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116.115.114.1
廢帝詔書?
孟相腳步頓住,愣了好一會,待瞧見謝遠走得越發遠了,才匆忙跟了上去。
可是,廢帝詔書……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孟相的疑問並沒有持續太久。
被自己的親娘用簪子狠狠捅了一下,還是直接朝著心口捅去的謝容英,好不容易被人救了回來,頹然的躺在床上,目光獃滯的看著床頂,就像是一個活夠了歲數的等待死亡來臨的垂垂老矣的老人一般。
謝遠進去的時候,謝容英再一次拒絕喝葯。
侍奉謝容英的內侍轉頭瞧見謝遠和孟相到了,忙忙跪下。
不敢稱聖人,卻也是要喚一聲「主公」的。
謝遠只輕輕頷首,令那些內侍宮人全都離開,房間里,只剩下了謝遠、謝容英和孟相。
孟相遲疑著想離開,就見謝遠看向了案几上謝容英寫下的那張要過繼謝逸的詔書。
孟相心中「咯噔」一下,心中知曉,謝遠如今還不令他離開,就是有意讓他留下見證這一切——雖是威懾,卻也是謝遠在試探將來能否用他。
孟相終究是想要做位極人臣的那個人,又知自己的年紀,若謝遠不肯用他,那他將來便只有辭官一途;若是肯用他,他必然能被謝遠重用。
而以謝遠的本事,孟相心知,只要有真正的明君在,他們這些肯忠心幹活的臣子,就不會受到苛待。
因此孟相咬了咬牙,還是留了下來,準備看這一場皇家兄弟相爭的戲。
當然,在看戲前,他還是將謝遠看得那份詔書雙手遞到了謝遠面前。
謝遠將那份詔書拿過,輕笑一聲,挑了其中幾句,念了出來:「朕深知資質平庸,幸而瑞王小小年紀,聰慧過人,孝順非常,當得太子之位。且先帝曾數次言昭寧王有容人之量,朕今日立昭寧王之子為太子,想來昭寧王定然喜不自勝……」
謝遠的聲音極其的清淡,然而那道聲音里,卻彷彿從骨子裡透著涼意。
謝容英平躺在床上,並不去看如今康健威武翩翩君子一樣的謝遠,努力重重哼了一聲,道:「這樣不好么?你不是想要朕的皇位么?那朕就將這個皇位,給你庶長子。昭寧王,你歡喜不歡喜?」
頓了頓,謝容英也不等謝遠回答,就自顧自的接著道:「不過,你歡喜或是不歡喜,朕也不在乎了。要麼你就當真殺了朕,頂著以下犯上和謀逆的名義做皇帝,將來被天下文人的唾沫星子淹死,死後無顏去見朕的阿翁與阿兄,愧對他們的滿腔信任;要麼……」
謝容英冷笑道:「你就做個流傳青史的大善人,大忠臣,然後,心甘情願的一輩子不稱帝,輔佐你的兒子,讓他坐上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你對著你的兒子行三跪九拜的大禮,然後,等到你的兒子有一日大權在握時,再將你好好的收拾的無力還手!」
也好嘗嘗他如今的這些痛苦。
孟相在一旁聽得心中發顫,卻也不能離開,只將自己縮在角落裡,像是希望自己不會被發現一般。
謝遠聽罷,輕笑一聲,爾後一嘆,似是遺憾,又似是可惜:「容英啊容英,你終究,不過爾爾。」
謝容英心口被插了簪子,本身又病著,原本現下只能在床上躺著,現下卻是驀地用盡全力,從床上坐了起來,猛地咳嗽了幾聲,靠在床柱上,盯著謝遠,怒聲道:「你說甚麼?你、在、說、甚、么?」
謝遠自小就長得極其的俊俏,如今他又是二十幾歲最好的年華,更是姿容俊秀,貌比潘安,尤其謝遠身量修長卻健康,打眼一看,就知此人身體極好,且必然是手上有功夫的人。
是一個從不曾病魔纏身的人。
謝容英看著這樣的謝遠,再想到自己的阿爹,阿兄,還有他自己,都是被病魔纏身,不得不長期卧榻之人,眼中的恨意幾乎沒有無法遮掩。
謝遠異常平靜的看著謝容英,就像是看一個根本無法翻身的螻蟻一般,道:「你大約不知,阿翁在時,便與阿兄和我說過,容英資質爾爾,品行性子又不足以擔當大任,讓阿兄將來,不必想著重用你。彼時我聞得此話,不曾開口。阿兄卻道,資質爾爾也無妨,有他護著便足矣,並不求你如何聰明。可惜……」
可惜,元朔帝還是說中了,然而謝含英雖明知如此,卻仍舊拗不過這嫡親的手足之情,還是將皇位留給了謝容英,為此,謝含英去世前的一年裡,明明有機會再留下些子嗣,謝含英依舊沒有留。清婉那裡也是意外而已。
謝遠這一嘆,卻不是嘆謝容英的資質和性子,而是嘆阿兄死前的多番準備,都因謝容英的「不過爾爾」而付之東流。
然而謝容英卻不懂,只雙目赤紅的瞪著謝遠,道:「朕是不夠聰明,是太過小心眼,是沒用,是連兒子都生不出來,是連朕的阿娘都恨不得朕去死一死……可是,那又怎樣?
謝遠啊謝遠,你終究也只能從一輩子做你親生兒子的臣子和名聲盡毀這兩者之中擇一而已!
你是比朕聰明,比朕有度量,可是,你到底不是阿兄的親弟弟,你到底沒有阿爹的血脈,阿翁從前再中意你又如何?他終究還是將皇位留給了阿兄。阿兄再將你視作知己,信任有加,卻還是讓你做臣,朕做君!你這一生,終究還是不如朕!不如朕!」
謝容英說罷,就開始咳嗽了起來。
被綁好的心口處又一次的滲出血來。
謝容英的面上也是格外的蒼白和狼狽,然而即便如此,謝容英似是想要證明甚麼似的,卻還是強撐著病體,想要從臉上擠出猖狂的笑來。
謝遠居高臨下的看著謝容英,搖頭道:「你到底不知自己錯在了哪裡。不過——你知不知曉這些,倒也沒有太大妨礙了。左右,我給過你自己退位讓賢的機會,你既不肯要……那我也只能讓你做一回廢帝。畢竟,曾經的你是想要將我利用殆盡后,爾後將我殺死,而我,僅僅是讓你淪為史書上第一位廢帝,且還是被圈禁起來,好生活著的廢帝。」
謝遠說罷,就大踏步走到書案前,又看了一眼手中謝容英親筆寫下的聖旨,想了想,提起硃筆,就寫了一份罪己詔——用謝容英強撐病體時的筆跡,以謝容英的口吻。
「……朕自知資質平平,小肚雞腸,無容人之量,一人有罪,無及萬夫。然天下誰人都可資質平庸,小肚雞腸,唯獨朕不該有此資質與品性,禍及天下萬民……朕既不德不才,無力令天下安定,藩王歸一,邊境太平,如今又久病纏身,身體孱弱,無德無能,於此無法,有愧天下人哉!」
謝遠將他寫的這份罪己詔念出來的時候,謝容英雙眸猩紅,盯著謝遠道:「你以為你寫了這個,天下人就會相信?就算你加蓋了玉璽,可是筆跡呢?只要朕不認……」
然後,謝容英就看到謝遠將那份罪己詔朝他舉了起來,讓他看了幾眼。
謝容英登時就卡殼了。
一旁的孟相心中亦是驚濤駭浪。
原來謝遠所寫的罪己詔,乃是用的謝容英的筆跡。且這筆跡時常有停頓,顯見就是一久病之人,強撐病體所寫。
並且這罪己詔曆數了謝容英的無數罪責,卻沒有提到任何一條解決方法。
顯見是要將謝容英的無才無德,表現到底了。
謝容英瞪向謝遠:「你怎麼會朕的筆跡?你果真處心積慮,你學朕的筆跡,當學了多年了吧?」
謝遠奇怪的看著他,想了想,難得誠心的回答道:「一眼而已。」見謝容英明顯不信,謝遠又道,「你忘了,幼時便是如此。你學十遍幾十遍的東西,我,一眼便會了。這本就是你嫉妒我的原因之一,我,應當沒有猜錯。」
孟相:「……」
謝容英:「……」
眼看謝容英又要氣血攻心了,謝遠到底不想謝容英立刻就死,開口道:「如今勝敗已定,你若還想要你的阿娘,你的唯一活下來的兩個女兒好好活著,就不要再垂死掙扎了。否則,你該知曉,如今的昭寧王正在與敬王打仗,至少長安城裡是沒有昭寧王的。你便是死了,我也有理由將此事推脫乾淨。至於史書如何評判……與我何干?」
謝容英前頭還有著諸多的怒火與拼勁,現下聞得謝遠提及高氏和他唯二的兩個女兒,終是將全身的怒火都壓了下去。
他胸口起伏數下,終於喃喃道:「好,朕……終究是輸了。不過,輸給了你,最後只是做一個讓位的皇帝,也不算太差。」他口中雖然這樣說著,可是,他很快就想到了高氏來殺他的緣故。
是了,他若是活著,一旦沒有皇位,他的兩個女兒,也就會從公主淪為郡主,他的阿娘,也會被謝遠關在宮裡;可是,若他真的死了……謝容英的目光微微變了變,是啊,阿娘說的對,他真的應該死掉的。
只要他死掉了,無論原因為何,謝遠都必須要善待他留下來的兩個女兒,更要善待阿娘。
他應該要死了才對。
如今,他甚麼都沒有了,連讓女子有孕的本事都沒有了,連身體康復后,也只會是個連騎馬射箭都不行的廢人,他又何必活著呢?
或許正如阿娘說的,只有他死了,阿兄的名譽,兩個女兒,還有阿娘,以及他僅存的尊嚴,才能真正保全。
謝遠是和謝容英自幼一起長大的,因此一眼就看穿了謝容英眼中漸漸升起的決絕,冷聲道:「還有一事,我大約忘了告訴你。先帝臨終前,還留下了一份聖旨,言道,若是天下大亂,你因無能而被人打到家門口,敬、定二王與其他人一齊舉起反叛的旗幟,那麼……你的帝位,便可被廢。真正做皇帝的那個人,會是本王!」
謝容英一臉不可置信的看向謝遠。
謝遠將他替謝容英寫的那份罪己詔扔給了孟相,漫不經心的繼續道:「你太能折騰了。若是沒有這些事情,本王或許,還能給你留幾分臉面,讓你留下退位詔書即可;可是現在,無論你是死是活,阿兄留下的那份廢帝和傳位詔書,本王都公之於天下。你的兩個女兒,必然會沒有了公主之位。只是……區別在於,你若敢死,本王便敢令她們三年五載后『病逝』;你若老老實實的活著,為本王將來的名聲做些貢獻,本王,自會善待你的兩個女兒。」
「如何抉擇,你自選罷。」
謝遠將腰間鋒利的匕首取下,扔給了謝容英,爾後轉身就走。
謝容英臉色慘白的看向孟相:「他說的,是真的?」
孟相嘆道:「以昭寧王的心計,能做到這一步,也不過是想要多顧全一些他與先帝的兄弟之義,與元朔帝的祖孫之情罷了。聖人若再觸怒昭寧王,只怕,昭寧王當真能做出令兩位公主幾年後病逝的事情來。更何況,就算不病逝又如何?只要為兩位公主悉心挑兩門『好』親事,聖人以為,兩位公主又哪裡還能有反抗之力?」
「您,好自為之。」
當日,永平帝的罪己詔,就在長安和長安附近各地傳開,剩下的地方,也有人快馬加鞭的去將消息告知天下。
眾人嘩然,只覺永平帝的罪己詔上所寫的罪狀,樣樣屬實;可是,解決方法呢?這位永平帝,竟是甚麼都沒有寫。
這等皇帝,如何堪為皇帝?
十日之後,昭寧王大敗敬王,將丟掉的州府又都搶了回來,安全回長安。
長安百姓喜極而泣,再次夾道相迎。
這一次,謝遠騎著高頭大馬,終於從正門踏進了長安。
長安城的大門前,謝相卻是和洛平大長公主一起到了,同他們一起等在門口的,還有被抬過來的永平帝。
謝相輩分最高,看著周遭無數的百姓,還有已經徹底絕望的謝容英,終於拿出了那份先帝遺旨。
「朕雖將皇位傳於容王謝氏容英。然,朕深知容王之愚鈍與心思狹隘。愚鈍者,不堪大用。但若能廣用賢臣,亦能做一明君。然容王不但愚鈍,且心思狹隘,朕深恐容王會負天下百姓。因此留下此聖旨,若大慶朝有人從其他地方,攻入距離長安城一州之地,或是天下有三種勢力公開謀反,容王下罪己詔而依舊不得民心,當廢,改立昭王謝遠為帝。」
眾人嘩然。
然而謝相與洛平大長公主都站出來道,這道聖旨是他們看著先帝寫的,謝容英也強撐著病體,送出了玉璽,眾人嘩然之餘,這才看向那一位依舊坐在高頭大馬上的青年。
昭寧王……再不是昭寧王了。
且還是正大光明的得到了那個位置。
就連史官,也不能污其名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