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手發

  來接齊田和趙多玲的是大慶和幾個村裡的青年。


  兩個人才剛下去,就有個青年問「你們的東西呢?」既然是要辦酒,自然很多東西都要備。看向齊田她們的目光有點狐疑。


  直到看見張多知從車上大包小包提下來,他才沒有多說。來了四個人,每人扛兩個行李箱,剛剛好。


  大慶見了齊田和自己親媽也沒什麼話,不叫人,也沒問問別的,直接從她們身邊走過去,到車邊提了兩個箱子,率先就往小路上走。


  齊田扶著媽媽走到山路上快要拐彎的時候,回頭往大路上看。


  張多知還站在那裡。兩個人眼神交匯,張多知對她笑了笑。


  等人都走得看不到蹤影了,張多知才上車回去。隨行的人見他臉色不好,問「您沒事兒吧?」


  他凝視著外面速度後退的樹木,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就是心裡有點不安。他辦事情向來乾脆利落很少帶私人情緒,這還是他頭一次。


  他想,自己可能是有一點喜歡齊田。不是別的意思,就是單純地喜歡她這個人。


  他想著,手指無意識地在坐椅上有節奏地拍著,良久笑了笑。覺得齊田特別有意思。


  隨行的人開著車,從後視鏡里瞄了他一眼,見他心情似乎不錯,問「您說在這兒辦公司真能辦得成嗎?」不說別的吧,就想想,這些女的被救走以後,這邊反響會有多大。到時候還辦公司?這些人估計能給你連辦公樓都連根拔起。還辦什麼鬼。簡直異想天開。


  「我看是不能成。」張多知說。


  「啊?……」隨行的人非常意外「那齊小姐……」他聽傳言,張多知在齊田面前可不是這麼說的吧。


  「她還小呢。」年紀小,難免會有些想幼稚的想法。勸也沒用。還不如應下。他自己也有過十九歲的時候,當然清楚得很。最傻b的事情都是在這個時候乾的。


  張多知不以為然叼著煙,打開車窗,風一下子湧進來,他沒扭頭避開,只是眯了眯眼。


  隨行的嘿嘿笑,說「其實吧,這事拿出來一說,我就覺得這事兒難。」


  公司那些搞財務的,覺得這公司能辦成,方案一套一套,盈利在概在哪個區間都算出來了。但那是只從經濟方面考慮。他不是,他是負責處理這邊解救拐賣婦女事情的。所以清楚得很,現在,根本不是能不能賺錢的問題,是你這公司可不可能在這兒站得住的問題。辦公司的好處是遠期的,這些村民的憤怒卻是眼前的。他們哪有眼睛去看以後?

  他也感到不解「那您不勸著齊小姐?辦不成還往裡吭吭砸錢……多傻啊。」照說平分股份,張多知該上心才對。張多知這個人,他跟著這麼久了,對他還是有一定了解。


  「這件事,成不成都得讓她干。」張多知說完,想了想,覺得自己跟他說不著。他懂個什麼?你跟他說,這裡頭不是錢的事,也不是成不成的事,他能懂嗎?


  張多知覺得,只有自己能懂齊田。


  這件事,就好像她會游泳,站在岸邊上看到有人在水裡救求,這水池還是她爸、她叔、她哥、她的親戚、熟人們挖出來的,她在這水池裡長大,按她的性格,她還真不能不下水去救人。


  能不能救得著人是一回事,但她試都不試,那就戳心肝。一輩子都記得這件事,記得自己沒下水。她不能過。


  張多知長嘆。年紀小就是這一點不好,良心太大。以為自己懂,但其實跟本還不清楚這世界是什麼樣。


  可他又覺得這樣挺好的。這世上還是要有些人有良心,肯去做點傻b才幹的事。遇到齊田這樣,他願意讓一步,就當是自己的良心不小心長人家身上了,讓人家受累。


  他的良心,可能就是那麼不小心長在齊田身上了。要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感覺自己對齊田有一份責任。


  張多知想著伸手戳了一下隨行人的頭「你話多得很。趙姑娘比你安靜多了。」


  隨行的人笑得著賣乖「我這不是想多跟張哥學幾招嗎。」一句話用意頗深。


  張多知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張多知確實沒少坑過人。怎麼起的家,裡頭多少事都不能講,給楚則居辦事,也不都是乾淨的。


  但這次聽到隨行的人這麼講,臉滿滿的不悅「少tm胡說。」人懶散地靠在後坐,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嘴角還叼著煙,看上去慵懶,但盯著後視鏡里的人,眼角眉梢全是戾氣。與之前判若兩人。


  隨行的人再不敢玩笑,立刻專心開車,不再多嘴了。張多知在經濟方面一向對這些跟著他的人非常厚道,但同時,不論張多知在別人面前表現得像什麼人,他也不敢忘記張多知實際是個什麼樣的人。


  張多知坐在後頭,低頭玩了半天打火機,突地輕描淡寫說「就這點錢,我隨便就能給她賺回來。」


  他當時跟齊田談的時候,說的也是實話,他手裡大把楚則居的資源,別人不吃的東西,夠他和齊田吃到撐死。公司能不能辦?能辦。但這種事,不是一蹴而蹴,經歷一二次失敗正常得很。在這鎮上失敗,也是情理之中,最後這公司肯定還是辦得起來,他和齊田仍然是一人一半,收益也未必會少,可最後落在哪兒就不一定。


  在他看來,在哪辦也不重要。他的目的也不是這個。


  隨行的人連忙附和「楚家也不缺錢。」身為楚太太,作掉這五百萬算什麼。反正有人給她買單,也難怪她不在乎。


  「丟」張多知閉上眼罵了一句,怎麼有些人說話,聽了就那麼不舒服?睜開眼狠狠地踢向駕駛位「cnm不會說話就別說話了。」


  隨行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又說錯了什麼,這次真的再不敢開口了,一路到市裡都沒再蹦半個字出來。


  到了地方。張多知下車前罵他「把那地痞樣子全tm收起來!丟人現眼!」


  隨行的人只覺得冤枉,自己就沒露出來什麼呀。臉上受教,端了端姿態,乖乖把領帶整整。


  張多知下了車,還是風度翩翩的社會精英模樣,看上去幹練,低調。一看就是年輕有為。隨行的人大步跟在他身後,仍和以前一樣,跟著他有樣學樣,照貓畫虎。


  齊田和她媽媽差不多中午的時候才到村裡。


  主要是她媽腿不方便走得慢,中途中間她要求休息了好幾次。劉大慶很不高興,不過沒說什麼,他一向比較寡言。


  至於其它人,這個時候都比較給齊田面子。畢竟人家現在不同了,人家要嫁有錢人,還要當大公司的老闆娘。以後村子裡頭要發財,說不定還要靠她。


  他們跟錢沒仇。好多人買媳婦兒的錢都還沒有著落呢。


  有一個還把自己口袋裡一塊巧克力給齊田吃。


  那塊巧克力不知道存了多久,外包裝上的花都掉了不少。村子裡頭窮成那樣,這已經是好東西了,過年過節也不是家家都買。


  齊田接過來,從箱子里拿吃的分給他們。


  那個人很高興,覺得齊田現在這樣的身份了,還肯接自己的東西,沒有看不起人。


  鄉里出去的人,很多回村后,都會變得特別看不起人,特別用心卷的煙遞過去,不接了,好好一塊肉掉地上,就不吃了,零零碎碎,歸結成一句話『看不起人了』。


  他拿出紙,仔細弄了點煙葉子放在上頭,細細卷好,最後用舌頭橫著舔一溜,把紙頭子用口水沾濕了粘好。先遞給齊大慶,再遞給其它人。


  大家抽完一根,趙多玲也就休息得差不多了。繼續上路向前走。


  一行人才走到村子附近,就有許多村子里光著屁股蛋的小孩跑出來圍著鬧。齊田把箱子里的糖拿出來灑在地上,他們立刻就心滿意足地撅屁股撿糖去了。


  齊田停下步子,眺望山腰上的村落。


  村裡好多家都是泥磚壘的房子,也有好幾家都是紅磚房,非常顯眼。老遠就看得見。在青山這間,雞鳴狗叫,還真有點像世外桃源。


  村裡的很多人都在村口等著,穿的衣服要比外頭的樣式晚半個世紀。男人們頭髮亂蓬蓬的,有些人眼角還有眼屎,孩子不長到十幾歲,沒有一個穿褲子的。還有六七歲的娃,蹲在路邊上拉屎。見有熱鬧看,站起來就跑。大人在一邊也不管他。


  村子里很久以前就是這樣,齊田在這裡長大,看到什麼都照說應該習以為常。


  可現在,她突然地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以前自己都是盲人,現在才她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自己所生長的環境,看到自己身邊的人。這裡就是她的家鄉。


  見她們回來,村子里的人就跟看猴似的。


  這些人一路把齊田幾個送到她家裡。還圍在外面不走。


  齊田奶奶見她們回來了,也表現得很冷淡,看趙多玲穿得好衣裳,冷嘲熱諷「我活一輩子也沒穿過這麼好的衣裳。你有福氣啊。你到外頭是享福了,我在家裡給你男人你兒子作牛作馬。你也不怕折壽。」


  見趙多玲不說話,伸手要推她「站在這裡等人伺候你呢?還不做飯?」齊田攔了她一把,沒推著人。別看老婆子年紀大,又瘦,其實精幹得很,力氣也大。尋常地里的活,她都幹得了。打野板栗的時候,一大麻袋東西,她說抗就抗得回來。她要用力一把推出來,趙多玲保准撞在旁邊的桌角上。


  就是因為齊田奶奶覺得自己能幹,所以對趙多玲向來不怎麼滿意,很多事趙多玲都干不動,飯又不少吃。再加上很趙多玲雖然寡言,有的事你打死她,她也不聽你的。


  就說送子這件事。


  齊田大姐生下來雖然不是兒子,但家裡有個長女還算是有用,小時候能帶弟弟,幫著看孩子,長大了嫁出去又是一筆收入。所以留著她。但後頭生出來再是女兒,那肯定是不能養活的。家裡哪裡養得活那麼多賠錢貨?要送到後山去是溺死還是摔死,都沒有大講究,為了討個好彩頭,這叫送子。還有老人信邪,覺得送得手段越慘越好,要嚇著那些投胎的女鬼,叫她們不敢再到自己家來,那下一胎肯定就能生兒子。


  而趙多玲跟個悶葫蘆似的,就是不肯去送子。要送的孩子抱在懷裡沒有一個肯撒手。輪到齊田的時候,更是跟瘋子一樣,誰近就咬誰,一點聲音都不發,卻拼了命地蹬人抓人,下手不是沖眼睛去就沖其它要害。當時齊田爸爸一個不防備,差點被她把眼珠子掏出來。多惡毒的婆娘。


  那執拗勁,齊田奶奶想起來就上火。她現在手臂上還少塊肉,就是趙多玲那時候生生咬掉的。


  後來實在沒辦法,再折騰下去還真怕趙多玲也一起死了,想想算了兒子還沒生,還得留著她。再說,以後生的兒子們多了,還要娶老婆,這才留下齊田。


  現在到也不虧。


  齊田奶奶這次沒再像以前一樣,對齊田動手了,只罵了一句「不得好死的東西。不是老齊家把你飯吃?」也不知道是罵哪個。


  她轉頭拿了箱子里的吃的玩的,笑嘻嘻出去分給圍在門口的同村人「也不值什麼,明天接大家去城裡吃酒。」村子里女人們都圍著她說笑。


  「你們家小子不怕娶不到老婆了。」


  「九丫兒穿什麼喜服?」


  「外頭人都穿白的。跟辦喪一樣。」


  「那叫婚紗。」


  齊田奶奶叫她們進去屋裡,把箱子打開,一樣樣擺給人看。


  齊田爸爸則蹲在院子里抽煙。好幾個男人進來跟他套近乎。打聽張多知要在鎮上開公司的事。齊田爸爸說「明天你們問他嘛。」


  開口問的男人嘿嘿笑「那我們可不敢,那是大老闆。我們又不像你,是人家的老丈人。」


  齊田爸爸瞪眼「那有什麼不敢。都是鄉親,問他幾句他還能不理了?」但心裡頭舒服。


  也有沒眼色地偏要問他不想提的事「你們大丫兒回去了?」


  齊田爸爸沒好氣「那不回去怎麼的?」覺得這些人嘴上不說什麼,心裡都要揣測大女兒是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才被打成那樣。


  很不高興。


  打老婆哪家沒有?就她格外嬌氣些,還打不得了?跑出來鬧得那麼些人都知道,她到不怕丟人現眼。他這張老臉都沒地方擱。


  這時候,齊田和媽媽在後頭廚房做飯。她大嫂也在。


  煮上了米,有一會兒得閑,她大嫂好奇地問她「你怎麼認得那麼有錢的人?」又要她把喜服拿出來看。


  齊田帶她到堂屋去,已經有一堆村裡的女人在了,箱子里的東西全被拿出來,有個女的正把婚紗往自己身上套。一群人圍著她笑。


  這裡頭的女人大多是本地人。只有一二個是買來的。不過這些女人年紀已經大了,早就習慣了這裡的生活,所以才能跟村裡的女人一樣,四處走動。


  有一個見其它人都聊得歡,畏畏縮縮過來跟齊田說話,問「你出去哪裡了?」掃了一眼,見別人沒有注意到自己,又小聲追問「你有沒有去過山城啊?」她是山城人。一聽齊田沒去過,又問她「明天接親,是不是真的來很多人?」


  她說著話,不小心被齊田嫂子的聽,轉頭拉開齊田罵她「你問這些幹什麼?作怪!」把她推開,還把人群里說得正唾沫橫飛的一個女人喊出來「你嫂子作怪咧,問東問西。」


  被她叫出來的女人罵罵咧咧就把問話的女人揪著頭拽走了。被揪了頭髮的那個往地上賴,扯得尖叫,不停叫嚷「我就是問一問新鮮。」


  不一會兒聲音就遠了。


  「光知道看稀奇。到時候人搞丟了就好看了。人丟了,家裡男人都要給害死。」說話的是李婆。


  李婆在人堆裡頭,懷裡抱著個小孩,用齊田上次給買的披肩包的。大聲這些媳婦婆子走。


  她抱的是她小兒子的兒子。


  她家裡媳婦買來兩年,難產死了。她遇到誰都要感嘆,自己家這一舉得男,真是家裡祖宗積德。要不然媳婦沒了,孫子又沒有,還得出好大一筆錢。


  她這個媳婦原來是給大兒子買的,來了一年,一直沒生育,後來大兒子下雨天出去,山上失足摔死了,就均給小兒子使。後來這媳婦難產一死,也就熄了再討媳婦的心。畢竟開銷太大了,現在又還要給孫子攢錢。再說,各個村子里除了換親的,其它女孩都不嫁本地人。她家以前也生過女兒,但是生下來都送子,也沒辦法跟人換親。


  可沒想到,她小兒子沒了媳婦不學好,年前跑到鎮子上頭犯了事,強,奸了個回放假回老家玩的初中生。


  現在她提起這件事來還惱火「偏偏把人給弄死了。」遇到誰都要哭訴「說起來哪裡能怪他?他血氣方剛的年紀。家裡窮,取不起媳婦。這小娼婦也不學好,她要是不招人,我兒子能去害她?」


  到處找著人評理,還跑到派出所去鬧「我兒子怎麼不害別人,偏是她?自己不學好,穿的衣服奶都遮不住。屁股蛋都露在外面。」她並沒真看見人家穿什麼,但這麼說總歸是沒錯的,不然自己兒子幹嘛害她?


  人家姑娘出殯,她跑去打滾。罵這個女的不知道檢點,勾引他兒子,害她兒子。每過幾天,就帶著村子里自己的侄輩們去鬧一場。那家人受不了,家裡又還有一個女兒,怕再出什麼事,後來就全家搬走了。


  現在她說起來,都有怨氣。覺得自己家兒子就是被害的。


  在場的女人們雖然早聽她家這點事聽得耳朵起繭,但想想也不自在了,明天村子里就要來人,雖然是娶親的是喜事,自己家的事跟別人關係也不大。但總有些不安。萬一自己家的媳婦子也沒了呢?「還是放到山裡去妥貼。」有一個老婆子說。


  李婆子也贊同。


  齊田心肝砰砰亂跳,趙多玲從廚房出來,剛好就聽到這一句,臉色很不好,兩個人都還沒開口,那邊齊田奶奶不樂意了「你們這意思,我孫女婿還能來偷你們家的媳婦?」


  其它人一想也是。不至於。人家來辦喜事的,鬧這種事幹嘛。


  再說,進山也麻煩。前頭下了好幾場大雨,有些坡上面的泥都泡鬆了,坡上樹又長得高,表面看上去沒事,你人走過去不小心要是動了哪一塊,立刻就整片垮下來。沒一會兒功夫,半個山頭都沒了。到時候,人都挖不著,沒法挖。


  但大家雖然都覺得不至於把人送到山裡去,可多少也上了心。看完新鮮,就各自回家把媳婦好好看管起來。沒關的該關的,關上,原本關著的,就拿東西把窗戶都堵起來。怕她們搞事情。


  齊田去後頭菜園子摘青菜,就看到隔壁正在封窗戶。


  先頭她走的時候,隔壁還沒媳婦,估計是她沒在的這段時間買來。那小姑娘年紀不大,身上還穿著件樣式不錯的碎花裙,不過弄得髒兮兮,也看不出原來是黃色,還是灰色。


  隔壁的大兒子邊封窗戶,邊扭頭跟齊田說話「你爸爸哥哥這下可跟著你享福了。」


  他今年三十幾了,新買了媳婦,精神抖擻,臉上喜洋洋的。畢竟村子裡頭好些人四十都還買不起。跟他一批買到媳婦的只有二個人。可村子里沒結婚的男丁有二十幾個。還有一家五兄弟,一個老婆都沒有的。三兄弟共同買一個老婆的。


  他跟齊田說話的時候,他旁邊買來的新媳婦一直盯著齊田。


  那眼神,直愣愣地刺人,可憐巴巴帶著期盼和絕望。


  齊田沒有移開視線,她不知道那個小姑娘有沒有領會到她的意思。隔壁的大兒子很快就把窗戶從外頭封好了。


  晚上吃飯,齊田奶奶還在說「隔壁那個可會鬧騰了。剛來那幾天,天天嚎。喊什麼電話號碼,喊救命。後來不嚎了。一到晚上就開始鬼叫。還跑了一回。扒光了衣服在禾場里打。脫得精光,一大堆人去看。經了這一場才好了。再不敢跑了。」


  齊田和趙多玲都很沉默。她大嫂興緻勃勃「那不得活該?」


  齊田大嫂的哥哥一開始也打算買媳婦的,後來她爸生了一場病,家裡錢花光了。


  但她自己不覺得跟齊大慶結婚有什麼不好的。


  不嫁村裡人頂多嫁鎮上的,也不是沒有村子里的女的嫁到鎮上去,但人家長得好。她長得不好。不肯嫁村裡,又嫁不到鎮上的,就得出去打工。


  工廠每天五六點起來,一干就多少個小時,上廁所都計時,還是幾班倒。她受不得那個罪。到時候如果在一起做事的人里找個男人,還不是這麼過?

  反正女人都得嫁人,齊大慶也不像別個脾氣壞。她爸打她媽就打得凶,齊大慶不怎麼動手。嫁了人她也不用出去打工受罪。這家裡又還有齊田的媽媽和齊田做事,她也輕省。平常就是做點農活。多好。


  「要我說,嫁哪個不是嫁男人?還能上天?富貴哥人蠻好的。她這樣鬧騰什麼。要給別人買,她還有得受。」齊田大嫂自以為講的話有道理。人活著,你不能想那麼多,你想得多就沒法活了。眼前有什麼日子,就老老實實過什麼日子。跟自己過不去,遭罪,不就是活該嗎。


  村子裡頭沒有什麼娛樂。有電視的有好幾家,有彩色電視的少。齊田拉著趙多玲跟自己睡。明天她要出嫁,跟媽媽睡也不奇怪。家裡到沒人說什麼。


  這天晚上,村長家是半夜十二點多接到的電話。他兒子之前不在家,晚上七點多從外地回來了,剛到家,就看到有車隊經過鎮子里往山裡去。連忙給村裡打電話。


  村長家的被叫起來,迷迷登登的,說「你在外頭不知道,今天九丫兒出嫁,男方來迎親的。」又說起市裡上班的小吳。


  村長兒子這才放下心。小吳他認識。村子里混得有點樣子的,相互都認識。


  車隊裡頭,頭一輛車上的人,除了張多知和他那個隨行的,都是全副武裝。


  這些人之外,還有鎮上那個老警察。他是在鎮上派所出值著班,直接被拎過來的。


  一開始完全懵了,手機也被收走了,後來才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


  負責人問他這邊的情況,想拿來跟齊小慶那邊的消息對比。


  一看是這麼大的動作,老警察也沒有隱瞞。


  「老實說,這個村還算是外頭的,你再往裡進,裡頭還有六七個村子。更窮。不說村子吧,就是鎮子上面,十年前也是興買老婆。後來漸漸才好。不是我幫他們說話,這個地方窮啊,不買跟本沒法娶得到老婆。」


  老警察見其它人不以為然,掏著心肝說「我看你們大多不是本地的,可能覺得我講這話不符合身份。但我在這裡呆了這麼多年,看的真的太多了。本地沒辦法管。你怎麼管?就說這六七個村子吧,本地人重男輕女,以前醫院給照男娃娃女娃娃的時候還好點,現在醫院不給照了,他就生那麼生,一直生,生下的,不是男的就送子。結果這一片女的少了,哪裡能娶到老婆?窮成這個樣子,外頭誰願意嫁來?大部份老婆都是買的,那你怎麼抓?一個村怎麼也有四五十個人。那麼些個人你全抓了?」


  老警察點了只煙「就算全抓吧,你抓得乾淨嗎?你這一茬抓完,頂多判個三年,他又出來了。他坐了一回牢,出來以後日子不過了?出來他日子是不是還得過,你們說是不是?他家裡生了一窩孩子,那孩子將來是不是還得買媳婦?總不能就讓他們這樣打光棍打到老吧?」


  他嘆著氣搖頭,「就說個之前的事吧。就在張先生說的那個村,有一個四十一了,老光棍,借錢買了媳婦。捨不得嗑著碰著,人家說了幾句軟和話,就找到機會跑了,跑到鎮上報警。那時候剛來的小警察,外地的,傻啊。把人小姑娘帶了,到村子裡頭去認人。你鎮上剛出來,村子里早得了信,你去一個,人家跟本不躲你!看熱鬧的不止本村的,還有隔壁二個村子的人。全堵在村口。七八十個人。你要斷人家香火,人家讓你斷了第一家,你就會去斷第二家,人家讓你起這個頭嗎?跟不跟你拚命?小姑娘跑的時候,從坡上摔下來落了個癱瘓。小警察第二個月就沒幹了。」


  老警察說「你們可能心裡覺得我們不稱職。我們也有救人的心,可是啊……」不說話,只是搖頭。


  沒法說。很多事情,跟本無從著手。法治法規是一回事,可要真的實施起來,又是另一回事。


  法制喊了那麼多年,為什麼不能貫徹?因為跟本沒辦法貫徹。


  老警察說「之前喊得凶,喊什麼買賣人口都死刑。那你們就說嘛,全國有多少這樣的村子。全殺光?就是原來哪朝暴君,也沒有這樣的吧。大家都是男人,你們就摸著心窩想一想,人家就想娶個老婆而已,他們該不該死?」


  張多知默默抽煙,對老警察說的話不予置否。


  車裡沒開燈,只有幾個紅色的煙頭亮著,外頭黑漆漆,隱約能看到黑暗之中山的輪廓。張多知望著外頭,想到齊田當時跟自己說的話。


  他也大概明白她為什麼能捨得下這五百萬。


  他當時問齊田,萬一辦不成虧本了怎麼辦。


  因為他覺得這錢要完全投在這兒,很大可能是全打水漂去的。按他的來看,真不可能實現得了。所以他也跟本沒把這回事當真。樣子擺出來,讓齊田就行了。人家不識相,那是他們的命。


  齊田心裡呢?他現在拿不准她是怎麼想的。


  她當時怎麼回答的?好像是說:「那也沒什麼,我儘力了。」


  她即厭惡這個地方和這裡的人,又對這個地方有著說不清的複雜感情。這是她的家鄉,這裡頭的幫凶有她親人,而她自己和她的媽媽又是受害者。


  從他這個成年人的角度來看,她的行為他能理解,也表現出表面的願意配合,但完全不能贊同,也並不會真正去實施。


  但從她自己的角度,她嘗試解決問題,


  她還能做什麼?能做的只有這些。出錢出力,全力試過了,結果好,喜出望外,結果萬一不好,她也問心無愧。


  張多知想得越清楚,就越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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