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阿桃急匆匆去書廬時,先生在種地,齊田在與關姜說話。阿丑聽完關姜講書,正愁眉苦臉地坐著寫字。
阿桃一臉急色衝進來「夫人那邊鬧將起來了。」
齊田一路與她回去,路上已經聽了個大概。阿桃的老娘就是田氏近身的嫫嫫,哪裡有不知道的「琳娘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吞了毒藥跑到夫人那裡去說話。話說一半就死了。夫人抱她出來,跌了一跤,見人救不活,便不大好了。」
齊田奇怪「她死了母親有什麼不好的。」竟還要抱人出去。
阿桃也不避她「我母親說,是琳娘臨死說大娘沒死。」
「阿珠嗎?」阿珠有什麼事,人不是剛才還好好的。
「不是。」阿桃壓低了聲音「是大娘!」這件事她也是才知道。方才她阿娘衝出來叫她喊齊田回去主事,與她講了個大概。真是駭得她現在還心慌「說阿珠不是夫人生的。先頭夫人生了大娘,落下來是個死胎。當時夫人崩血,卻非要看孩子,郎君以為大人不能保了,便抱了個過來充數。後來人又救回來了,但稚子被老夫人抱去養了,等阿珠周歲的時候辦宴,夫人才頭一次抱,換衣裳的時候才覺出不對勁,找郎君問,郎君一開始還嘴硬,後頭才說出來。」
齊田皺眉「那阿珠是哪裡來的?」
「夫人也不知道,郎君不肯說。我阿娘說,估摸著是琳娘的。當時琳娘的女兒才生了沒多長時間,後來過了一段時間就說夭折了。倒也沒個准。但夫人拿定了阿珠是琳娘的。」
「怎麼又說我阿姐沒死?」
阿桃也奇怪「我阿娘說,明明夫人私下把接生的婆子都拉來求證,確實是死胎無誤。那婆子絕沒有作偽。當年連她的遠房親戚都查了,沒有異樣。移墳的時候也是看了屍骸的。這些年夫人才再沒想頭。」之後又憤恨「小娘子不知道,今日琳娘往夫人處去,穿得那一身,我阿娘看了都生氣。她竟穿去夫人面前,還有臉叫夫人放阿珠和大郎一條好路走。真是該死!」
兩個人走到田夫院子外頭,就遇到匆匆過來的椿。
她為便於行動,一身男人打扮,見到齊田大步跑過來「奴婢一聽說,就立刻跑去找了當年接生的婆子,那婆子已經不在世了。不過兒子還在。聽著街坊說,明明以前家裡靠著她接生那一點錢過活,現在她兒子竟還做起了掌柜來。在西街有個點心鋪子呢。不過開鋪子也只是近幾年的事。與大娘的事時間也差得遠。但奴婢去那鋪子瞧了,寬二丈有餘,雖然不算太大,但西街店鋪林立,照市價也不便宜。只是不知道是他們做了什麼發的家,還是有別的緣故。」
她打聽清楚,又叫了兩個下仆在那裡悄悄盯著人,立刻就回來,只看家裡怎麼吩咐。要詳查下去的話,她立刻再去辦。但私下裡感覺,時間隔得那麼遠,這一家富起來又是最近的事,恐怕是不能相關。
齊田點頭「你做得好。先看母親那裡怎麼說。」帶著人匆匆進院去一看,院子裡頭到安靜,好些下仆拿著東西默不出聲奮力擦地上的血跡,見她進來,連忙伏身。齊田擺擺手,進去看琳娘已經被抬走,田氏被安置在裡頭躺下。
見齊田過來,嫫嫫輕手輕腳帶她出來「一直悸哭不止,說這些年過去,知道事情的人都沒了,是絕不能再找得回來,又說琳娘就是知道找不回來,才會在死前說的。她這一死,就是存心了不叫人好。唉,夫人哭了一大場,停不下來,精神不好,恐怕是不能理事,奴婢想來想去也沒有別的法子便請小娘子過來。方才奴婢好說歹說,剛勸了夫人服下安神的葯。現在這邊到是好些,就是外頭不知道得拿什麼章程出來。也只有小娘子來拿得主意。」消息得了,但是沒線索可以查。到底要怎麼辦呢?
嫫嫫說著嘆氣「原也沒想到會在人世。夫人知道了一直喃喃說,自己愧為人母。」如今,天知道流落到了哪裡。不跟大海撈針一樣嗎。
那時。生大娘的時候,田氏還沒有灰心,感情不同。後來心灰,又生了齊田和阿丑,但對周家也好,孩子也好,都萬事不理。只硬起心想著,這都是周有容的孩子,和自己有什麼相干!後來有阿芒阿丑遇難,這才有了做母親的覺悟。深感自己為人母親卻不配為人母親,人也漸漸立了起來。可現在又鬧出大娘的事端來。想想這些年,自己的女兒竟然流落在外頭無跡可尋。再想想自己這些年以來種種,人一下子就倒了下去。
齊田說「雖說是這樣,總得要找找看。」立刻便叫知道這件事的下仆都傳來問話。
這些下仆即有田氏身邊的,又有周有容和周老夫人還有琳娘身邊的。
自己在府里一查,才發現果然知道當年事端的沒都有一個。以前到是有幾個可能會知道的,但不是死了,就是賣了。把經手的人伢找來,她做買賣用的帳本子到是有記錄去向的,但這一樁樁都年代久遠,早就沒有保存。
還跟真的是沒有地方可以查。
只好叫了椿來,去看看接生婆的兒子那邊是什麼情況。
現在只有那邊唯一一條線索了。
這裡正說著話,就聽到田氏院子那裡吵鬧起來。
齊田起身過去。見到兩個大力氣的下仆架著田氏出來,站在院子里的台階之上,下頭是被下仆帶了來的阿珠。
阿珠大約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說琳娘出了什麼事,神色也稱不上難過。
大約覺得琳娘只是一個妾氏,不值得她難過。
站在台階上的田氏臉是刷白的,眼神都是冷的,明明自己也站不太穩當,可頂著一口氣立在那裡,下頭還有琳娘身邊的好幾個下仆在場。
緩了口氣田氏才開口說「琳娘一心為你,聽說你竟把她罵得服了毒?」
阿珠瑟瑟不敢看她「我,我也沒說她什麼。怎麼就值得她一死了之了?!」
「那你說了什麼?」
「甚麼也沒有說!」阿珠還在嘴硬「她要死關我甚麼事!先頭大兄二兄回家來找她要錢,她還不是口口聲聲他們要逼死她,怎麼不說是他們逼死的,卻要來怪我!」
田氏不看她,只問那些下仆「你們哪個聽見了她罵琳娘的?」
下仆們你看我,我看你,又有阿珠在旁邊虎視眈眈,都不太敢站出來。
田氏說:「哪個說,我就把哪個調出南院來,要放良還是在家裡做事,隨意挑得。」腿上大概是沒有力,移了移。下仆連忙讓她往自己身上靠一靠。
下仆們一聽,哪裡不講的,一個一個搶著說。
「回去就摔東西,好東西全砸了。罵琳娘喪氣。」
「以前沒事就愛摔東西,也不是這一著。還打死了好些下仆。」那下仆把手臂擼起來給田氏看
「罵琳娘一個妾氏不過了個下仆,周家人給她幾分臉,是看在她家裡人救了周有容的面子上,要不是,白送給周家都未必能進門來。」
「還罵了,不肯叫她堂堂嫡女回正房來教養。罵琳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下仆與家畜無異,卻成天痴心妄想。對自己還敢擺出長輩的派頭來。又說自己坐著,琳娘也敢同桌坐下,說,到了哪裡也沒有人跟牲畜同桌的。」
「就在屋裡邊摔東西邊罵呢。我們……奴婢們都聽得見。」
「琳娘就站在外頭院子里聽著。一直聽。後來還笑了笑呢。怪磣人的。」
另一個搶著話說「你不要亂編。」
那個不服「確實是笑了。你當時不在,你怎麼知道笑沒笑。後來就叫嫫嫫來,裝扮起來。」
「我怎麼不在,我就在院子裡頭掃地。」
「你在那裡掃地,她回頭笑的,你怎麼看見!」
眼看就要吵起來。還是田氏身邊的嫫嫫喝止「只往下說!」
「後來出門的時候,琳娘站在院子裡頭,望了半天的天。還說,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下仆又開始搶話。
「老小的聲音,說,一輩子不知道是為什麼。後來就往夫人這裡來了。」
阿珠聽得心急「就算我是罵了,可我說的也都是實情,難道冤枉了她~!這一個家裡,只有阿娘,我與阿芒阿丑,老夫人,才算得上主家。下頭不論是妾也好,是妾生子也好,都不過是下人,是仆奴,老夫人早就說了,這些人,跟家裡養的雞啊豬的,原本就沒有差別。後院那些妾生子,妾生女,哪一個不是下仆?我阿爹可知道他們是誰?長什麼樣子?阿貢不也是跟著阿丑做下仆嗎!就這些人,阿爹可有給他們取過名字?便是大兄,名頭上說是父親的兒子,說是周家的長子,可那是看在琳娘的父親對我父親有恩,這是為了還欠他們家的人情。不使得別人家說我們家忘恩負義。這滿都城哪個不知道大兄不是我父親的兒子!我說她跟牲畜一樣,有甚麼不對的?」說得振振有詞。
說著還要去打那幾個下仆「你們好大的狗膽!以為我拿你們沒有辦法了是吧!」卻被田氏身邊的人架住,動彈不得。惱怒地掙扎「你們幹什麼!」又往田氏看「母親,天下大家,哪一家是沒有尊卑的?琳娘便是對我們家再大的恩,我也沒有說不領她家的情,只是說她的身份與我們不同。難道這也錯了。」努力想要淡化自己說的話。
「你是沒錯。這天底下,哪一家都有尊卑的。我們家特別一些。要是沒有琳娘的父親,也就沒有我們這一家子人今日的榮華富貴,你父親也沒有受陛下青眼的命。」田氏話是這麼說,表情卻非常怪異,即恨,又像是舒心。
阿珠一聽田氏也贊同自己,簡直得意。甩了兩下手,不想讓下仆再押犯人一樣押著自己。
田氏緩了一口氣過來,繼續說:「可你為人子女,這樣逼死生母。卻是天理不能容。」
阿珠聽到這一句,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是什麼意思。怔在那裡,以為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嘴巴微微張著,看著田氏「這是什麼話?」
「你不是我的女兒。是琳娘的女兒。」田氏終於說出這句話,好像吐出多年的惡氣「就像你大兄一樣。當年我女兒早夭,你父親做主,把你從你生母琳娘那裡抱了來,只當是我們還你外公的人情。你父親說,這是我們周家欠你們家的。你做嫡女,你大兄做嫡子。」
齊田聽著,往身後的嫫嫫看。嫫嫫訝異搖頭。她聽的事不是這麼說的。但田氏既然這麼說,也有她的道理吧?
嫫嫫不大明白。齊田卻好像瞭然。嫫嫫便也不多話。
阿珠聽了,怔了半天,隨後又笑「胡說。明明你才是我母親。我外家是田家。不是什麼泥巴腿子。我阿娘是主母,怎麼會是什麼妾氏。我是周氏嫡女。我是阿芒阿丑的長姐。」
「你算什麼長姐!」田氏聲音厲了起來「你是長姐嗎?長姐會把阿妹推下車?長姐會要溺死阿弟?你一件件,一樁樁都做得出來,分明是早就知道了這二個都不是自己的同胞姐弟。心思狠毒成了這樣,你阿爹在世時就說,你這麼毒辣,他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在你現在年紀還小,看在你母親,看在你外公的面子,給你多一次改過的機會,囑咐我,若是以後再犯,決不能饒,不然讓你活著就是害人。卻沒想到,你自仗著身份,成日辱罵生母,如今竟然活活逼死了她!你可對得起周家,對得你起早逝的外公!對得起兢兢業業為了你的親阿娘!」
阿珠呆在那裡,喃喃說「你胡說的。」看看周圍的下仆,看到站在院子外頭的齊田。想向她走幾步,又被下仆攔往了。「阿芒,你說我是不是你阿姐。你說嘛!我是不是你阿姐!」聲音里已經帶著哭腔。便是周有容去逝,或知道琳娘死訊,也沒有這樣難過。
田氏冷聲說「這個家裡已經容不得你。來人,把她的東西收收,送到魚躍山半月庵去。父親雖然覺得你不能存活於世,可我還有一份慈心呢。」
下仆皆是駭然。去那痷里還不如死了好。但想阿珠今日下場,也是活該,若光不是嫡女這件事,在家裡有著琳娘父親的餘光,好日子盡有的,未必就能比嫡女差到哪裡去。
可現在卻不同,她是無德無形,逼死生母。阿芒出事那一件可以說是意外,阿丑那一件也不能證明是有心,可這一件到底是有目共睹,再加上那些個下仆為證,她是怎麼也跑不掉的。
阿珠先還不動,只是任人拉著自己走,可走了幾步,突地發起瘋來「你故意的!你害我的!是你害我的!是你!」轉身竟然要去撲田氏「你這個毒婦!」
「誰害了你?是我叫你逼死你母親的?你罵的那些話,是我教的嗎?」田氏冷冷地說「你母親,為了叫你做嫡女,讓你父親以為我的女兒死了,把你抱了來。我們感念朱家,也就認了,沒有想到,今日才知道我女兒並沒有死,現在我女兒下落不明,我還肯放你一條生路,你卻說我是毒婦?我周家上下,稟著一顆報恩的心,你母親卻設局害人。現在她被你逼死,我心中也是悵惘。即恨她,又可憐她。你即是她一力教養,如今成了這樣,卻不知道該怨誰呢?」
田氏想笑,但沒有笑得出來,眼裡到滴下淚來,看著阿珠淡淡說「如今,成了這樣,可我周家大度。你母親的過錯,你的過錯,不能及到你外公身上去,你外公心善救了亡夫是事實。沒有他,哪我們今日站在這裡呢。你們兩個就是犯下天下的錯,也是你們一已之私,一時之過。抵不下他對我們周家的救命大恩,你放心,你外公的恩,我們還是會報的,到底周氏『忠義仁勇』的名聲在外。你大兄的好日子盡在後頭呢。你在庵里,陪著你的母親在天上,就一齊就好好看著吧。好好看著你大兄將來是過的什麼好日子。看著我怎麼報你們的恩情。」
阿珠尖叫一聲拚命掙扎,可被下仆抓了,立刻就堵了嘴拖走了。
田氏想笑,可一軟身,就倒了下去,還好下仆扶得住,齊田與嫫嫫連忙進去。大夫來看,說是氣急攻心,灌了些葯睡下,以後少動些怒氣,好好養著就是。
齊田鬆了口氣。
第二天,椿到是把接生婆那一家子帶來了。
接生婆的兒子四十多歲的人,長得難看,還是個跛子,娶的媳婦兒卻是年輕漂亮的,頂多二十多歲的樣子。生了兩個兒子二個女兒。大兒子家裡還出了大錢送到哪個大世族支族的族學里去上學呢。
現在一併都被帶了過來。全都分開,單獨押住。
椿把人帶了給齊田看,看完又把人領到下頭問話去。
嫫嫫還有些不安「小娘子叫椿去辦?」椿一個女子,又年紀小,怎麼能辦得好這些事。
齊田坐在上座,和和氣氣但也不容置疑「她辦不好再說。」
嫫嫫也就不好多說。
等了一會兒,椿便大步來回話「說是家裡當年是從如夫人那裡得了筆錢的,但一直都沒用。數年前夫人使人去問完了話,又過了幾年,見風平浪靜了才置辦下了鋪面來。就是因為一等就是這麼個等法,家裡一直很窮,他都三十多了才取上親。」
嫫嫫又驚又喜「竟然這樣奸詐!」
當年田氏去查,自然是查接生婆家以前是什麼情況,現在又是什麼情況。連著八百里遠的親戚都查了個底朝天,確實不見『暴富』。再加上接生的婆子說得也沒有破綻,又領了人去小墳看,移墳的時候裡頭確實有個小小的屍骸,這才信了她的話。所以現在田氏一聽大娘還在世,卻會這樣絕望。
照她想來,這麼個查法,接生婆是肯定不知情的,當年肯定是琳娘走了別的路子,可知情的人就只剩下琳娘,現在琳娘也死了。
沒想到接生婆有這一手。
現在柳暗花明,既然問出來了,嫫嫫急忙問「那人呢?」
椿回話「說賣給一戶想要女兒的人家了。姓馮的。去年大娘好像出了嫁,但是夫君身體不好,今年春里就病逝了。夫家跟族裡打官司沒打得贏,田產也沒了,大娘便回娘家去了,馮家裡還有個兄長在,長嫂難產去世的,大娘現在娘家幫著兄長照看侄子侄女兒。」
還補了一句「接生婆那個兒子馮大郎還賣了個乖呢,說當年換出來后,琳娘也來問過孩子到哪裡去了,想帶走的,還加了好多錢。可他母親沒答應,只說送給過路的人了想找也打不著了。琳娘沒法子,這才沒能得手。後來把大娘拿去送賣的那戶人家也是出了名的好人,家境也不錯,是他母親千挑萬選的,當時賣去,只賣了一錠錢。他說自己母親一介庶民,為了一家性命不敢不聽貴人的差遣,可也不想造孽。」
說著椿又把那一錠錢拿出來,奉給齊田看「這錠錢,他們也不敢用,都存在那裡。連著當時大娘身上的裹布都在。他問清楚,琳娘已經死了,這才敢合盤托出。」
嫫嫫又氣又嘆「他母親到是個機靈人。」周家這是什麼人家,她到是想得清楚。便是事發,也為自己家裡謀了條後路。只要把人找得回來,謝他們到不至於,可也不會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