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宮門一開,朝臣一湧而出,關係好的大臣則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並肩而行。
往日下朝的官員大多一臉疲憊,但今日卻是一個個精神振奮,滿臉激動。
“今聖人接千歲之統,封泰山,我等有幸同行,實乃三生有幸啊!”
一旁的老者眼眶通紅,一聽這話茬,禁不住低頭拭淚,“老夫如今六十有餘,能陪駕泰山,也算是沒白活了這大半輩子。“
南辭笑著抽出一方帕子遞上,“蘇叔叔,用我這帕子吧。”
一聲冷笑傳來,蘇席秀與南辭順著聲音抬頭看去,正對上越恒陰冷的目光。
南辭皺眉道:“越大人,什麽事情這般好笑?”
“好呀,竟有人在宮中哭。”
越恒目光一轉,伸手拉住了擦肩而過的顧安,“顧禦史,你可瞧見了?這不得參他們一個形貌不端,殿前失儀之罪?”
顧安停下腳步,溫聲道:“越大人說的是。蘇尚書此舉甚是不妥。”
南辭憤怒的捏緊了拳頭,“你……”
話未出口,蘇席秀趕忙拉著他走了。
越恒看著兩個人離去的背影,對著地上吐了口唾沫,“呸,兩個沒膽的孬種。就這還四姓呢!”
他轉過頭來,看著身邊風姿俊秀的年輕禦史,不禁又順眼了幾分,“誰說咱們出不了貴子,顧禦史,我看你無論是才學還是品貌都比那些所謂的四姓強多了。”
顧禦史輕輕一笑,拱手道:“越大人,謬讚了。下官實不敢當。”
越恒被恭恭敬敬的奉承了這麽一句,眉宇舒展幾分,拍了拍顧安的肩膀,“我就是愛聽你這樣的文化人說話。明日離京封禪泰山的官員中,隻有你我是寒門出身。咱們兩個啊,是自己人,以後應該多多的親近親近。顧禦史,我比你長幾歲,你不嫌棄喊我一聲越大哥就行。”
顧安麵上笑意愈重,從善如流道:“越大哥。”
越恒攬著他的肩膀,“誒,好。那我就叫你小顧了。小顧啊,你有什麽事情隻管來找我。跟哥說,哥指定幫你。別看這些四姓表麵上客客氣氣的,背地裏還不知道有多瞧不起人。”
他本是誠心誠意的求娶南氏的女兒,為此特意與南嚴交好,多次宴請他,公事上給他行方便也不是一次兩次。
為了順利娶到南嚴的女兒,他特意打聽了世家的禮節,準備好了各樣聘禮,規規矩矩的去提親。
沒想到南嚴這老匹夫,卻是翻臉不認人,明明平日裏話說得那般好聽,臨了連個女兒都不願意嫁給他,還擺出一副受了奇恥大辱的姿態。
在越恒看來,自己才是受了奇恥大辱。
他南嚴算個什麽東西,雖說是四姓,也不過是個不入流的旁支罷了!
而他越恒可是聖人麵前的寵臣,如今朝野中首屈一指的人物。
他沒有去求娶四姓十望長房嫡支的女兒,已經是給他們留了顏麵。
可就這麽小小一個旁支竟也敢這般看不起他。
一想到這件事,越恒心中便愈發憤怒,感覺自己麵上仿佛被人扇了數個耳光一般。
這個場子,他遲早都要找回來。
有走過的老臣聽到這話,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對越恒怒目而視。
越恒抬手指著他,“你看什麽看。咋了,你有意見啊?”
顧安拉住越恒,“您說的是。不過越大哥,咱們現在還是在宮中呢。”
越恒放下手,憤憤道:“我就是看這些人不順眼。”
各家的車馬接上下朝的主人,一駕並一駕的往不同的方向行去。
南辭的車馬行到半路,卻被另一架車馬追上逼停。
馬夫惴惴不安的探頭進來問南辭,“是越府的車馬,要不我們讓一讓?”
南辭火氣燒得更旺了,但想到方才蘇席秀告誡的話語,他隻得擰著眉頭,不甘不願道:“讓他過。”
這條瘋狗也不知道這幾日吃錯了什麽藥,連日的針對朝中幾個四姓的大員。
尤其針對他們南府。
但同這種人向來是沒什麽道理可講的。
聽著車馬疾馳的聲音遠去,南辭憤憤的砸了一下車箱。
車駕堪堪在南府門前停下,南辭下了馬車,卻發現門前已經停了一輛頗為熟悉的馬車。
“怎麽回事,這不是越府的車駕嗎?”
迎出來的馮管家麵色難看,“越大人帶著一班人馬來了咱們府上,持刀弄槍的。”
不請自來的客人,誰都不會歡迎,偏偏這越恒又不是能夠輕易拒之門外的人物。
南辭快步往府中走去,“他來幹什麽?”
馮管家麵色惶急,“他說是要見咱們府中的小姐。”
南辭腳步微頓,“他要見咱們府中的小姐?這家夥真的是瘋了吧!他竟敢把主意打到我們白馬公府。”
朱苑。
麵貌秀麗的少女跪在了男人麵前,哭得雙目紅腫,“爹爹。女兒不想見這位越大人。沒有閨閣女兒見外男的道理。若是見了他,女兒便沒法活了。求您想想法子。”
年過四十的男人立在竹影之下,一襲鴉青的錦袍,負手站著,一派文雅端肅。
他垂眸按著麵前的少女,沉聲道:“你從哪裏聽來的這些話,消息倒是靈通。”
他剛一進朱苑,話還未開口,人便撲到麵前說了這麽一通。
一旁的婆子趕忙跪下,“老爺。這都是我跟小姐說的。您要罰便罰我吧。”
少女擦了擦麵上的淚水,認真又緊張的望著他,一雙剪水般的眸子讓淚水洗得晶亮。
“阿婆也是聽旁人講的。但這閨閣女兒不能見外男,女子的名節比命都重,卻是稚童都知道的道理。爹爹要怪,便怪我吧。”
南袤歎了口氣,他憐惜的彎腰扶起麵前少女,“爹的傻囡囡,我怎麽會怪你。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怎麽可能舍得讓你去見這越恒。”
少女的情緒都寫在麵上,她鬆了一口氣,明明上一秒還在哭,下一秒便笑了起來。
她胡亂擦著臉上的眼淚,展顏笑道:“我就知道爹爹最是疼惜我的。”
她的嗓音軟綿綿的,還帶著一點哭過之後的鼻音,聽著便讓人覺得心口一軟。
南袤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
“可是,爹爹,若是見不到我。”
小姑娘咬了咬唇瓣,眼中滿是擔心,“這位越大人會不會生氣?聽說,他們來了好些人。而且這位越大人一向心狠手辣。”
她像是下定了決心,看著南袤的表情,“爹爹。若是實在不行。我,我願意去見他。”
小姑娘膽量小,明明鼓足了勇氣說這話,但連話音都在顫。
南袤收回手,“囡囡,你在朱苑好好待著,不要出來。這事你不必管,也不必擔心,與你無關。”
他說完話,轉身便離開了朱苑的垂花門,步入一牆之隔的馨園。
妙樂聞聲迎出來,見到來的人是南袤,先是一驚,繼而大喜。
南袤抬眸看了一眼連門窗都釘死的房子,眉心微皺,“這是怎麽了?”
好好的屋子,這麽一釘,倒像是刑部的大牢。
妙樂,“前兩日馨園遭了賊,夫人擔心得緊,便讓婢子把門窗都釘了板子加固。”
南袤淡淡道:“她現在怎麽樣了?”
妙樂笑道:“小姐從回府起就念著您呢,時常問我老爺的事情。剛回來時不大好,但喝了藥慢慢便好多了,之前還起身逛過一次園子。
就是這兩日有些沒精神,不過今早才請了脈,換了方子。奴婢看著小姐是一日日的恢複著呢。若是她知道您來見她,一定十分開……”
南袤沒耐心聽她囉嗦這般多,打斷她的話頭,“能起身就讓她出來。”
妙樂一怔,她遲疑道:“您要讓小姐出屋嗎?可是,夫人說不能讓小姐見風。”
而且,南歡的身體好像也沒有好到能出屋的地步。
她方才都是往好了說,實際上,這兩日藥照舊是一碗一碗的往南歡口中灌,這人卻是一日比一日虛弱。
她瞧著都有幾分心疼,好不容易養回來那點血色,怎麽才兩日就沒了呢?
本來以為南袤突然來了馨園願意問一問南歡,而不是不聞不問,是想起了往日的父女情分終於肯與小姐重修舊好,一件天大的好事。
但此刻看著南袤這般態度,她卻是有些拿捏不準,這究竟算不算一件好事了。
南袤冷下臉來,“就是因為你們夫人慣著她,才將她慣成了今日的樣子。又不是紙糊的人,出來走兩步還能給扯破了不成?我今天倒要看看走這兩步能不能把人走壞了!”
妙樂不敢說話,隻得屈身一禮。
南袤的嗓音透著幾分不耐,“你動作快些,讓她出來。”
妙樂轉身回了房間,走到榻前,看著榻上沉睡著的少女,有幾分不忍將她叫醒。
從前老爺待小姐如何,她也是看過的,那真是捧在手中怕摔了,含在口中生怕化了。
無論對他人如何,麵對小姐從來隻有笑,凡是小姐所求,便沒有不應的。
府中兩位少爺,老爺管教的嚴厲,就連多玩一刻也是不許的,若是書背不上來,課業落後了一點,便是動輒責罵。
隻有小姐這裏,永遠是春風細雨,抱在懷中,騎在頸上,怎樣都樂嗬嗬的。
就連小姐打碎了老爺最愛的一方硯台,老爺第一反應也不是發怒,而是擔心小姐手有沒有撞倒,腳會不會踩到碎片。
前後的態度反差如此之大,若是小姐見了老爺,隻怕又要傷心了。
不見倒還好些,至少能留有一些幻想的餘地。
可門外南袤正等著,催得又緊,她別無他法,隻能坐下將沉睡的人搖醒。
美人發鬢散亂,躺在昏暗的床榻之中,皮膚也白的醒目,仿若暗室裏一顆落了灰塵光澤黯淡的明珠。
伸手摸到的肩胛瘦的能摸到皮下的骨頭,輕的沒什麽重量,連呼吸都幽微。
妙樂實在著急,隻得又重重推搡了兩下,“小姐,你醒一醒。”
南歡慢慢睜開眼來,一雙眼不甚清明,空茫茫的,沒有焦點。
妙樂見她終於醒了,鬆了一口氣,“小姐。老爺來見您了。”
老爺?
南歡遲緩的思維運轉了片刻,才終於搞懂。哦,原來是她父親來見她了。
妙樂本以為會看到南歡喜悅的表情,但她卻呆呆的睜著眼,沒什麽反應。
“小姐,現在老爺就在門外等著。我扶您起來梳洗換身衣服吧。”
南歡推開門見到門外立著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許久未見的父親。
她端端的站著,眼神控製不住的往他身上落,反複的看。
南袤匆匆一眼,見她出來,便鬆了一口氣。
他收回視線,吩咐道:“跟著我。”
見他轉身離去,南歡靜默了一瞬,不知所以,隻得慢吞吞的跟在他身後。
日頭下沒走多久,她便感到疲憊與虛弱,腳步愈來愈慢。
前麵的人倒是走的飛快。
從前父親走到哪裏都會遷就著他的步子,甚至她第一次帶著禁步讓嬤嬤訓練著練習壓裙的步子時,都是父親一圈一圈不厭其煩的陪著她走。
南歡停住腳步,喘了幾口氣,心肺隱隱作痛,低喚了一聲,“父親。”
南袤不耐的停下腳步,回頭看來,“怎麽了?”
“我……”南歡看著南袤眉眼間的不耐,吞下了口中的話語,“我沒事。”
許是真有什麽急事吧。
隻是她也想不出,有什麽急事能讓不願意見她的南袤破天荒來見她,將她帶出馨園。
南袤一路將她帶進了宴客的堂屋,剛一進門,越恒便冷笑一聲,“公爺可是好大的架子,讓我好等。你南府的女兒就這般金貴,讓人看一眼都不行?”
南歡跟在南袤身後跨過門檻,方才看清席間所坐皆是男子,不由得下意識看向南袤。
自古以來都沒有招待男賓卻讓未出嫁的女兒出現在席間的道理。
倒是有些權貴人家喜好纂養樂妓伶人,以此待客。
南府的小姐無論如何也不該出現在這樣的所在。
除非……她是用以取樂的樂妓伶人角色。
南辭一路跑進了朱苑,見到院中正與婢女說笑的少女,臉色微變,大喊一聲,“壞了!”
他轉頭狂奔著去了馨園,果然見著馨園的大門敞開著。
妙樂正憂心忡忡的站在門前,向外張望。
南辭心中不敢相信,腳步萬分沉重的走上前,“小妹呢?”
妙樂,“方才老爺突然來了說要見小姐,將小姐帶走了。兆安少爺,你知道小姐被帶去哪裏了嗎?”
南辭臉色大變,轉身跑出了垂花門,“你去找夫人。現在就去!”
那越恒可不是什麽好的婚配對象,不說出身才學,就說品性,不僅睚眥必報,還貪財好色,心狠手辣。
南歡方才出了魏玉這個火坑,他這個做哥哥的怎能看著她再入另一個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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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袤背對著南歡,麵對眾人,神色平淡,“越大人來得實在太突然,我這小女也不爭氣,梳洗花了些時間。”
南歡聽著這話,怔在原地。
越恒這才將目光投向了南袤身後的女人。
濃密的烏發隻以一根木簪輕挽,大半堆在肩頭,鬆鬆罩著一件素白的寬袍,渾身不見一點豔色,卻仍舊是出塵絕色,讓人見之忘俗。
若要說有什麽不完美,便隻剩下她眉眼間似籠著一層沉沉的暮氣,麵上慘白,沒有半分表情與血色,一雙眼冷得不起波動。
整個人瞧著有些太沒生氣,身段有些過分消瘦,讓人看著總覺得不太康健。
南袤看著越恒眼中滿是驚豔,心中冷笑一聲,讓出身來。
南歡一顆心刹那間冷了,如同吞了一塊硬石般沉沉的墜了下去。
一隻手按著南歡的肩膀,推著她上前。
南歡被推著上前,清清楚楚看見了一群男人望向她的目光中,寫滿了讓她不舒服的狼一般的垂涎與貪婪。
身後的父親聲音冷淡,不急不緩,“越大人。我來介紹一下,這便是小女,名喚南歡。”
這話自然算不上騙人,隻不過此南歡非彼南歡。
縱使鬧到聖人麵前,說到底,她算是他的親生血脈,配越恒這樣的一個小人,綽綽有餘,挑不出半點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