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當頭的大概是椿和長貴,他們看上去有些奇怪。
奔到面前來,椿看著她,眼睛一紅便落下淚來「娘娘!」
長貴問「娘娘認得我們嗎?」
齊田好笑「我睡了一覺怎麼會醒來就認不得人?」近近地看著面前人,這才察覺出不同來。她眉眼前的椿沒有了青澀的味道,而多了很多成熟沉穩。長貴鬢角也有些白絲蓋不住了。
長貴見她認得自己,拉著袖子直抹淚「您只說睡了一覺,可曉得睡了多久?」
急急把御醫叫來。
御醫讓齊田試試坐起來,做些活動,又診了脈。除了站起來有些無力不穩當,到也並沒有甚麼不好的。退出去,身邊的徒弟一臉驚愕「十幾年不吃不喝,卻容顏未改,竟也沒有半點不好的。太後娘娘是仙人不成?」
御醫怪他多嘴,一眼掃去,徒弟到也不敢多說了。走出了殿,御醫才說「我到是看祖師手札有說過,某村婦人一睡不起,家人請祖師去看,祖師以為脈搏微弱不可察,氣息淡薄似有似無,定然是死了,便使安人安葬下去,結果過了莫約一年,卻又自己爬了出來,只以為是自己大夢一場睡了一覺。祖師以為神奇。又記錄有人能食瓷器鐵器如食肉糜。」
長長嘆一聲「天下之大。真無奇不有。」
長貴追出來,還沒開口御醫便道「大公公安心。某在宮中也有些年月,沒有不懂的道理。」
長貴笑笑。便回去了。
殿內齊田正與椿說話。
一時問「現在是幾時。」又問公主好不好,陛下好不好,周家好不好。叫宮人搬了琉璃鏡來與自己瞧,鏡子裡頭的人比椿還要年輕得多,與她睡著時的模樣並沒有甚麼改變。好像對她來說,時間是靜止了一般。她不禁有些愕然。固然該是喜事,可莫名感到不安。
椿喜氣洋洋「快告訴給陛下知道!」
宮人去了,回來說陛下在工匠所那邊,恐怕要些時間再迴轉。
齊田問起陛下,椿只有稱讚「娘娘陡然不能醒轉,輔臣之中也有勢大的蠢蠢欲動,但娘娘打下了根基,幾黨之間相互制約,誰也不能越過誰,又蘇大人與徐大人維護,陛下雖然經了些起伏,卻也都逢凶化吉。」
齊田正聽著,卻不防喉嚨腥甜,胸中翻湧,嘔出血來。
椿嚇了一跳「娘娘?」
外面有人大步進來,宮人來報「陛下到了。」
齊田示意她不要出聲,拿東西遮了被褥上的殘血,擦乾淨嘴,抬頭看,進來的是個氣宇軒昂的少年,穿的是便服,但上有龍紋,眉目像極了徐錚,不過更多了幾分英氣。快步進殿來,走到塌前,怔怔看著齊田,好一會兒,才叫「母母。」撲到塌前,眼眶便紅了「兒子以為母母不能再醒來。」
小小的人兒,長成這麼大,其間又有多少艱辛,以前每每受了委屈,便能找母母哭訴的,一夜之間卻不能行了。母母不能醒,他只有自己。便是想把長公主留下都不行。
送長公主去封地的時候,一路哭跟著車子追趕,叫「阿姐不走,阿姐不走。」
長公主卻沒有哭,大概曉得,母母沒有了,她即是長姐便得要堅強起來。停下了車去斥責他「生為皇帝,就要拿出天子的樣子來!」問他「蘇大人與你說過偏洲案嗎?」
他忍著淚,低著頭只管抽噎。
長公主半蹲下,替他抹了淚,說「母母當年去偏洲,我也不甚明白。可現在我卻有些明白,自己一介弱女子,即無聲望,又無功績,便是空流著皇族之血,能得到的只是流於表面的尊敬,說的話也不被人入心入耳。此時你尚能以皇帝的權力來維護我,可若你有事,我卻要怎麼維護你呢?難道要像史書上寫的那些公主,下降於權臣或是異族,違背心意成為床塌之間侍奉人的東西,全部希望放在他人之憐惜與愛意?把得到一個男人的喜歡當成了自己畢生的功績?阿姐去封地是為你,也是為了自己。做出一番成就,才能挺直了腰桿在朝廷上有一席之地,才能在你陷於困境的時候拉你一把。這才是身為一個長公主該盡的職責與義務。」
所以呢「你也要都城之中,在蘇大人和舅舅的扶持下努力站住腳。不使母母的心血白費,這便是你生為一個皇帝該盡的職責與義務。」
他哭得那麼傷心,長公主摸著他的頭「我把母母託付給你啦。她照應了我們這麼久,輪到我們照應她的時候。」
接下來的歲月,他是怎麼渡過呢,一開始總想著,說不定母母馬上就會醒了,不許人把母母移出宣室,日夜陪伴在身邊。可母母總也不醒來。輔臣們的面目看上去也與以前母母在的時候不同了。
雖然是同樣的不苟言笑,可當時看來,有一股居心叵測的味道,好像人人都在為難他,總是拿一件件事故來問他,卻每一件事說得飛快,不留半點時間讓他想一想清楚,他不敢讓這些面目嚴肅的大人們知道自己並不太明白。如坐針氈。
他雖然知道這些人不敢覬覦自己的帝位,因為有舅舅在。可是,每天一聽到向宣室來的腳步聲,他都感到心跳加快,頭腦眩暈,恨不得時間能停下來。
他想表現得像母母那樣沉穩,好像什麼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阿姐說的,就是裝樣子,也要撐著。
可他做不到。他坐在上面,像個唯唯諾諾的傻子。在一聲聲的詢問之中茫然而慌張。不停地向蘇任看。等待他的答案。
每天半夜爬到母母塌上,依偎在母母身邊,小聲地抽泣。母母總說,他是個聰慧過人的孩子,可他卻發現,原來自己並不是。他腦袋轉得很慢,很多話都聽不明白。
但哭完了,醒來,還是要繼續面對。
太皇太後到是對他和氣。召了許多『可信』的人到宮裡來。他覺得跟這些人在一起到還能叫他舒心些。只恨不能日夜跟他們一道玩耍。連母母這裡也不常來了。反正……反正母母也不管他了。
結果沒兩年,徐鱗衝進宣室一口氣砍了十三個,一個活口沒留。把這些玩伴殺了個精光。
提著他們帶著自己玩的玩意,提著那些人頭往太皇太后那裡去了一趟,太皇太后便再不來了。
他也曾哭鬧,看著那些唯一使他能感到片刻輕鬆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絕望地哭喊「舅舅你也殺了我吧。我做不好這個皇帝。」
舅舅那帶血的手揪住他的領子,把他拖到宣室內殿沉沉睡著的母母塌前,對他說「對著你母母再說一遍。說你做不好這個皇帝,一心求死,她的心血你不能看顧了。」
他不敢看母母。
蘇任站在一邊,道「陛下。別的事不提,便是女戶這一樁,也是花了些年才微有建樹,都城中的小娘子能隨意出門走動,有志者立得女戶,讀得書,都是近年的事」又問他「你知道女戶是什麼?」
他自暴自棄「朕不知道,朕什麼也不知道。總歸天下太平,這個皇帝是誰也做得的。誰來做有甚麼不一樣?為甚麼要朕受這種磋磨?!」
蘇任並不理會,只徐徐道「你或許以為,這並不與你相關。卻不知道,女戶立得,那女子便能成為業主,能有自己的產業,不需得受家人轄制,就能做得了生意。你阿姐有這個為奠基,才能有封地實權,能領治世家臣。」
蘇任反問他:「你死了到簡單,即位的新皇卻不知道是你哪個叔叔伯伯。你以為,他們對女戶之事有幾分熱心?近年來的上書,你也看了吧?至今還有好多封地女子都還養在閣樓,出嫁時方能見一次天日的。這樣的皇帝即位,女戶之事必將付之一炬,長公主肯定是要被招回都城賜婚的,既然嫁為人婦,或者被送到閣樓上、小院子里關起來也不一定,到底出嫁從夫。小公主也別無它路。而你即不在,兩個人再無依靠,會嫁什麼人,過得怎麼樣,全在別人手裡捏著。你以為如何?」
他不肯聽「不是還有你嗎。你是賢臣。」
蘇任說「我是賢臣,可你自己都不曾為之儘力,我又何必為了不與自己相干的事與新帝作對討不自在呢。哪怕看不過眼,大不了掛冠歸去罷了。蘇某也少有薄產,能保得一世無憂。」
他向徐鱗看。
徐鱗面無表情「你看我做甚?難道還要我造反嗎。我手裡到底是衛軍,護君護得,能一呼百應,為皇帝不畏生死,一但我要做逆臣,你當他們還會追隨我?」
他想梗著脖子說「那我也不管。」可卻不行。他不能像從來一張鐵面沒半點人情味的阿舅這樣無情。
那是牽著他學走路的阿姐啊。阿妹呢,也是那樣乖巧,她最喜歡逛市集和騎馬了……
而自己死了,母母會怎麼樣呢?先頭就不停地有臣子被人授意,幾次上書,以為太后已死,該安葬下去。到時候母母就算醒來也是被活埋在冰冷的地下。
等自己死了,到下頭見了母母,母母問起長姐,問起阿妹,他要怎麼說?
難道要說:母母不用擔心,都在閣樓上好好養著呢?這不與他親手砍掉了長姐和阿妹的腿腳一樣嗎。
他不敢看母母,伏在地上痛哭起來。
徐鱗不說話,蘇任也再不言語。
他哭完了,卻明白,自己是無路可逃的。
母母曾說,有一天他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著,將家人護在翼下。他知道,現在就是那一天了。阿姐正在遙遠之地為能輔佐自己、成為自己的助力而努力,自己也得全力站住腳為她和母母、小妹遮一遮風雨。
他才終於把阿姐的來信都展開來看,總有一些是寫給母母的,一句一句在塌前念來,初去封地遇到許多險阻,十分艱難,可她到底慢慢地站住了腳。寫了自己分不清稻穀與雜草被恥笑的難堪,又寫了後來本地俗務進展,說打算開闢新港口建議朝廷將這裡設為外港,與海外國貿易往來。提了今年收成好了,便要招收家將與奴兵,以防都城有變能赴死來救。也有資助學子,每年送往都城來考學。
他少有回信,可阿姐總問他好,處處惦記。
他讀著,便伏地塌邊,不能言語。
從那時起,便不敢再有半點畏縮倦怠。
如今,母母醒來了。
他能堂堂正正地在母母面前說,自己已經能堪當重任。政事不曾倦怠,不再是以前那個小哭包,便是母母不在的時候,也把阿姐阿妹照顧得很好。
可拉著母母的手,卻還是忍不住埋頭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