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零一
涼國公府第四進院門深處掛著「雲歇」兩字牌匾,字跡娟秀氣韻流暢。雲歇內一明兩暗三間房舍,迴廊外花團錦簇,倒像是有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今年的日頭格外毒辣,尚才六月已經讓人覺得悶了整整一夏。到了這片綠蔭下日頭總算被遮掩了幾分,比起外頭便格外涼快。起居室几案就地而設,兩女子相對而坐似在對弈。縱橫棋盤上黑白子林立,顯然已經下了不少時候。只是右方的少女舉止稍有些古怪,頭彎得低低的,那白嫩的臉蛋兒幾乎要貼到棋盤上去了。
內院里少有嘈雜,「雲歇」里更是向來安靜。因此那「喵喵」兩聲傳來,落在兩人耳中也是分外清晰。
「今日算來已經下了一個多時辰,不若今日先到這裡罷,咱們明日再續?」小奶貓的叫聲彷彿輕羽撓過心尖,少女捏著棋子的手一頓,「嗒」地一聲輕響落了子,驀然抬起頭笑盈盈地望著對面的人。
少女看模樣約莫有十五六歲,頭頂尚梳著懶懶散散的雙髻丫,身上穿著及地花月裙,雖顯嬌小卻玲瓏有致,嫵媚中帶著稚氣。白皙的臉兒幾乎一個巴掌就能遮住,她笑起來時眉眼稍稍彎起,透著毫無侵略感的美,乍然望去便讓人難以別開眼。這樣輕輕柔柔的嗓音說開來,斷然讓人難以拒絕。
然而對面坐著的卻是與她朝夕相處十幾年的人,早已經習慣她一言一行。聽得她這麼說,面上故作為難的神色道:「方才小姐不是決意下完這一盤?」
「唉喲,好柳初,你就當我方才胡說啦!你看看時辰,咱們歇一歇該用午膳了吧?」少女用手撐著几案站起來,提著裙子作勢要撲過去撒嬌。
柳初嚇了一跳,趕緊扔了棋子繞過來扶住她,埋怨道:「好好好,只聽得小貓兒哼一聲你的心就飛走了。也不注意著萬一摔出個好歹,奴婢們可怎生是好?」話音剛落,就看到扶著的小人兒眉眼彎起笑得十分舒暢,顯然已經拿捏住了自己的性子。
柳初好不容易綳起的臉也只得松下來,默默扶著她走出迴廊,來到小院子里。
原先院子里只有幾棵高大挺拔的樹,雖然翠綠亮眼卻太過冷肅。後來杏初特意尋了些紫藤插種,又在院子中間虛搭了個架子,才養了這麼一面花牆。
夏日裡花牆下自成涼蔭,柳初一出門就看到了那隻乳黃色的小貓。少女卻眯著眼四處張望了一陣,拍了拍手還發出「喵」的一聲,才引得那懶洋洋蜷縮在花葉間的小貓兒走過來,舔了舔她的手心。
「小貓兒昨晚去哪裡啦?留著小魚乾,又找不到你……」少女抱著小貓兒蹭了蹭,笑得一臉滿足。
柳初遮了遮眼,覺得頭頂的陽光太過刺目。她雖多半時間都陪在小姐身邊,卻也見過不少京城貴女的氣派——遠的不說,府里其他幾個姑娘哪個不是出門七八個人伺候,衣裙一個月不重樣兒的?就是逗小貓兒,人家也是央了國公爺重金買進來,還額外撥了個丫鬟專門逗貓喂貓,摸一下毛也有人抱著以防小姐們傷了手。
哪個像大小姐這麼隨意,撿了只不知哪裡走來的流浪貓就高高興興地養著,洗沐餵食都親自動手,還被撓過許多次。就這樣還養得磕磕絆絆成日不見蹤影,倒像是它才是這院里的大主子。
若只看這一幕,實在讓人難以相信深居在「雲歇」的是涼國公府嫡長女喬璦。
要論起出身,國公府大小姐走到京城哪一處也是排得上名號的。更勿論喬璦的母親顧子菡娘家門第極高,其祖父是為官五十載的相國,父親顧清又是君子伴讀、少年狀元,大乾王朝最年輕的大學士。即便是與涼國公府結了姻,在當年許多人看來也是顧家嬌女下嫁的。
誰料成親不足兩年,顧夫人誕下的女兒方才周歲,佳人便香消玉殞。接著便是顧丞相忽患急病離世,顧大學士丁憂帶著小兒子回鄉,至今沒有起複。
當年的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時過境遷,如今京城裡早就沒有姓顧的高門大戶。涼國公新納了夫人,又有伶牙俐齒的兒女承歡膝下,這個大女兒愈發沒有了存在感。
喬璦小時候身體弱,有精通玄學的名士說她命薄壓不住涼國公府的貴氣,便送到別院里住了十年。回來后府中的人都發現大小姐眼神不太好,稍遠些的東西便看不利索,涼國公夫人也不太敢做主帶她出門。後來她索性自個兒挑了庭院最深處的幾間屋子,安安靜靜地住在裡面。
外人不知曉家事,以前跟在身邊的老嬤嬤想要打抱不平也被喬璦按了下來。她整日里讀書對弈逗貓自得其樂,隨著年歲漸長倒是讓柳初急得團團轉。
喬璦逗著貓兒你一爪我一爪玩得正高興,忽然聽得輕微的腳步聲,微微側頭收起了笑容。
柳初也已經看清正走進來的人,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喬璦身邊,斂裙屈膝施禮喊道:「二小姐!」
她向來提防著來這裡的每一個人,提高音量正是為了提醒喬璦,卻不知她聽覺遠比常人敏捷。雖看不清五官,但只瞧一眼那衣擺的顏色便知來人是誰。
國公府二小姐喬珂正是身姿娉婷的豆蔻年華,走起路來一襲桃粉色紋紗裙搖曳生姿,頭上梳著髮髻如驚鳥展翅,花蝶金簪翩翩欲舞。雖是比喬璦年幼,裝扮上卻慎重許多,即便在家中也是輕描眉眼淡掃胭脂。
「喲,大姐這是在做什麼?」喬珂看似心情頗好,身邊不像以前那般成群的丫鬟跟隨,只有貼身大丫鬟雙福手裡親自抱著兩匹花絲羅。她望著喬璦逗的那隻貓兒,皮毛倒是與她屋裡養的相似,只是抬爪間可見烏黑,顯然是個野的。
「耍貓呀,妹妹要不要一起玩?」喬璦雖然沒有笑,但是柔美姣好的五官讓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嚴肅,軟軟的聲音也沒有威懾力。
當然,她似乎自小也沒有碰到過需要在弟弟妹妹面前展示長姐威信的場合——她甚少離開雲歇,幾個姨娘的孩子除了年節問安也輕易不到這裡來。倒是府中二小姐,也就是現任國公夫人的長女喬珂,近年時不時都要在她面前轉悠幾圈。
喬珂看著她毫無表情的臉,氣得絞緊了手中絲帕。她有百十樣簪釵首飾羅裙衣裳,走到哪兒不是或羨慕或嫉妒的眾所矚目,到了這兒卻彷彿是作給了瞎子看。
只恨她怎麼不是全瞎了才好。
府里父親不太管事,她又是母親的第一個孩子,自小就是說一不二的。前幾年那些姨娘手下庶出的玩意兒也有想爭寵的,如今哪個敢在她面前抬頭?隨著年歲漸長,母親不時帶著她參加各家花宴酒會,自是風頭無二。
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無意中發現許多夫人小姐明明與她交好,卻總在獨處時故作不經意地打探喬璦的消息。
「文才美貌,顧氏獨佔其二……」
似乎所有人都默認喬璦一定會繼承顧子菡的容貌,不知道那些人若是看了她平日里這幅野丫頭的模樣會作何感想?
「不了,母親讓我給姐姐送些料子過來……」喬珂想起方才在屏風外聽到的事兒,心中又興奮起來。再看這個竟然伸著袖子給野貓抓著玩的姐姐,越發覺得她是在院子里困久了,像個一無所知的傻子。
「有勞妹妹了,代我謝謝夫人。」喬璦剛從貓口中搶救回衣帶,轉眼裙擺又被扯住了,百忙之中應道。
喬珂恨恨地使了個眼神,雙福便端著臉將東西扔給柳初。同是大丫鬟,雙福抬著下巴的氣勢瞧著卻比一般官家千金還強。可惜那一對主子卻無動於衷,不知是不敢觸其鋒芒還是根本沒把人放在心上。
喬珂轉過身,咬牙想象著她得知消息時哭求無門的樣子,才覺得心底淤積許久的悶氣都舒了出來,抿唇笑著搖晃著輕快的步子走了。
「小姐,她究竟是過來做什麼的?」直到她走出了院子,柳初方才不解地問。管送每月的份例物資都有專門的丫鬟負責,不用想也知道送東西不過是她一個蹩腳的籍口。再說以往她過來少不了口出惡言含沙射影,哪有這麼安分的時候。
喬璦也覺得事出反常,但她多半精力都在與小貓兒搏鬥了,只伸手摸了摸送過來的料子,「咦」了一聲道:「這是江南的斜紋錦編綾?」
柳初也皺起了眉頭。這府里不管有多少稀罕東西,送得到小姐這裡的也只得尋常錦緞。斜紋錦編綾雖不是御賜貢品,卻也是有價無市之物了。按著夫人的習性,決沒有送到大小姐這裡的。
「等杏初回來,讓她去打聽打聽。」喬璦收回捏在貓尾巴上的手,想起前兩回得了夫人送來的東西接踵而來的事,方才歡樂的表情也染上幾分無奈。
便是她再想尋清靜,只怕也有事情找上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