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心事與湖說
塞北荒漠。
天鼠營。
一身黑袍的聞人博站在一處徐家軍休息的山頭,對面便是無盡的荒野,和那以兇殘著稱的蠻夷。
「師傅,果真讓那徐清沐跑掉了?」身後站立的少年懷抱佩劍,正是那當今太子徐培。
黑袍之下的聞人博陰森森道:「文聖那個老怪物出手了,呸,狗屁的文聖,一個打著讀書人幌子的流氓頭子而已!」想到那本《雲上朗朗八十一錄》,黑袍人的臉色就一陣死青。倒是身後少年的生母,那晚手捧書籍,好不快活。
「不過那賊子身邊的宋梓涵,也離死不遠了,等到少年真正握劍之時,就是那宋老賊身死道消之日!到那時候,為師一定替你出手捏死賊子,讓你完整繼承龍運。」黑袍人接著說道:「是時候讓你母親帶你再去趟葉家劍冢重新擇劍了,那把赤練,為師給丟了。」
少年臉上絲毫不在意:「一把劍而已,丟了便丟了,師傅莫放在心上。據說那被葉家公認的劍仙種子葉離得到了劍冢之首愁離劍的認可,可真想殺人越貨啊。」少年舔了舔嘴唇,眉心那顆劍型標記愈發紅艷。
黑袍人看著已是四境的弟子,好不得意。
管你真正的太子又如何?奪了別人文運武運又如何?不過是一介土裡刨食的墊腳石而已。
站在山底的人臣王子乂,雙手負后,凝視邊塞。
未曾一語。 ——
早上起來的曹丹又是心性大變。昨兒個還怒氣沖沖陰陽怪氣,今兒個摟著昨晚一同睡覺的葉傾仙秘密私語,儼然一副好姐妹的模樣。徐清沐算是見識到書上說的翻臉比翻書快的原型了。趁著曹丹與葉傾仙一同上街購物的空隙,難得清靜的徐清沐打算去胖子那借點錢,總不能讓著曹丹自個兒出錢吧?
可就在這時,老乞丐喊住了他,提出要出去走走。
李誠儒破天荒都沒有跟著,這兩個卧龍鳳雛向來形影不離,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過還是沒有多想,徐清沐陪著那個已經陪了自己十二年的老乞丐,向那鎮外南邊一口湖泊走去。
據夜篁城住民介紹,那口常年不見人蹤的湖泊名「長恨湖」,自古以來多少痴情男女或因愛生恨、或生不逢時、或門不當戶不對而投身此湖,久而久之原本就冷寂的湖泊,就更加寂寥無人了。
一路上老乞丐都沒有說話,直至到了湖邊,尋了處已經棄置不用的小型泊船碼頭,對著徐清沐說了聲:「坐。」
徐清沐看著眼前如此正經的老乞丐,笑道:「不會尋了半輩子的意中人,尋到我頭上來了吧?」
「這話倒對了那李老頭的胃口,斷袖之癖可謂他的心頭好。」老乞丐也笑呵呵回應道。
接下來便是沉默,唯有風聲掠水波濤驚。
半晌,老乞丐開口道:「從李老頭那兒學了個詞,給我翻譯翻譯,什麼叫做『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一向謹慎的徐清沐並沒有回答。今兒個的老乞丐讓他心慌。
老乞丐看著湖面,自言自語道:「一輩子沒讀過幾本書,年輕時的道理都餵了劍,到老來想從江湖中明白點聖賢說的道理時,卻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隨即看向少年,自嘲道:「我這算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吧?」
徐清沐看著眼前的熟悉面孔,緩緩而道:「防禍於先而不致於后傷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焉可等閑視之」沒有故意拽文的意思,接著又道:「大概想告訴我們,有些事明知不可為就不要而為之吧。」
老乞丐的背似乎有點更彎了,看著遠處一隻的飛鳥掠過水麵,一條身形不大的魚兒屢次躍出水面,跳向那隻戲弄它的飛鳥。
「我倒是有些嚼不爛的故事和不太想爛在心裡的道理,想與你說說,想不想聽我嘮叨嘮叨?」
徐清沐盤腿而坐:「這倒是新鮮事,只可惜少了酒。」
老乞丐也坐了下來,笑呵呵道:「江湖中人的酒壺可從不曾空著,從條條少年到垂垂暮年,從淳淳杏花酒到悠悠心頭事,向來都是杯中酒空了,便以故事續杯的。」
徐清沐有點驚訝,向來狗嘴不吐象牙的老乞丐,今晚的言語有點那麼個嚼頭了。
沒有理會少年心裡那點小九九,自顧自說道:
「年輕時候,眼見父母被殺,於是拼了命去練習武功,只為了能親手報仇。或許上天垂憐,待我如你這般大時已是四境劍修,於是提劍下山,橫馬血刃仇人。之後便一度沒了自我。人吶,一旦沒了動力,與那街頭飯吃剩菜的死狗也就不遠了。」
徐清沐靜靜聽著,等著老乞丐的下文。
「到了二十齣頭,慾望高漲了。喜歡聽人喊那些虛名,追求那些風流之事,博一眾之寵。於是愛虛慕榮,遭人利用,仗劍錯殺好人卻引以為豪,恃強凌弱只將責任推脫於弱者能力不足死不足惜。」難得的一次,少年在老乞丐臉上的悔恨如此真切,像是那晚雨夜中,打翻了小時候徐清沐的碗,碗里裝著分給他的剩菜飯。
「再到後來,覺得自己應當要去搏一搏那天命的,卻發現好多東西、好多人、好多以前忽略的事情,都變得彌足珍貴,卻再也捧不起一點,只能流於指尖。」老乞丐端坐著看向天邊,如此矮小的身材在望不見邊際的天空下,愈發顯得矮小了。
老乞丐又將目光對著徐清沐:「我知道這些你體會不到,只是老頭子這輩子如流光般的生命感悟罷了,不過,還想再叨擾一次。」
「少之時,戒之在稚;及其壯也,戒之在欲;及其老也,戒之在得。」
「稚嫩時期,很多人在只是在求而不得中,渾渾噩噩熬過了生命中的時間,熬出了生不逢時,熬出了天生我材必有用。卻唯獨沒熬出個踏踏實實、勤勤懇懇。」
「及壯年,各種慾望加身。一部分沉迷於酒色,掏空身體卻埋怨紅顏禍水。其實這是不對的,於禍水本身並沒有主動權,說到底怪的只是自己意志不堅而已;另一部分沉迷權術,整日勾心鬥角蠅營狗苟,到頭來落得個刀劍碾碎肉身、史書註銷靈魂的下場。」
「到了我現在,卻放不下所得。一生經營到頭來都成了枷鎖。」
徐清沐盯著老乞丐,欲言又止。
老乞丐似乎猜到了少年心中所想,伸手拍拍少年肩膀,對於暗中那個從來不讓林嘯過多照顧徐清沐的決定,老乞丐一向鼎力支持。
「古話說年少得志其實為大不幸。身邊客觀條件總會約束你的各種慾望,讓你想縱慾而不得。若你年少得志卻不懂克制,失控的慾望就會像洪水,吞噬一切。剋制的人渴了不會做那開閘放水竭澤而漁的事,他明白若水三千只可取一瓢,一旦開閘放水,一切就會超出可控範圍,不可挽回走向敗亡。」
徐清沐笑笑沒說話,道理都懂,可天將降大任於自己身上,那種苦難,無人訴說。
老乞丐慢慢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和李誠儒一樣,憑空拿出一塊吊玉。對著徐清沐說道:「這枚吊玉是世間少見的方寸物,可放十個見方的物體,將來行走江湖,大包大攬有辱形象嘛。」
徐清沐直接伸手接下,與老乞丐之間從不會做那欲拒還迎的做作。
客氣與陌生,都是留給外人的。
末了,老乞丐突兀的說道:「握劍吧。」
攥著衣角的少年掌心,沁出鮮血。
老乞丐輕輕拍拍少年肩膀,比李誠儒略微高那麼一點的背稍稍挺了挺,如那夏蟬向秋歌,似那歸鳥對月鳴。
像是提了一口心氣,少年依舊沒放鬆皺起的肩膀,只是輕了聲:
「好。」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是因為那堵牆下,無牽挂之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