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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傅忱身量很高,似青竹般欣秀挺拔,然而隻不過是表麵瞧著柔和儒雅。


    跟在他身邊久的人才知道,他這種人最好別招惹。


    武將一類狠在皮肉,文官厲害在筆墨手腕,傅忱這類人陰在骨子裏,不過平時不顯山露水,知世俗而圓滑。


    最更可怕的是他這般城府,年紀卻輕。


    要不是足夠熟悉他的人,打了照麵,第一回 決計輸在輕敵上。


    就好比他底下的身子骨,長腿窄腰,塊塊實打實的肌裏勁壘分明。


    懷樂撞得淚眼汪汪,她捂著鼻子,僅露一雙掛了水的眼兒瞅著傅忱,眸子仿佛水洗過的葡萄,盈著濕漉漉的霧氣。


    方才還高興,眼睛彎成了漂亮的上弦月,如今又耷下來,目光又恢複成了小狗樣式,委屈巴巴到了極點。


    隻是還沒有哭,但是看起來快了。


    傅忱皺眉。


    他不是第一天知道,小結巴不怎麽經撞。


    本以為塌上是,沒想到下了塌也是。


    她跟不上他的步伐,能不能就不要跟了,非要離他那麽近幹什麽。


    乍乍乎乎,什麽事情都做不好,沒用的小廢物。


    傅忱最煩眼淚,他當下張口就嗬罵。


    “不準哭。”


    不是不許,是不準,懷樂眼都不敢眨,越發看著他,眼淚在框裏打轉轉。


    傅忱在她的眼裏看見他麵孔的縮影,隨即豎起手,指著她,眯起眼警告。


    “憋回去。”


    能夠看得出來她很認真在憋眼淚了。


    眼角憋得紅紅的,麵頰也紅,手捂著自己的鼻子,比那次他要把她悶死的手還要用力,頰上的嬰兒肥嫩肉都從指腹溢出來。


    也不枉費她這樣折騰自己。


    眼淚總算是有成效憋回去了,懷樂將手拿下來。


    吸吸她的鼻子,有些哽咽,“憋,憋回去,了,”


    巴掌大的小臉蛋上印著她自己的指痕印,橫在上麵。


    傅忱看著看著,不知道為什麽就想到了幼年時,在西律他的府邸回廊旁的那條巷子裏,就有一隻被人丟棄的,瘸了小腿的貓。


    總在甬道那裏窩著,傅忱翻長賦論翻累了,站在樓台邊倚著休憩的時候,丟過幾回幹果給它。


    如今的小結巴就跟那隻小瘸貓沒什麽分明。


    都是一樣沒人要的,又醜又小。


    那隻貓是生下來就被人丟到了巷子裏,她說不定也是生下來就沒人要了。


    都沒長開,又奶又弱,懵懵懂懂的,是好是壞,是施舍還是憐惜,分不清。


    都總喜歡眼巴巴看著他,傅忱無意間忽展顏笑了一下。


    懷樂捕捉到他轉瞬即逝的笑,她又欣喜了。


    “你、你,你笑了!,”


    懷樂一說,傅忱便以極快地速度收斂他的笑意,換上厭惡的神情。


    他自個都杵眉頭,也是見鬼。


    傅忱你笑什麽,被小廢物過了蠢病了不成?

    留了一個冷眼給懷樂,轉身就進了殿內。


    懷樂摸了摸還有些疼的鼻頭,吐吐舌頭,她好像把漂亮質子惹生氣了。


    也顧不得多想,連忙跟上傅忱。


    罕見的滿桌飯菜,雖然葷腥少素菜多,但也比之前麵吃的,是難得一見的盛宴。


    這姑且算,他跟小結巴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


    八寶雞絲,小炒鯉魚,花菇鴨掌,醬爆仔鴿,鮮炙羊肉,醃水芥皮,幹拌黃瓜,鮮蘑菜心,玉筍蕨菜,

    傅忱數了一下,整整十二個菜,全都是用小食盤裝的,估計三兩筷子夾多點就沒了。


    懷樂噎回去的話,他知道是什麽,黎美人懷孕宣武帝恩賞上下,她的公主食祿來了。


    那些宮侍克扣了大半她的飯菜,表麵又得過樣子,就每樣挑點給她送過來。


    瞧她出息的,這點吃的就打發了。


    幾碟葷腥全都擺在他麵前,味道不錯的素菜也離他近,懷樂麵前都是最次之。


    她對他很上心,好的都在他麵前。


    木筷也擦拭幹淨遞給他,僅有一碗的百合玉蓮子羹也給他喝。


    懷樂隻給自己留了一碗兌熱水的稀米粥。


    “吃,呀。”


    懷樂打心眼開心,一連數日,她總算有些像樣的飯菜給漂亮質子吃了。


    之前三姐姐的碎銀,給了膳房的宮侍,宮侍收了錢,給懷樂加菜也隻加一兩盤,都是混著大半素的葷。


    今日有這麽多!

    傅忱毫不客氣接過木筷,麵前的葷肉和味道不錯的素食都被他一掃而空,百合蓮子羹也喝完了。


    傅忱用飯慢,但懷樂更慢,慢吞吞吃他吃飽剩下的。


    她真的一點都沒有浪費,什麽不挑嘴,青椒絲,蘿卜絲,連傅忱最討厭的芥菜,她都能吃幹淨。


    幾日下來都是這樣,傅忱用完了飯,他會起身去窗桕邊站著,或者羅漢塌上倚著。


    懷樂怕他悶,還給他搜羅來了一些玩意,有革麵製的撥浪鼓,可以打在地上轉個不停的陀螺,用手彈的小玻璃珠子,彈弓。


    全是小孩子家的玩意,傅忱曬笑,瞧都不瞧一眼,他六歲都不玩這些。


    後來懷樂就給他找了一些陳舊的書籍,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裏翻來的。


    總之很陳舊了,書頁全都泛了黃,抱出來的時候麵上都是灰,她用小帕子擦得幹幹淨淨才給傅忱。


    逸聞怪談裏偶爾夾雜幾本,衡宗寫的賦水論,還有一些改過批注的文章,對於稅和收賦上有著別具一格的獨到見解。


    傅忱閑暇就翻來看,有些他沒想到的,上頭都寫到了,看多了大有裨益。


    今日匆匆用了飯,傅忱沒看書,徑直出了偏殿,到牆角用訊號,召來了他埋在南梁的暗人。


    “殿下有何吩咐?”


    傅忱冷著臉說道,“你去搞一副劑量重的避子湯來,記得要熬好的。”


    “半個時辰,用罐子裝好,放在偏殿方亭的第三排台階。”


    “是。”暗樁不多問很快領命去辦。


    黎美人懷孕的事情,在傅忱的腦中宛若當頭一棒,把他敲醒了。


    他一直以來疏忽了一點,那日他被人下藥,跑來偏殿,遇到小結巴,折騰了她。


    事後,一直到今日,都沒有服用避子湯。


    他隻顧出氣,隻顧了爽,可沒有什麽顧忌,這裏裏外外的,真要叫小結巴懷了。


    那,

    不行!


    決計不行,別說她結結巴巴,又笨又蠢又廢物。


    這樣的人,怎麽配當他傅忱子嗣的生母。


    再者,她是宣武帝的女兒,是南梁人。


    傅忱習慣了她慢吞吞。


    本以為這趟出去沒多久,桌上他吃剩的有許多,夠她塞一段時辰的嘴了。


    進來的時候,她竟然還在吃,盤子裏的吃食和他離開時的相差無幾。


    越來越慢了。


    傅忱隻瞧了一眼那頭坐著,腮幫子鼓得慢慢的懷樂,收回目光,拿起昨日他沒看完的書冊,接著看。


    殊不知,他前腳踏出門,懷樂耳尖豎起來,聽到他出了殿門,連忙擱了碗跟上。


    出來的時候傅忱不見了,她心裏慌的,又不知道他去了哪個方向,不好去尋他的蹤跡,隻能在原地幹等著。


    她一急,鼻頭很容易泛酸。


    懷樂貪戀有人陪她的時日,害怕又變成自己一個人。


    那樣的日子,實在太漫長,太冷清了。


    所以,傅忱去哪她就跟著去哪。


    就怕他走遠了,走快了,跟不上他,實際上,她也總是跟不上他。


    夢裏被人丟下的心悸恐懼一直都在,懷樂不想再體會第二次那種怎麽追都追不上漫然的無力感。


    漂亮質子腿太長,步子邁得太快,懷樂要很用力才能跟上。


    她總是不能一心二用,隻顧著跟,就忘了他會停下,撞到了他。


    剛剛就把他惹氣了,她不能再莽撞。


    平日傅忱在旁看書,懷樂邊用飯,餘光都一直偷偷停留在他身上,就怕一不留神,他就又不在了。


    漂亮質子在院裏曬太陽,她也要站在房簷下,在容易看得見他的地方洗被褥。


    剛剛傅忱用了飯沒去看書,他抬腳往門口走,懷樂的眼神就跟著他動了。


    她急慌慌想問,你去哪?

    又不敢問。


    漂亮質子不喜歡人過問他的行蹤。


    好在傅忱很快回來了,懷樂看見左邊巷口出現那道熟悉的身影,激動的幾欲又要上前擁住他。


    想到上回她被嫌棄推開,硬是忍住了,沒衝上前。


    漂亮質子不讓懷樂抱,他剛剛就生了氣,不要再惹他生第二次了。


    萬一,把漂亮質子氣走了。


    他或許不用走,鐵了心做跑的離開,懷樂怎麽會追得上呢?

    懷樂很快奔回殿內,端著碗刨了好幾口飯菜,塞得嘴裏都是。


    就怕傅忱發現她出去了,發現她沒有乖乖吃飯。


    估摸著半個時辰差不多到了,懷樂也用好了飯菜。


    傅忱又出去了一趟,這次懷樂假意借著端食盤的借口,跟在傅忱後麵,隻見他去了方亭下拿了個罐子回來。


    懷樂很好奇,也沒問,隻用餘光偷偷打量,猜測是什麽。


    傅忱等她收整好,用手碰了碰罐壁,藥差不多晾涼了。


    就朝不遠處的懷樂招了招手,對她笑道。


    “懷樂,你過來。”


    懷樂手心裏攥著平安穗,她正摳破腦瓜想,怎麽送給漂亮質子。


    擔心傅忱不要。


    她本好奇傅忱拿過來的罐子裏麵裝的什麽。


    被笑著叫了,自然是欣喜的,很快奔至他麵前。


    “你,你叫我,”


    平安穗藏在身後,白嫩嫩的指尖繞著平安穗攪啊攪。


    鴉黑的長發披散在身後,鼻頭泛著粉意,輕咬著唇,想看他又不敢看他。


    傅忱在心裏想,這小結巴,笑得這般嬌俏做什麽?

    “嗯。”


    “這是我托人找來的補藥,專給你喝的。”


    “前幾日你不是傷到了麽,隻擦金創藥好得太慢了,喝藥補補,傷口愈合會得更快一些。”


    懷樂霎時就開心了,她猛地抬頭,“補,補藥,給,給我的?”


    “嗯。”


    這時候的傅忱格外的好說話。


    “你一定要喝光。”


    喝光了才有用。


    “,好。”漂亮質子給她尋來的,她肯定會喝光的。


    “懷,樂,會喝光的,”,她重重點頭保證。


    傅忱打開罐子,藥味濃得發衝,單是聞,都能感覺到的確是下了很重的劑量,殿內都是苦味。


    苦得他眉頭都發皺。


    懷樂自然也聞到了,她指著藥罐還沒說什麽。


    不想容她反悔推辭,傅忱搶在她前頭先道。


    “良好苦口,味道不好聞,你剛剛答應我喝光了,現在不會耍賴的,對不對?”


    懷樂沒遲疑,答嗯。


    她答應了肯定喝的,隻是想給他東西。


    傅忱滿意點頭,省事了,他都想好了,要是她不喝,拽她頭發灌下去。


    “喝吧。”


    他倒出來滿滿一碗,黑乎乎的藥汁,濃稠得幾乎化不開。


    懷樂趁熱打鐵,後麵的平安穗都被她捏得在掌心發了汗。


    “我,我也有,東西給你。”


    “什麽?”


    傅忱不滿皺眉,她還有條件?


    懷樂把平安穗拿出來,遞到傅忱的眼前,“裏麵,是,平安符,”


    “很,很靈的,”


    她指了指傅忱的腰,“掛,上去,鬼就不來了,”


    世上焉有鬼神,都是膽小的人編造出來的而已。


    她也太無知了。


    傅忱斂下的睫底下,全然又湧起一片嘲諷。


    “你給我,藥喝,懷樂給你平安穗,”


    保平安的。


    希望漂亮質子平平安安,不懼鬼神,懷樂又在心裏默念了一遍。


    “好。”


    如今要讓她喝藥,一個物件而已,掛便掛吧。


    傅忱伸手接過了,隨意掛在腰上。


    平安符麽。


    “喝藥吧。”


    傅忱把藥遞給她,懷樂笑著接過來藥碗,她一應而盡,藥苦得她臉都皺了起來。


    她仍在笑。


    傅忱把最後一點倒給她,“喝幹淨,不要浪費。”


    她果然很聽話,喝了一個幹幹淨淨。


    傅忱看著空掉的罐子和幹淨的藥碗,心裏安定許多,應當不會懷了,得空下來,低眼打量小結巴給他的平安穗。


    指腹摩挲間能感受到囊內,平安符的符頁。


    他有點想拆開看看。


    盡管嘴裏都是苦到舌尖發澀打顫的藥味,懷樂也特別開心。


    漂亮質子看起來很喜歡懷樂給她打的平安穗。


    她盯著傅忱的臉,沒忍住,踮腳吧唧一口親在了他的側臉上。


    傅忱神色一淩,整個人都寒了。


    動作一頓,冷眼過去,小結巴亭亭玉立在他麵前,嘴角還殘留著沒擦幹淨的黑乎乎的藥汁。


    他要斥責的話莫名噎了回去。


    她怎麽那麽高興?


    “能,能不能告訴,懷樂,你叫什麽名字?”


    側臉上那一塊還殘留著柔軟而溫熱黏稠的觸感,令傅忱感到煩躁不適。


    但又很莫名。


    就像現在,不知怎的,他無意識脫口而出了他的名字。


    “傅忱。”


    小結巴帶著一點凍出來的鼻音,笑眯了眼,露出一排明亮的糯米牙,跟撒嬌一樣喊他。


    “忱,忱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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