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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宋靈聽聞寶車將至, 手捧牽紅,步出大門, 剛一出門便聽見這番高談闊論。


    她掏了掏耳朵, “誰人竟這般言辭不雅,聲音嘶啞如老鴉,呱噪至極。全安, 速速命人趕出去。”


    群官按禮立於王府外,皆著朝服,按禮分列而站,等待王妃至而朝拜。


    眾人此時見到身著公主命服的宋靈皆是一驚, 人人皆知宋靈與宋暮的關係素來不睦,卻未曾想到今天宋靈竟會親至婚禮, 願意作為禮賓者迎親送往。


    守在一旁的禁軍立時上前鉗住了蘇尚玉的胳膊。


    蘇尚玉奮力將胳膊往外抽, “豈有此理?!我可是少傅!”


    本朝不如前朝,少傅是虛職,無實權。


    除了教授皇子讀書沒有其他的官務。


    如今皇子都已經成年, 少傅更是連那最後一點官務都沒了。


    全安陪著笑對宋靈說道:“公主。您瞧瞧, 那可是蘇尚玉, 蘇少傅呀。”


    宋靈與宋暮年齡相仿, 按理來說, 應該一道求學。


    偏偏這位蘇夫子自矜才學, 迂腐之極,不願教女孩讀書,便作罷,隻教皇子讀書, 專授《左傳》。


    聖人為此特意給宋靈遠道請來了幾位名家。


    蘇尚玉對著宋靈和她的伴讀南歡本就很有些成見, 幾乎是一找到機會就要在聖人麵前說上兩句‘公主驕縱, 繼續放縱,恐成大禍’之類危言聳聽的話。


    幸好也就兩年,教完左傳,就再未在宮中見過這位少傅。


    沒成想就那麽兩年的授課,就能讓這些年來蘇尚玉在宋暮這裏擺一擺師長的譜。


    世人重孝義,哪怕是皇子也要守尊師重道的規矩。


    但蘇尚玉在宋靈這裏可算不上是師長,說話自然不必客氣。


    宋靈冷眼瞥了一眼蘇尚玉,冷笑一聲,“原來是蘇少傅。多年沒見,您怎麽還是少傅?”


    蘇尚玉一張臉漲得通紅。


    這算是戳在他的命門上了,明明少有才名,年少時也有一番宏圖大誌,但一輩子能拿出來說的便也隻有一個少傅,再無寸功。


    唯一能夠拿出來標榜的就隻剩下姓氏門第。


    鼓吹之聲由遠及近,寶車已停在街口。


    人聲一靜,南歡望著眼前的百官,目光劃過他們麵上,眼見著如出一轍的錯愕,再見宋靈,唇邊的笑容不禁更真切了一些。


    宋靈瞧著南歡這般盛裝,眼眶微酸,快步上前遞出一隻手。


    群官壓下各異的心思,俯身跪拜,“臣等奉製,率職奉迎。”


    南歡一隻手搭上宋靈的手臂,緩步走下寶車,目光瞥向唯一未曾跪下,即使被禁軍壓著肩膀也不願意下跪的蘇尚玉。


    “蘇少傅,為何不跪?”


    蘇尚玉眼見著從寶車走下的女人,不可置信的瞪大了雙眼,“怎麽,怎麽會是你!怎能是你!”


    男人的聲音遠遠傳來——


    “怎麽能不是她,隻能是她!”


    斬釘截鐵又不容置疑,再熟悉不過的口氣,這話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蘇尚玉臉上,他神色變幻。


    南歡抬眸看去,正對上宋暮漆黑幽邃的雙眸。


    他的雙眸緊緊凝著她,目不轉睛,一步步的走近,“衝撞王妃,大喜之日不能見血,將人逐出去。”


    幾個禁軍立時上前捂住蘇尚玉的嘴,將人硬生生拖了出去。


    眾人靜若寒噤,一時不敢有片刻言語。


    她靜靜站在原地,盛妝掩住病容,拖著這一身的華服仍顯得羸弱了一些。


    宋靈笑著將牽紅的一端放進南歡手中,將另一端遞給宋暮,“以此吉辰,祝二位永結同心。”


    南歡深吸一口氣,垂眸望著手中的紅綢,緩步與宋暮一同走向王府。


    過了這道門檻,從今日起,她便是平北王妃,受萬人敬仰。


    即便這王妃或許做不了多少時日。


    喜慶的鼓樂聲之中,她腦海中卻不由自主的浮現出很多很多久遠到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的記憶。


    剛回到南家時,她哭得撕心裂肺,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一時之間便換了父母,不是魏家的孩子,哭著嚷著說什麽也不讓魏玉走。


    直到讓人哄了兩句,“沒關係,以後小姐嫁給魏公子就是,照舊能管魏大人喊爹。日日跟魏公子在一起。”


    她方才止住啼哭,歡喜的問道:“我嫁給哥哥就能日日跟哥哥在一起嗎?好!我要嫁給哥哥!”


    少年的眉眼溫雅,尚且有幾分稚氣,聽聞此話一張臉紅了個通透。


    柳夫人在一旁大笑道:“看來我家囡囡,將來是注定要做魏家婦了。”


    苦因在那一刻便種下,在不通情愛的年紀裏,她心底已經種下一顆小小的種子。


    隨著魏玉數年如一日不改的溫柔照顧,寄信寄物,慢慢生出根,長成一棵青蔥的大樹,漸漸撐滿了她的心。


    這棵樹幾乎生出果實。


    “囡囡,再等兩年,你一及笄,我一定第一個去你家提親。”


    “囡囡,你父親已經應下我們的婚事。再等半年,我們就成婚!”


    “囡囡,你等一等我,一定要等我。我會回來的。等我回來,我們就成婚。”


    隻差一步,隻差那麽一點,便是永遠都不可能。


    這妄念撐著她度過被趕出家門的日子,撐著她固執的對抗所有人,卻無法讓她得償所願。


    她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他是半年前不再給她寄信,她百般擔憂,夜不能寐,卻不知那時他便已經尚了郡主。


    親眼看到他另娶他人,那棵妄念的樹才算轟然倒塌。


    她不必再等待任何人,也難以再信任其他人。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究竟什麽才算得上有意義。


    讀了那樣多的書,她閉上眼仍能倒背如流。


    若她是男兒,出身名門,師從名師,金鑾殿上必定將有她一席之地。


    她有自信,她絕不會遜色於南辭與南筱。


    可她是女子,即便聖人嘉獎她的聰慧,即便她出身名門,即便她師從大儒。


    有那麽多的即便,隻要她是個女子,這些能讓男兒飛黃騰達的條件在她身上就全都無用。


    女子不能為官。


    一個女人的一生,好像隻能容納下一件事,那就是嫁人。


    既然已經心死如灰,那麽嫁給誰都沒什麽關係。


    宋暮待她這樣好,她沒有拒絕的理由。


    報恩也罷,苟延殘喘委身於人換最後片刻安寧也罷。


    左右聖旨已經請來,她這副殘軀最後能有點用處,也是挺好的一件事。


    她以前曾幻想過若是魏玉回來,他們順利的成婚了。


    沒有人會再恥笑她,她們會羨慕她能嫁給魏玉,他們是一對神仙眷侶,所有人都會因為她這些年的等待,堅定的付出而讚許她。


    而那些膽敢當麵不尊重她,冒犯她的人都會被懲罰。


    但當這樣的事情以另一種方式達成,她發覺心中卻沒有什麽快慰。


    她發覺自己心中有怨,有恨。


    她怨父母滿心的籌謀,理所應當的拿她做棋子,對她隻有徹頭徹尾的利用。


    更恨魏玉負約,他騙了她,害了她,卻還能不受半分影響,活的那麽好。


    或許隻有親眼見到他們跟她一般痛苦,她才能感到些許快慰。


    一道驚疑不定的聲音橫插進來,“歡兒?!”


    她抬眸瞥去,正望見相攜而來的一對夫妻。


    他們看著她,麵上又驚又喜。


    柳夫人說道:“歡兒。聖人為你和平北王賜婚這麽大的事情,你怎麽也不知會一聲母親?”


    語氣親昵又自然,還帶著隱隱的嗔怪,儼然又是那個慈母的口吻了。


    可京中誰不知道南歡原本跟魏家訂了婚,魏家一出事,南家就緊追慢趕的退了婚,生怕沾上關係,急急忙忙將自己的女兒又許給了蘇氏。


    南歡一拒婚,南家為了不開罪蘇氏,直接將人趕出了門,放出話來隻當沒養過這個女兒。


    同在一城,這位南小姐就那麽開著一間小酒舍艱苦度日,南家這二位對親生的骨肉都能視而不見,仿佛瞎了一般。


    這南小姐剛一嫁了平北王,這二位竟又肯認下這個女兒了?


    宋靈輕蔑的笑了一聲,“柳夫人慎言,歡兒是你能叫的嗎?你是誰的母親?可莫要在這裏胡亂攀親戚!”


    柳夫人未曾想到宋靈說話會這樣毫不客氣,她麵上難以維持表情。


    “公主此話未免有失偏頗,”南袤強壓著怒氣,表情溫和的看向一襲盛裝的南歡,緩緩道:“囡囡,不論如何。你都是我們白馬公府的女兒。但凡新嫁娘出閣,總要有父母給上一筆添妝錢壓一壓箱底。我們今日來也不為別的,隻想將這些東西給你送來,也算是做父母的一片心意。”


    他回過頭對身後的人使了個眼色。


    柳夫人反應極快,抽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囡囡。你一出生我就開始給你備嫁妝。如今你有了這樣一門好姻緣,母親也深感欣慰。”


    馮管家擦了擦額上的汗水,趕緊指揮著小廝擔著一擔一擔的各色禮物上前,一眼望去這隊伍都看不到頭。


    白馬公這話說得漂亮,禮也備的足夠厚,說是嫁妝,好像來這麽一趟全是父母之心。


    可方才柳夫人第一句那個話,分明在看到南歡之前根本不知道這樁親事。


    聖人這樁婚賜得突然,莫說白馬公府,就是禮部的諸位大人在見到王妃之前也根本不知道王妃就是南歡。


    此刻站在這裏的官員,哪個不是人精,對夫妻二人這麽一番情真意切唱念做打一應俱全的言辭自然是一個字都不會信。


    南歡眉眼冷淡,瞥向南袤的表情無一絲波動,“南大人真是人貴多忘事,您一早在祠堂前,親手鞭我三十,把我的名字從族譜上劃去。我不過蓬草之軀,怎敢攀貴府的門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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