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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十

  喬璦以往並不真認為自己弱不禁風,很多時候反而是喜歡到處走走玩玩的。以前住在別院里雖然冷清,但好歹平永山還有一片不錯的風景。回了府之後上下都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出門也要各種報備前呼後擁,她漸漸便歇了這些心思。


  記得幼時曾有大夫說過她雖然身體底子虛寒,但脈象卻燥浮於表,是極難調理的,尤其每年春秋換季之時更易染病。經過這麼多年的驗證,喬璦倒是信了他的話。


  這個夏天她還未曾生過病,因此自平永寺回來后的種種不適也坦然接受了。


  總惦記著還要病這麼一回的。


  不過這次病情似乎格外來勢洶洶。勉強起來接了旨,回到屋裡她直接就睡了過去。起初是伴著高熱毫無知覺的酣然大睡,把床邊的兩個丫鬟都嚇壞了。後來便睡得不□□穩,感覺到有冰涼的東西敷在額頭,有人摟著她喂水。


  還有一個個浮光掠影般的夢。


  夢中她還隨劉嬤嬤在別院里住,院子上下統共才十來人,不過人人都對她極好。廚房的大娘給她做切得極薄極薄的牛肉乾,守門的大叔用木塊給她雕出惟妙惟肖的小兔子,柳初也總由著她爬樹捕蝶。而最討厭的日子就是元宵,那時候她好不容易熬完回府過年受拘束的日子,又要被皇後娘娘召入宮中。


  小小的她還沒有馬車高,也不能由人牽著,要走一段極長的路才能看到「表姨母」。然而表姨母說想見她,又總是沒空理會她,總在一場場觥籌交錯的晚宴后才拉著她的手哭。


  她不知道夢裡的自己為什麼乖乖站在那裡,每回總要跟著皇後娘娘一起哭。她想把哭泣的人拉走,但沒等她穿行而去,相擁而哭的場景變成了眼花繚亂的歌舞。她總算離皇後娘娘遠些了,只是前面的案桌太高,幾乎把她視線全遮住了。她垂頭坐在那裡,忽然有一張笑眯眯的胖臉出現在面前,牽著她的手要帶她去外邊玩。


  她知道外邊有極漂亮的花,但進來時領路的宮女匆匆忙忙根本來不及停下來看,只猶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反正這張胖臉也是每年都能見到的熟面孔。


  接下來的畫面不太清晰,只能約莫感覺到外邊果然是比較好玩的。有人將她抱在懷裡,給她帶了許多從未見過的小玩意,還將她舉得高高的指著遠方燈火說是她娘親的家。


  「怎麼就哭了呢。」柳初換了個帕子,忽然發現小姐眼角有淚珠落下來,心疼得低聲呢喃。


  「喬姑娘並無大礙,只是身體底子略差,又遇上一些事兒,這才一起發了出來。」帘子外的程太醫已經把完脈,鋪平了紙揮毫寫下藥方交給涼國公:「按這張藥方一日三次,每次由兩碗水煎成半碗,連服三天。高熱退下后也許還要卧床兩日,每日吃些燕窩、蟲草等調養,人蔘、鹿茸等物卻是萬不可吃的。」


  涼國公忙接過來:「辛苦程太醫了。」


  程太醫忙道不敢,收拾著葯匣道:「微臣奉皇後娘娘之命為喬姑娘診治,乃是分內職責而已。」


  傳旨的公公也是個有心的,收下了國公爺的玉佩,回去復命時見陛下心情不錯就順口提了一句喬大小姐病重的事。正巧當時皇後娘娘正與陛下在一塊兒,聞言十分憂心,馬上派了擅長治風寒的程太醫過來。


  既是皇後娘娘指派的太醫,這等恩寵涼國公和夫人就不得不親自作陪。如今既有了新藥方,涼國公便交與自己的小廝喬南,讓他趕快拿了葯交去廚房煎好了送過來。


  一行人走了出去,喬璦卻依然在夢海中沉浮。


  夢中的女孩也長大了。她回了府,變得文靜而內斂。因為眼睛總看不清,大夫禁止她再看書,每日大把的空閑時間只能坐在窗前發獃。劉嬤嬤離開了讓她更沉默,幸好新帶回來的杏初十分機靈,時常能給她找到一些有趣的東西。入宮的日子由元宵變成了乞巧節,皇後娘娘拉著她的手哭念母親的場景也變成了皺著眉頭哀嘆老天對她太苛刻,沒有了母親竟還帶有眼疾,可憐她以後的路子不好走。


  那天皇後娘娘邀了許多名門貴女,從此以後大家看著她的眼神都帶著同情,或慶幸。十歲的她恍然大悟,於是故意踩錯了步子,完完全全把自己當成了瞎子。高家的女孩笑得最歡,與小公主左右挽著皇后的手,說以後讓皇後娘娘給她做主,哪家郎君也不敢說半個不好。


  喬璦只覺得彷彿被人扼住喉嚨一般難受,夢裡的女孩卻仍舊若無其事地坐著,似乎什麼都沒有聽明白。幸好那次以後她就沒有再去過宮宴,聽說擬名單的時候就被禮官建議劃了去,省得她御前失儀惹了不快。


  屋裡有人小聲說話,喬璦漸漸意識到自己仍然陷在夢境中。她奮力想要睜開眼,想要握住柳初的手,然而哪怕用盡了力氣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暗,唯有右手的無名指動了動。


  「小姐該是快要醒來了。」一隻溫熱的手握住她的手,大拇指輕輕用力幫她按摩著手心。


  「能醒來倒好,再不醒過來只能將葯汁灌下去了。」


  聽到柳初和杏初的聲音初覺安心,然而冷不防說要灌藥,嚇得喬璦一個哆嗦,眼睛驀然睜開了。


  柳初做事細緻性格溫柔,即便她不愛喝葯也只想著法子哄她。杏初在這件事上就沒有那麼好說話了,無論怎麼求饒只端著葯碗不動如山。等到葯湯快涼了,更要聯合柳初按住她強湊到嘴邊壓著她喝下去。


  葯汁總是一樣苦,但自己喝總比被強灌體面些,還能從杏初那裡爭取一些條件。


  「小姐!」柳初也沒想到剛看到手動了一下小姐就醒了過來,驚喜地湊到她面前:「小姐醒來啦,可要吃點什麼?」


  杏初已經轉身去倒了水過來,試了試水溫后托著她坐起來:「程太醫特意叮囑要多喝些水,剛才小姐睡著了,現在先潤潤喉再喝葯吧。」


  喬璦張了張嘴,果然覺得喉嚨干啞,便就著杏初的手把水喝下去。再望一眼擱在矮几里的黑漆漆的葯汁,頓時覺得喉中被什麼堵住了。這樣的葯她最熟悉不過了,喝到最後還要啃一口的渣。


  柳初也是不忍,小姐之前連著喝了兩日,卻一點也不見好。但程太醫可是宮裡請來的,說不定就能藥到病除呢,因此也眼巴巴看著她。


  「我喝葯,但是你得再去給我買一套竹簡書回來。」喬璦認命,何況她如今還渾身都軟著,自己也知道這回病情比較嚴重,不喝葯是挨不過去的了。


  她眼神略差,看尋常的書籍總要把書本湊到眼前。偏偏大夫都說這樣只會讓眼疾愈發嚴重,後來大家都禁著不讓她看了。好歹杏初是個機靈的,在外面的書肆里尋到一種刻在竹簡上的雜書。


  竹簡雖然笨重些,但刻著的字卻不必用眼去看,用手摩挲著「讀」書有一段時間也成了喬璦很大的樂趣。初時她並不習慣,一張竹簡都能讀上一天。偏偏這些竹簡書內容都很有趣,大多是一些簡短的遊記、奇聞異事或者笑談,讀起來讓人慾罷不能,也導致她的速度進步飛快。


  也不知什麼人有這等閒情逸緻。不過喬璦是恨不得對方能再多多努力,才不必像現在,一個月催杏初去多少回都是無功而返。


  「當然,小姐就算不說我也要再去書肆里看看。」杏初被她嚴肅的樣子逗笑了,想了想距離上一次拿書簡回來也有四十多天:「我已經囑咐書肆的老闆,只要有這樣的書簡都給我留下來,小姐就放心吧!」


  喬璦點點頭,也不多話,捧著碗仰頭一口氣就喝了下去。


  柳初可不曾看過她在喝葯一事上如此乾脆利落,趕緊遞了她喜歡的酸棗糕乾過去:「原來小姐也有這個勁頭兒,尋思著以前都是逗我玩兒呢!」


  喬璦眯著眼笑。之前一通似夢似醒可真不好受,直到現在心裡還是壓抑著的。小時候那一幕她不曾記得是否發生過,但十歲那年的事她可是清清楚楚的。原來人也是本能就會權衡利弊的動物,到了宮中她總是豎起盔甲保護自己,假裝什麼也不在意。而在這個小小的院落,她才能肆無忌憚的表達喜歡或者討厭。


  這麼一想竟然就捨不得看到她們為難的樣子了。


  然而再怎麼深明大義,葯汁下肚還是苦不堪言。喬璦連嚼了兩塊酸棗糕還是覺得唇齒間全是苦味兒,乾脆讓杏初扶著她起來漱口。


  高熱仍舊未完全退下去,喝完了葯還得用浸過冰水的帕子繼續敷著額頭,喬璦只得又躺了回去。柳初端著接的水往院子里去,喬璦還要等她回來一起問些事兒,誰知緊接著就聽見她驚恐的尖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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