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74章
周臨淵的二哥叫周臨弈, 當年剛剛搬回京城周家的時候,他跟熙雯已經許久未見,自然要互訴衷腸。
熙雯回憶起陳年往事, 眼裏居然又綻放出稀薄的光彩, 輕輕彎著唇角說:“平日我們遠遠相見的時候,隻敢悄悄看對方一眼,話都不敢說。二爺回來了三個月,才找到機會跟我說話,不知道花園西門的那穿堂還在不在,我們就在那裏說話。那天,有人送了我們一壺酒……”
她的臉色很快就變了, 可仍舊飽含著對往昔的留念:“我不知道那酒有問題,跟二爺一起喝了之後,就、就……就……”
剩下的話,熙雯不說虞冷月也能猜到。
熙雯目光又黯淡下去,不解地道:“一堆仆婦闖了進來,拿住了我和二爺。我被大太太抓住關了起來。”衣衫不整, 無比難堪。
他們分開關押。
當時周臨弈還是一副吃了催|情藥之後的模樣, 可以想見多麽的不堪。
熙雯痛苦地哭了起來。
當年管事媽媽給她一巴掌之後, 叉著腰說的話猶然在耳邊:“勾引爺們兒的下賤娼|婦!合該拉去打死!賤蹄子什麽不學,卻學這一套!還沒個名分就脫了衣裳爬主子的床, 幹脆把你賣到窯子裏, 叫你樂個夠!”
熙雯一聽不是死就是發賣到窯子,嚇得靈魂出竅, 衣服都顧不上穿, 隻知道跪下來求人。
管事媽媽經手過太多這種事, 冷眼瞧著她, 等著人崩潰到什麽都肯答應了,才好心地“提醒”說:“丫頭勾|引主子就是該死,但若是二爺強了你,我稟明了太太,倒也給你個分辨的機會。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熙雯猶豫過的。
但是管事媽媽告訴她:“二爺犯了事,頂破天也就是被責罵一頓,你可想好,丫頭命賤,你又是大太太的人,大太太這頭若要處置了你,二爺還保得住你嗎?”
道理是沒錯的。
人在那時候,也隻想著自保了。
熙雯點了頭。
結果卻不像她想的那樣。
熙雯木木地落著淚說:“我在太太老爺們麵前冤枉了二爺,實際上二爺喝了那酒之後,隻是扯開了我的衣裳,就躺在地上拿腦袋磕牆,沒有跟我發生別的事。”
但周臨弈的罪名還是坐實了,大房找周文懷要個說法。
周文懷就打斷了二兒子的一條腿,當做說法。
熙雯以為,來日方長。
她能解釋清楚,他也能體諒她。
沒想到周臨弈斷了腿還在養傷就跑了,而她沒多久卻被打發到莊子上來,先說是讓她避風頭,後來就把她給忘了,莊頭隨便將她配了個男人,從此再也離不開這座莊子。
再聽到周臨弈的消息,也是從別人的議論中得知寥寥幾句他淒慘的下場。
悔之晚矣。
她尚且蒙昧,命運卻已被旁人安排好了。
倘或重頭來過,熙雯咬牙切齒地含著淚說:“三太太,我就是寧願被打死,也不願意冤枉二爺啊!”
如今這境地,不如死了算了。
虞冷月歎了口氣,問熙雯:“那壺酒,是誰送給你的?你沒告訴周家人嗎?”
熙雯搖搖頭,道:“不知誰送的。”
原以為是平日交好的姐妹放在她房間,她也沒多想。畢竟互送吃食,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事到如今,肯定是查不明白了。
雪書忍不住問:“後來你就沒找過周家人替二爺翻案?”
熙雯苦笑:“三老爺派人來找過我。”
虞冷月覺得意外,又覺得在情理之中。
也是,公爹周文懷怎麽會放任自己兒子被冤不管……總要弄清楚實情。
熙雯說:“但那已經是我嫁人兩年之後的事了。”周臨弈也走了兩年多了。
她就算願意說出實話,又怎麽樣?
虞冷月問道:“那你跟三老爺的人說了實話沒有?”
熙雯抿了抿唇,愧疚道:“沒有。我什麽都沒說,但也沒有再冤枉二爺。”
虞冷月了然。
她公爹能坐上今天的地位,估摸著已經知曉實情。
隻是於事無補了。
周臨弈已經走了,杳無音信,真相就算揭開,也不過是再打死一個佃戶的妻子,有什麽用?
日頭出來了,樹蔭轉移,曬得人額頭發燙。
虞冷月拿手遮了遮眼,問熙雯:“你想讓我幫你做點什麽?”
熙雯跪在地上忽然直起腰杆,又緩緩地跪坐下去,麵無表情地摸了摸肚子。
實在不知道有什麽能求的。
她已經認命了。
虞冷月卻很有耐心,一直等著。
不久後,一聲孩童的聲音從田埂上傳過來:“娘,娘,娘……”
眾人齊齊回頭。
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奔跑過來,那是熙雯的三女兒。
熙雯起身道:“三太太,奴婢沒什麽要求您的,隻求……日後二爺要是有什麽消息,您派人過來告訴奴婢一聲就夠了。”
一轉身,挺著肚子去田埂邊抱起了自己的女兒,隻留下一個過分瘦弱的寂寥背影。
虞冷月和雪書一起走到馬車邊。
陳循禮等急了,他穩重,臉上不顯,心裏卻怕太太出什麽事。
雖說在自家莊上,出事的機會很小。
他走過來和虞冷月碰麵,作揖道:“太太,可還要往前逛?再逛就得坐轎子了,天氣熱,轎子悶。”
虞冷月笑道:“不往前了,去莊子附近看一看吧。”
陳循禮道“好”。
上了馬車,雪書問道:“你說三爺知道真相嗎?”
虞冷月點頭:“咱們都能知道的事情,他們父子倆還能不知道嗎?”她托著腮,發著呆,幽幽地說:“很可能,整個周家的人其實都知道。”
但是和現實比起來,真相已經不重要了。
翻一本爛了的舊賬,除了讓家族增加裂痕,別無作用。
周文懷走到今天,也不會再做這種除了出一口氣,沒切實意義的事情。
雪書=頭皮的都在發涼。
一著不慎,當丫鬟的不是打死就是胡亂配人了事,當主子的也得殘廢、逐出家門。
這究竟是什麽樣的地方。
回憶起府裏見過的一張張笑臉,尤其是和善端方的周家主子們。
她覺得滲人。
美好皮囊下,人心薄涼。
,
虞冷月和雪書一起坐馬車去了之前賣野貨的獵戶家裏。
上次老金介紹她們來時,還下著雪,一片白皚皚。
現在已經是另一番景象了。
獵戶家的那丫頭,過了個年也長豐腴了些,皮膚白了不少,梳了漂亮的頭發,耳朵上一對銀環。
很有姑娘家的樣子了。
虞冷月遠遠地在馬車上打量著那姑娘,交代陳循禮:“把這包袱交給他家,就說是預定今年冬天皮子的錢,其餘的東西讓他們交給金家。”
雪書遞出去一個包袱。
陳循禮微微一笑,收了包袱問:“莊子上就有好皮子,太太要不要再回莊子上看一看?”
虞冷月搖頭,說:“我累了,回去吧。”
陳循禮點了點頭,一揮手,人馬都跟著調頭走了。
至於那包袱,他並沒有交給獵戶,而是帶上了馬車。
回到周府,天色也快黑了。
陳循禮去見了周臨淵,稟報了今天的事情:“……太太去見了熙雯。”怕周臨淵一時間想不起來,就說:“她原是大太太身邊的丫鬟,因為二爺那事,發配去了莊子上。”
周臨淵其實記得這人。
父親知道的真相,他也都知道。
他閑散地坐在圈椅裏,靜靜地聽下去。
陳循禮繼續說:“太太去找熙雯打聽當年二爺的事情。”雖說太太避開了他,但是莊子上的事,三爺但凡想知道的,還有能瞞得住嗎?
周臨淵微蹙眉心,問道:“她可曾透露,為何打聽二哥的事情?”
陳循禮自然不知道,隻能猜猜:“……太太或許是好奇,也可能是關心三爺您的事,畢竟事關三爺的親兄長。”
周臨淵默然,他取下手上的玉扳指,輕輕捏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落在案上,又撿起來再落下。
陳循禮最後交上了那個包袱,還是實話實說:“太太吩咐叫把包袱給寶河莊外的一家獵戶,其餘的東西給金家。”這金家他也派人打聽過,很尋常的農戶而已。
周臨淵記性好。
那獵戶跟金家都還有印象。
他冷笑一聲,覺得陳循禮剛說的“可能是關心三爺您的事”很好笑。
她的心裏拐著十八道彎兒。
惦記著卻不是他。
周臨淵淡聲道:“打開。”
陳循禮拆開包袱,再尋常不過的東西了,除了銀子之外,再就是一些擦手的膏子罷了。那膏子挖到底,也還是膏子,沒藏別的東西。
他把包袱的外皮都摸了一邊,平平的,也沒藏任何東西。
太太真的就是撒點銀子出去罷了。
周臨淵稍愣。
陳循禮望著包袱,望著他——這還翻找嗎?怎麽處置?
周臨淵輕揮兩指吩咐道:“就按她的話,一模一樣地送過去。”
陳循禮應“是”,重新去弄了一份一模一樣的東西,依舊送去獵戶家裏。
周臨淵在案前抵額深思,晚霞燦爛,他撿起桌上的扳指,到內院去了。
虞冷月正在院裏練字,抄的《金剛經》。
她倒沒所謂抄什麽,反正都是練字……隻不過抄這些經文燒了說是給已逝的長輩,傳出去名聲好。
剛抄三頁,眼前就暗下來,投來一道陰影。
一抬頭,身材頎長挺拔的男人擋在跟前。
不是她夫君是誰?
虞冷月撇了筆起身迎過去,一張笑臉:“你回來了?”
周臨淵淡掃一眼她的臉和書桌,隨口應了一聲。
虞冷月挽著他的胳膊,往梢間裏去,手上的墨跡都沒擦幹淨,還弄到了他的袖口上,她還沒發現,周臨淵卻發現了,仍舊不動聲色,隨口一問:“今天去莊子上幹什麽了?”
兩人分坐在羅漢床的兩邊。
虞冷月答的坦然:“去打聽二哥的事情了。”
周臨淵瞧著她,徐聲問:“為什麽?”
虞冷月掀眼皮子,定定地看著他說:“我就是想多了解我夫君的事情,好的,壞的,都想知道。你不說,我隻能自己去打聽。”
她湊過去,衝他撒嬌:“除非你自己什麽事都同我說。”
她離得太近。
周臨淵一挑眉,就嗅到了她的發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