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周臨淵的小廝等了半個時辰,住持與客人的棋局才結束。
小廝稟了主子留下的話,住持便與客下山去。
住持回到院中,周臨淵已在他客房。
住持抱歉道:“施主久等了。”
周臨淵淡淡一笑:“正好讀一讀您做了注疏的經書。方才的一局可贏了?”
住持笑道:“險勝。”
小沙彌過來擺好棋盤,兩人繼續手談。
日落西山,這一局棋才結束。
周臨淵勝。
住持敬服地說:“施主贏得妙。”
周臨淵拿住持的那番謙辭回他:“險勝。”
兩人皆是一笑。
周臨淵回了客房,陳嬤嬤沒有打算走的意思,行李都還放在房中,沒有收拾,她說:“崇福寺的齋飯做得比以往好吃多了,難得出來走走,我想在這裏寺中再住一日。三爺以為如何?”
丫鬟看茶。
周臨淵坐在陳嬤嬤身旁,道:“也好。”
陳嬤嬤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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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冷月雖然沒得到周臨先的準確答案,還是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腳疼也緩得差不多,她又回去小攤兒前做買賣。
今日的生意一切都好,獨獨可惜的是,天氣熱,冰塊融化得快,有小半桶的湯飲放變味兒了,沒能賣出去。
雪書看著小半桶餿了的湯飲直惋惜:“冰融得太快了,要是附近有井水鎮著就好了。”
虞冷月沒由來地說:“也許明天就有了。”
老金收了生意過來幫她們收攤兒。
回到三必茶鋪的時候,天都黑透了。
虞冷月結完了車錢,愣是又給了老金三竹筒的湯飲和兩份甜點,才把人送走。
主仆二人洗漱了上閣樓,蒙頭就睡了。
連數錢的力氣都沒有了。
翌日,虞冷月和雪書天不亮就起來在廚房忙活,湯飲一鍋接一鍋地出鍋。
老金還是老時辰過來接她們去崇福寺。
鍾鼓樓沉沉的聲音一下接一下傳來,虞冷月跟雪書坐在馬車上摻瞌睡。
等到了老地方,位置卻叫人給占去了。
婦人昨日見虞冷月和雪書湯飲賣得好,早生了奪位之意,她又住得離崇福寺近,自然搶了先。
反正是沒主兒的地,兩個年紀輕輕的小娘子難道還敢把她趕走不成?
扯開嗓子對罵,指不定誰是誰的姑奶奶!
老金望著虞冷月,等她拿主意。
虞冷月懶得跟人饒舌浪費功夫,另擇了一地陰涼兒,重新支棱起小攤兒。
雪書更是不會與人吵架的性子,埋頭擺放夏用物什。
天淨如水,朝雲出寺,崇福寺響起了幾聲悠揚的鍾聲。
湯飲桶裏的冰塊也在逐漸融化。
雪書揭開木桶上好幾層棉被看,皺著眉頭說:“唉,我兩套護膝都用上了,怎麽還是化得這麽快。”
虞冷月見著時辰差不多了,若是他今日還來崇福寺,怎麽著也該到廟裏了,便舀了兩竹筒的湯飲,說:“我昨兒見寺廟裏有水井,我去問問知客師傅能不能借咱們用用。”
雪書覺得沒可能,且不說周圍做生意的人這麽多,難道廟裏的僧人自己就不用井水鎮東西?
她卻還是說:“你去吧,要是不成就算了,別太舍臉求人家。大不了咱們少掙點兒。”
比起銀子,她還是更在乎虞冷月的臉子。
虞冷月彎著唇角一笑,爽快去了。
在過日子活命麵前,什麽臉子都是虛的。
她才不在乎。
虞冷月循著記憶裏的路徑,走到昨日周臨淵去的院落門口。
卻有個沙彌守在門口不讓進去,說道:“施主,這裏是住持住的院子,閑人不可隨意進出。”
虞冷月眯著眼和氣地笑:“師傅,請問我家郎君可在裏麵?他好穿青色束腰長袍,長得極為清俊,模樣神仙似的。”
這一描述,小沙彌就知道是誰了。
他打量虞冷月一眼,衣飾樸素,釵發簡單,一張臉生得格外嫵媚,鼻尖一顆小痣,十分憐人。
貧戶養不出這樣漂亮的姑娘,但也決計不是富貴人家的小姐。
倒很像是官宦世家的二三等丫鬟。
小沙彌估摸著,這丫鬟是給自家主人送東西來的,側身讓出道,說:“請進,施主在裏麵與住持手談。”
虞冷月拿著兩個竹筒就進去了。
果然見心上郎君與住持在庭院裏手談。
日頭還沒徹底出來,微風拂過寺院,高大古槐樹的碧綠枝椏輕輕搖曳,樹蔭下的兩個人,一個青袖垂地,一個僧袍覆著石凳,悠然閑適,古意盎然。
老實說,虞冷月初見這一幕,心中十分豔羨。
不知道什麽時候,她才能跟雪書一起過上在庭院裏下棋的閑散日子。
虞冷月拋去遐思,走到周臨淵和住持一旁站著,也未出聲。
隻等他們一局棋了了,再開口。
住持卻是抬頭瞧了虞冷月一眼,他這院子尋常香客進不來的。
虞冷月笑眯眯地回望過去。
周臨淵不為所動,既沒看虞冷月,也沒驅趕這個不速之客。
有時,“不是”即為“是”。
住持心下了然,笑著問虞冷月:“施主有什麽事?”
虞冷月欠身遞過去一竹筒的湯飲,看著住持慈和的雙眼跟眼尾皺紋,討巧地笑著說:“我在崇福寺門外做點兒小生意,賣的便是這湯飲,因怕冰塊融得快,湯飲餿了著實浪費。不知貴院的井可否借給我暫且鎮半日的木桶?隻一桶就好。”
周臨淵落下一枚黑子。
住持的棋子是石頭做的,捏在手裏很沉,落盤的聲音也很沉悶,像鼓槌敲過長滿青苔的石麵。
住持低眼瞧周臨淵黑子的落處。
不巧不妙地正好落到不進不退的一處。
本來,周臨淵能吃他的白子。
住持笑著允了虞冷月:“可以。姑娘自去把桶提來就是。”
虞冷月的竊喜就寫在臉上,口中不住地道謝。
她又將另一隻竹筒輕輕放到周臨淵手邊,便跑開了。
住持笑笑,繼續與周臨淵下棋。
這一小畫外音,並未影響棋局的走勢,一局棋畢,到底還是周臨淵贏了。
住持十分心服口服地說:“貧僧老了,日後與施主下棋的時間,恐怕越來越短了。”
周臨淵笑容難得溫和:“住持謙虛,您老當益壯。”
畢竟,整個京城能同他下棋超過半個時辰的人,著實不多。
“歇會兒再下。”住持拿起虞冷月留下的竹筒,拔開塞子嚐了一口,卷著舌尖細品餘味,讚許地說:“味道極好,施主也嚐嚐。”
周臨淵從善如流地嚐了一口,他的眉頭由平展到擰著,再又舒展開。
湯飲浸過舌尖,口中彌開一股淡香,清甜中帶微酸,酸後又有回甘,極妙的味道。
住持貪嘴,咕嚕喝光了一竹筒湯飲,還把底下的番茄跟梅子都吃了。
周臨淵不重口腹欲,且也吃過世間許多珍饈,不至於為這點清新味道驚豔鍾情。
隻嚐過那一口,便未再動了。
住持卻是有些惋惜周臨淵浪費這湯飲。
虞冷月很快提了桶湯飲進崇福寺,裏頭的冰塊眼看就要化掉了。
她心裏同時還惦記著,那郎君會不會喝她湯飲?
喝了會喜歡麽?
若喜歡便好辦了。
若不喜歡,又不知他口味如何。
想著想著,虞冷月都快到住持院落了,卻在拐角處,迎麵同個小娘子撞上。
她生怕桶裏的湯飲潑了,雙手緊握提手,踉踉蹌蹌往後跌了幾步,撞到牆上才沒摔倒,右肩生痛。
幸好木桶安穩落地。
“哪裏來的村婦,沒長眼麽,敢衝撞我!”
打扮華美的小娘子,滿頭珠翠,衣裳也穿得光彩照人,神態卻跋扈得很,身後還跟了四五個丫鬟婆子。
虞冷月站定看過去。
眼前站著的,肯定是大戶人家的千金。
大戶人家也要講理!
虞冷月脾氣上來,擰眉揉著發痛的肩頭,毫不示弱地道:“我提著桶根本走不快,你卻急匆匆的,到底是誰撞了誰?”
“給我掌她的嘴!”
跋扈小娘子冷笑一聲,示意婆子將虞冷月拿住。
“誰在佛門清淨之地大聲喧嘩?”
一道冰冷的聲音泠然響起。
虞冷月與跋扈小娘子一幹人等,紛紛回頭,周臨淵與住持從院落裏緩步出來。
跋扈小娘子見了周臨淵,心頭一凜,臉色很快浮上嬌紅,連呼吸都開始低昂起伏。
長這麽大,她至今還沒見過長得這樣清冷好看的男人。
跋扈小娘子又唯恐露怯,不由自主在訴冤的同時搬出家世:“是她先衝撞了我,我父親可是從四品……”
周臨淵不等她說完,冷聲打斷:“正四品又如何?”
誠然周臨淵神似蒼嶺霜雪,可也冷得滲人。
那雙冷鬱星眼的鑒照下,誰都不敢造次。
更遑論,他一身難以掩藏的貴氣和摸不到底的家世。
丫鬟婆子生怕自家主子真的得罪貴人,鬧出什麽事,拽了拽主子的衣袖,低聲勸她息事寧人。
跋扈小娘子乖乖閉上了嘴,噘著嘴,拂袖離開。
虞冷月心頭卻顫了顫。
他好狂妄的口氣,可那話從他口中出來,似乎還低調了幾分去。
竟不想……郎君身份尊貴如斯。
周臨淵見院落門口靜了,便與住持一同回院子裏繼續下棋。
隻不過這會兒日頭升起來了,他們已將棋盤轉移到了廂房中,臨窗而坐。
虞冷月大汗淋漓地提著桶進去,小心翼翼地把桶下放到井裏。
放好桶,她走到周臨淵所坐的窗邊,福身道:“多謝。”
周臨淵兩指間執一白子沉思,恍若未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