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陳先生, 我們是法治政府,對於一切違法犯罪行為我們絕不會姑息,對於遵紀守法的人民, 我們也會保障他們的正當權益。”
“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將人扣留, 這就是你們所說的正當權益嗎?”
陳生不會說大陸話, 來這裏也是講英語。他說話和緩,不緊不慢, 卻難掩逼人之感。
“譚先生幾人涉嫌危害國家安全案, 無論他們是否大陸公民, 在我國土地上,就有義務配合我們的調查。”
李先河仿佛並不在意他的態度,語氣平淡卻強硬, 繼而說道:“並且我們不是沒有證據,正是因為我們之前掌握了他們涉案的一係列信息,他們才一直不能離開。”
如果不是譚惟倫幾人與張瑞山之事有大牽連,當初也不會被直接帶走, 本來沒有做過的話,查清就可以離開。偏偏他們一個個接連被查出各種大事,並且幾乎都能和本次間諜案有牽連, 真是想放人也沒辦法。
“可你們目前並不能證明他們有犯罪行為,我要求釋放他們是合理的行為。”
“的確如此。”李先河說,“我們也考慮到兩岸同胞的關係以及本案的特殊性, 已經同意此事, 等與調查部的同誌交涉後,他們可以離開, 留京待查。”
對於李先河說的, 譚克恒卻搖搖頭:“李先生, 我們想現在就見到人。”
這是他唯一的兒子,一天不見到人,他一天不能放心。
就連鍾偉茂也不能放心:“李先生,如果他們沒有事的話,我們現在申請見他們應該沒有問題吧?”
李先河知道他們的想法,畢竟這就是他們到來的目的,便說道:“我盡快跟那邊的同誌交涉。”
這件事他們已經開會討論過了,譚鍾兩家來人可以預見,隻是這個陳生的到來,他的身份以及所代表的態度,給這件事情染上了不一樣的色彩。
在六零年的第一天,所有人歡慶節日之時,在又經過一係列嚴格審查後,譚惟倫蔣美琴鄭秋全三人終於離開了這個讓他們崩潰的地方。
即便這裏並沒有虐待他們,也沒有把他們當作犯人看待,但一件一件的事被查出來,越來越嚴肅的氛圍,足以給他們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
深夜,華僑大廈依舊燈火通明。
重新回到這裏,幾人都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再見到自己的親人,更是有種落淚的衝動。鄭秋全此時就在鍾偉茂麵前哭訴這段日子受的委屈。
蔣美琴也想哭,可惜譚惟倫一直沉著臉,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在座每一個人身份都比她高,她根本就不敢湊上去。
“惟倫,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看到他完好無損,隻是瘦了一些,譚克恒也是鬆了一口氣。但他回來並不是沒事了,事情一天不查清,他們恐怕一天走不了,不過是換個地方等待詢問罷了。
此時所有人都在場,譚惟倫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要不是這次父親及時得知此事為他想辦法,他恐怕還難以脫身。
“秋全,你們把所有事情都說一遍,我們會想辦法盡力為你們周旋。”鍾偉茂安慰她說,“有陳先生在這裏,你們一定不會有事的。”
房間的燈亮了一晚上,沒有人知道他們談的內容是什麽。
隻是第二天,他們帶來的律師向大陸政府提交了一份申請。申請說明,譚惟倫先生幾人是港城公民,他們的任何行為都應該歸於港英政府管轄,要麽請他們將此事移交港英政府,要麽他們申請介入此事一同調查。
事關國家安全,這邊不可能同意將案件移交,更不可能同意外部勢力介入。
然而陳生代表的是港英政府,他以官方的身份提交了這份申請,這不僅是案件的問題,還牽扯到外交的事情了。
就此事,幾位領導經過商討,一致駁回了這種無理的請求。
外交部充分領會到領導的意見,定下在兩天後舉行一場會談。
*
在六零年的第一天,蘇葵這邊也在發生一件另類的“外交事件”。
京城電影記錄製片廠自五十年代建廠以來,一直承擔著記錄華國發展曆程的重要使命,是隸屬於宣傳部領導的權威拍攝單位。
之前的建國十周年慶典,他們也保存了紀錄片,這次預備發行海外的紀錄片,就是圍繞十周年慶典這場盛事,向世界展現華國這十年來的發展成就。
目前擔任製片廠組委書記的是丘良書記。
在這裏,蘇葵不僅見到了他,也見到了那位還沒有談就要離開的人,一位名叫奧斯特的法國人,據說是法國□□電影公司的一位負責人。
奧斯特不是和煦的人,相反有些高傲,看到他們真的不到十分鍾就讓人趕過來,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就是你們找過來的翻譯?”
他的翻譯是一位比較年輕的女性,當然這個年輕是相對於這裏其他人,蘇葵一來,就成了這裏年紀最小的人了。
就是他們再分不清華國人的年紀,也知道眼前這人實在是年紀小得過分,這會兒奧斯特就發出靈魂疑問:“這位……小姐,她成年了沒有?”
這會兒他們就在製片廠的會議室內,法國電影公司一行人,鄭雲虹幾人所在的翻譯小組,還是製片廠領導幹事都在。
丘良對著蘇葵和煦一笑,然後對奧斯特說道:“這就是我們找來的翻譯,請放心,蘇葵同誌的能力完全可以勝任。”
不是他對蘇葵的信心足,而是來這裏參與翻譯任務的幾位教授對蘇葵的信心足。有他們聯名擔保,再知曉蘇葵能夠在廣播電台講課,從前甚至參與過外國友人的接待任務,這才讓他對蘇葵寄予厚望。
他的翻譯聽了這話,看了蘇葵一眼。將這話告訴奧斯特以後,奧斯特說道:“丘先生,其實這裏有朱莉在,我們完全不需要另一個翻譯。”
這次不用朱莉的翻譯,蘇葵已經盡職地擔任起了角色:“奧斯特先生您好,既然雙方對交談有疑惑,那麽各自的翻譯人員在場就是有必要的,您說呢?”
如果說之前還對她有所疑問,在這一口純正的仿佛母語的口音麵前,奧斯特就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反而是他的翻譯朱莉有些不滿,一是不滿蘇葵搶了她的風頭,她的中文說得也很不錯,是國內少有的會說中文的人,否則也不會被帶出來了。隻是這種水平在遇上蘇葵以後就顯得捉襟見肘了,她再怎麽厲害,也沒有把中文說到和母語一樣的水平。
尤其是她開口問蘇葵學習語言多久時,蘇葵謙和地告訴她“我天賦不高,學了一年才有這個水平”。
朱莉不知道什麽叫凡,但她確實是為此生氣了。
第二就是蘇葵說的話,什麽叫交談有疑問才需要她在場,豈不是說明她這個翻譯不盡責才導致交談不暢嗎?
她臉色有些難看,奧斯特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裏去,隻是他掩飾得有些好,麵上看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反而是往一個方向看了一眼。
翻譯已經到位,丘良便進入了正題,問起他們對紀錄片引進的事情究竟是什麽看法?
“這件事情有些重大,並不是我們一時能夠決定的,我們希望能有更多的選擇,畢竟你們知道,電影公司也是要考慮各個方麵的問題,比如利益,比如立場……抱歉,有些事情我們不得不考慮。”
蘇葵算是知道為什麽說他語焉不詳了,這話說了等於沒說,什麽意思都沒有清楚地表達出來。
朱莉很快翻譯了他的話:“……畢竟你們知道,我們要考慮各個方麵的問題,抱歉,有些事情我們不得不考慮。”
她的話音落下,蘇葵的聲音就響起,將奧斯特的話重新翻譯了一遍。
然後麵向朱莉:“如果我沒有聽錯,奧斯特先生明明說了應該考慮利益立場方麵的問題。朱莉女士,怎麽到你這裏,就籠統地成了‘各個方麵’的問題,是您沒有聽清楚嗎?”
她不止用中文問了,還用法語再說一遍,就為了讓他們那邊的人也明白。
他們兩個人,一個態度不明語焉不詳,一個再在這個態度上進行刪改,這邊還能不交流得雲裏霧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朱莉身上,奧斯特聽了蘇葵的話看了朱莉一眼,朱莉沒有羞愧的樣子,反而看著蘇葵有些不善。
然而蘇葵並不在意,隻是微微一笑:“奧斯特先生,既然您的翻譯都不能理解您的意思,您是否可以說得再分明一些?”
丘良算是看明白了些,跟蘇葵交流幾句就讓她繼續。
“奧斯特先生,請問你們來到華國的目的是什麽?”蘇葵說道,“既然接受了邀請,我以為您是同意引進一事的,至於您所說的利益立場,我們可能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她的態度並沒有咄咄逼人,相反一直保持著謙和,隻是撞進她那雙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仿佛一切都被看穿似的。加上她還是直接交流,完全沒有中間的緩衝,讓人好似沒有回避的可能。
奧斯特沉吟片刻,開口道:“我們認為,華國的紀錄片優勢不足以讓我們引進,它可能並不會帶來什麽利益,最後的成績大概也不會好。”
這次,再也不需要朱莉轉達他的意思,蘇葵就說道:“您的意思是說,華國紀錄片不能給你們帶來利益,所以不同意引進嗎?”
話已經說到這裏,奧斯特就繼續說了下去,簡單說了說目前電影在他們國家的發展。
法國是世界上最早發明電影的國家之一,世界上第一家電影公司就誕生於法國。可以說,他們在電影方麵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
根據奧斯特所說,他們公司以電影的製作發行為主,也會引進外國的影片。隻是這些外國影片並不是隨便選的,需要具有一定的水準和影響力,最好就是參與過各個電影節獎項的角逐,或者是由知名影業推薦,他們親自考察過的,才是他們引進的目標。
他一邊說,蘇葵一邊翻譯他的話,至於朱莉,這邊說話幾乎就蘇葵一個,直接就能跟奧斯特交流,反而沒有她的用武之地了。
奧斯特最後總結道:“……這部紀錄片恐怕並不會受到歡迎。”
紀錄電影和一般的電影不同,不注重故事性,注重寫實性,注定是枯燥的,並不會受到廣泛的喜愛。也就是說,並不能給他們帶來利益。
聽了他的話,這邊一時有些沉默,他們早就明白這個意思。這邊推出紀錄片並不是為了什麽利益,隻是為了將祖國的發展更多地展現在世界眼前。
其餘引進者,比如目前和華國友好的一些國家引進這部紀錄片同樣不是為了利益,而是出於文化和政治上的雙重考慮。
法國不屬於與華國建交的國家,他們竟然接受邀請過來,還是為了引進一事,因此引起了重視。
隻是他們既然不是出於政治上的考慮,而是單純為了利益,說明的理由也是合情合理,這倒有些不好辦了。
蘇葵跟丘良幾人交談一番。在奧斯特說“我們是出於利益來到這裏”時,忽然說道:“奧斯特先生,你們來華國恐怕不隻是出於利益的考慮吧?”
蘇葵繼續說道:“您剛才提到,這部紀錄片並不會受到歡迎,這是早就知道的事實。但您知道了卻還是來到了這裏——我是不是可以認為,您其實是帶著任務來到這裏的?並不是您想要引進,而是別人有這個想法?”
哪怕他掩飾得很快,蘇葵也見到了他瞳孔微縮的一幕。
蘇葵還在繼續:“這個別人,一定對華國有著了解甚至來過華國,並且有與我們進行文化交流的意願,引進也不是為了什麽利益,大概率是出於其他方麵的考慮……對了,這個人應該在某個領域具有影響力或者不隻是一個領域。所以我猜,這個人就是——”
在奧斯特和朱莉兩人震驚的目光中,蘇葵輕輕說出一個名字:“薩拉。”
蘇葵甚至沒問他們是不是真的,篤定地說完,還有閑心問他:“不知道薩拉女士是不是在電影行業或者文化行業有什麽擔任什麽職位?”
奧斯特一臉複雜地看著她,很久之後才開口:“……你認識薩拉女士?”
他仔細看了蘇葵一會兒,忽然問道:“我是不是在什麽地方見過你?”
為什麽看她的樣子竟然有些眼熟,可他從來沒有來過華國,也不記得見過這個人。
“或許,您是在報紙上見到過我吧。”沒等他說並沒有看過華國的報紙,蘇葵就補充道,“當然是您國家的報紙,我有幸認識了一位朋友,曾經將我的照片刊登到他們國家的報紙雜誌上。”
要是其餘的事他可能不知道,但這件事奧斯特卻是非常清楚。
“朋友?阿諾德?”他瞬間就說出了這個名字,眼睛眯起,“你就是那個東方女孩。”
最後一句話,他幾乎是完全確定了蘇葵的身份。
當初阿諾德在國內的眾多報紙雜誌上刊登了華國的照片,最吸引人眼球的當然就是他的朋友,這個神秘的東方女孩。無論是她個人的獨照,還是和約瑟夫兩人對峙的那一張,都引起了不小的關注。甚至有一張被阿諾德送上去參與某個攝影獎項的角逐,獲得了獎項。
“奧斯特先生,您也知道這件事?”說的是疑問句,蘇葵卻毫無驚訝語氣,“那想來您也是認識薩拉女士的,我剛才所說……”
是,他當然知道這件事,而他之所以這樣清楚,就如蘇葵所說,他確實與薩拉相熟。
誰也不知道,在這邊隨意遇上的一個翻譯,竟然就是和薩拉接觸過的那個人。
“你們是故意的?”
他是在問,是不是這邊早就知道他們的目的,才故意把蘇葵找來。
“不,奧斯特先生,請相信,這隻是一個巧合。”
他沒有想到,製片廠這邊同樣沒有想到。
聽了朱莉終於找到機會開口的質問,他們也是很驚訝。
蘇葵的身份他們早就知曉,也知道她當初參與過接待外國友人的任務。誰知道蘇葵接觸過的外國友人還就跟這次來的人有關係呢?
不過經過這麽一遭,製片廠這邊也終於明白,他們到這裏的目的也不單純是利益,既然是帶了任務來的,那就大有可為了。
此刻,丘良對蘇葵抱有十二萬分的信心。先有高超的翻譯水平和談判水平,現在又有與他們打過交道的豐富經驗,丘良甚至在交談後,將這件事的主動權幾乎是交到了蘇葵手上。
“奧斯特先生?”眼見他坐在那裏,盯著自己的臉沉默不語,蘇葵是沒有尷尬的情緒,隻是輕聲提醒,“您還沒有告訴我薩拉女士的近況呢?”
李先河曾經告訴過她,薩拉是法國前政要的夫人,如今雖然不在政壇上活躍,但在民間依舊具有非常大的影響力。這個影響力當然不是隨便說說,如果沒有在哪個領域出力甚至是擔任過重要職位,哪裏來的影響力?
她當初來華,引起了極大的關注。即便李先河不說,蘇葵也知道,他們離開政壇並不是永久性的。那一天,他們都認為必定來臨。
這是兩人心照不宣的看法。
奧斯特已經明白,有蘇葵這個“知情人”在,並且還猜到了他們的目的,他再顧左右而言他已經沒有意義。
“是。”他告訴蘇葵,“薩拉女士目前擔任電影聯合會兼藝術協會的的榮譽會長。”
榮譽會長並不理事,隻是她曾經出任過□□門的負責人,在她丈夫退任以後,她也同樣退出政壇,目前在這兩個地方掛了名,在這樣的民間組織內繼續進行文化事業的推動。
由於她的身份特殊,這個榮譽會長具有不小的影響力,這次就是薩拉在電影聯合會上提出,他們應該引進更多的優秀外國影片,正好華國此時發出邀請,想要推出一部紀錄片——
“所以,薩拉女士,或者應該說電影聯合會是看中了這部能展現華國發展的紀錄片,希望華國的風貌能夠在本國展現嗎?”
“不。”奧斯特卻否定了她,“事實上,並沒有多少人同意此事。”
“這就是您之前說的立場問題了嗎?”蘇葵沒有追問什麽,隻是說道,“我明白了。”
薩拉想要引進這部影片,或許不僅是出於文化上的交流。這部紀錄片是記錄華國風貌的,一旦被引進播放,就觸動了一些人的神經,與她持反對觀點的不在少數。
所以,奧斯特他們雖然接到任務過來考察,但並不願意真的引進它,隻是來過一趟便想要離開,不把真相說出來,這邊沒辦法怪他們,也方便回去推脫此事。
就是沒想到會遇上蘇葵這個人,將他們的目的直接“猜”了個十成十。
“所以您是認為,這部紀錄片給您帶來的利益不值得您為它冒險得罪反對的一方?”
看,她不僅是能分析他們的目的,還能精準地點明他們的真實想法,跟這樣的人談話,就連奧斯特也感到了壓力。
想想也是,這可是能與約瑟夫這種級別的人形成對峙的人,他閱曆尚且不如約瑟夫,感到壓力也是正常的。
話已經說到了這裏,他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了,直接了當地點頭:“我明白薩拉女士的意思,但我們畢竟是需要盈利的公司,這部紀錄片並不值得我們這樣做。”
這並不是利益上的博弈,還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但仔細論起來,一部電影也不能代表什麽。
正如他所說,利益不足以讓他們對抗反對者。
“目前,華國的瓷器經由威爾頓公司遠銷歐洲,好評如潮。之前阿諾德拍攝的華國照片,包括此次的十周年慶典也在貴國陸續刊登,甚至我聽說有一些斬獲了獎項——”
蘇葵繼續說道:“如果單純是為了利益,華國的影響力在貴國與日俱增,並不弱小。如果出於其他方麵的考慮,我想薩拉女士的想法值得肯定,一部記錄華國發展的電影,非常符合文化交流的需要。您隻看到反對者,為什麽不看看支持者有多少呢?”
哪怕蘇葵如此說,奧斯特也隻是微微動了一下,仍舊是搖頭:“□□公司不會同意此事。”
“□□公司不會同意此事,其他電影公司卻未必。”蘇葵笑著轉向其中一個方向,“您說是嗎,這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