哥哥就聽你的。」
於是阿守想了想,又叫了一聲「哥哥」,接著又提要求,「今晚咱們一起睡。你答應的,我叫哥哥,你就甚麼都答應我。」
謝遠:「……」當他的過目不忘是假的么?他明明記得自己不是這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