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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半生

  第7章 半生

    ◎前世◎

    時至早間正中,日頭高掛,站在院子裏的老太太一聽遠處的鍾聲,一拍大腿道:“看得迷了,時辰都忘了。”


    “不說我忘了前明河今兒個還要送菜呢,可不能再待。”


    驚得大家趕緊告辭,一家有好幾張嘴等著吃飯,活計不能落下。


    晏桑枝讓他們慢點走,片刻院子便空了下來,隻剩曹木工和他妻子。


    “阿叔,你讓嫂子坐在這裏,我讓我家麥冬和麥芽給你看著。你先和我去看看那藥房要如何修。”


    她邊說邊往裏頭走,曹木工匆匆應下,交代一聲就拎著做活的木箱趕緊跟上。


    藥房在廳堂的邊上,離院子很近,方便鄉鄰看病。


    曹木工從進門前便放下東西打量,左摸摸右瞧瞧,連窗欞的邊角都不放過。在心裏大概估摸後,才開口道:“光修藥房得花上十五日,小娘子你看,這一排的窗戶能用得不多,要全拆下來重新裝好。這長桌還好,隻是藥櫃所需時日多,很多的藥格要做過。”


    晏桑枝並不在意時日,她關心的是木頭,“阿叔,要是我想將整間宅院翻新,需要多少木頭?”


    “木頭,”曹木工沉吟,“百來根差不多。木價不菲,便是最便宜的杉木一根也要百文。”


    百文一根,晏桑枝手裏滿打滿算能用的也隻有八貫,再加上瓦要換。不僅不夠還要填補上不少。


    她麵色犯難,曹木工為人雖憨厚,可也不傻,他壓低聲音,“不一定非得去買整根好的,有些“爛木頭”價錢便宜。甚至,還可以去山裏砍些,砍幾根沒人會說嘴的。”


    晏桑枝聽了這番話,抬起頭看後院,她知曉那裏能通荒山,可這幾日騰不開手。她又抬頭去看屋頂,藥房的上頭也掉了不少瓦,近日陰晴不定,隻怕遲早要下雨。


    “小娘子你愁這瓦不成?你今兒個既雇了我老曹,又給我家婆娘看病。我除了做活也沒別的好給的,可這瓦我還是有點門路。東城邊上有個瓦工巷,裏麵俱是做瓦器的,我認識一人,瓦片做得好,賣價也便宜,隻是他脾氣不成。”


    曹木工一氣說了許多,最後道:“小娘子若是想要,我現下就可帶你去看看。”


    左右他也要回去拿根木頭過來先,不然今日的活計也無法做。


    “成,阿叔我跟你走一趟。”


    晏桑枝之前跟陳嫂子打聽過,她隻對管家的東西價熟,瓦片要她說出個好歹來還真不知道。


    眼下有人肯帶路,她自然求之不得。曹木工有些不太放心妻子,“不如順道把我家婆娘帶回去,家裏也有人照應。”


    “成,那些麵記得帶上。”


    晏桑枝讓麥芽去拿麵,曹木工把曹氏背起來往外走,雖不知道晏桑枝能不能醫好,可他心裏多了份指望。


    死馬當活馬醫,萬一就好了呢。


    他心裏這般想著,出門後將曹氏放到板車上,下麵墊了層褥子。


    晏桑枝跟在後麵,瞧到曹氏怔然望天,任人擺動像個木偶一般。


    哪怕些微的表情都沒有,不完全像中風,她暗自思忖,一路牽著麥芽,一邊時不時瞧她一眼。


    曹木工的家住在東城巷邊上的木頭巷裏,這裏的屋子大多做工精細,俱有小樓。鋸木頭的響聲此起彼伏,她能看見曹氏聽見這聲響,眼皮明顯動了下,眉頭往中間聚攏。


    害怕鋸木聲。


    有心事的病最難醫了,晏桑枝歎氣,已經開始治了,又不能不醫。


    她看曹木工將板車停在一處小院前,他才喊了一聲,便有個十二三歲的小娘子過來開門。


    她垂頭,聲音很低,“爹,娘,你們回來了。”


    “阿春,你去泡點茶,小娘子我這裏也沒有什麽好東西,喝杯茶再過去吧。”


    曹木工說不來什麽客氣話,隻能讓自己女兒去泡茶,晏桑枝拒絕了,她沒有想進去的意思,隻說:“阿叔,我不愛喝茶,你把嫂子帶進去先,我們在外邊等。”


    她隱約有點想法,卻沒說,那叫阿春的抬起頭看她一眼,又趕緊低頭。


    可也叫晏桑枝看清了她的臉,黑瞳仁,眉毛彎,小嘴嫣紅,鮮嫩水靈,是個美人胚子。


    生得好,生得又不好。


    ,


    淺水鎮的燈籠一盞盞亮起,畫舫上有藥行攢局,做小三張,即在上頭擺三張桌子。


    藥商闊氣,請鎮上鹽商的家廚做菜,整置幾桌,冷菜涼拌雙脆、鹽水肫仁、椒鹽素鱔、芥末肚絲,另有大菜蟹粉獅子頭、文思豆腐、鮑脯鴿蛋、軟兜長魚…,從頭擺到尾,還開了幾壇好酒,酒香縈繞。


    謝行安倚在玫瑰椅上,沒有什麽胃口,連筷子也懶得動,邊上布菜的人都被他打發走了。


    他這桌冷清,連個敬酒的都沒有。經過這麽多日,藥商沒人不知他脾性的,不沾酒,不近色,不愛權,喜好全無。


    這樣的人沒軟肋,也最不會留情。他們碰了幾次灰後,再不敢硬湊上去。


    謝行安聞到酒氣和脂粉香,心裏不豫,若非今日有潞州來的藥材商手裏攥著人參,他連門都不會踏進來。


    另外兩桌坐著一些大腹便便的藥商,肚裏見了酒,正事丁點不談,談的不是女色便是利,還請了數來個歌妓。


    謝行安聽得厭煩,不欲多坐,讓謝七對付幾個老頭,自己邁步出了船艙,空青立馬跟上。


    晚風徐來,他慢慢走在燃燈的小道上,前頭燈火昏暗,樹影憧憧。


    一直走到府宅都沒說話。


    空青預備給屋子點上燭火,謝行安搖頭,“出去。”


    黑暗中他脫下外衣掛到架上,隨即躺在床上,盯著床頂。


    自從在夢裏見到一抹黃後,白日他的夢裏出現半張臉,小而尖的下巴,絳唇。


    她在笑,笑聲跟玉石激撞一般,清淩回蕩。


    謝行安認得這聲音,她說自己沒有家了。


    他生出種割裂感來。


    屋子裏黑沉沉,他猶豫片刻,閉上眼睛,沒有看見上半張臉。夢的開頭是一個穿著紅肚兜、短下裙的小女娃,圓圓臉,很白,趴在那裏朝天蹬,嘴裏咿咿呀呀,笑的時候口水順著嘴流下來。


    謝行安不喜歡小孩,可莫名覺得她很乖,不過轉瞬,他眼前所見的頓時化為齏粉,消散又重塑。


    女娃竄高了一截,頭戴虎皮帽,上繡長命百歲,她嘴裏哈著氣,帽未遮住的臉圓潤,紅撲撲地像掛在枝頭的柿子。


    她跑在雪裏,笑得很開心,一蹦一蹦地,踩出小坑來,還大喊道:“阿爹,你看好多雪,我好喜歡雪。”


    “我們阿梔喜歡雪啊,那阿爹帶你去山亭看雪。”


    她笑彎了眼,趴在一個男子的背上,兩隻小手緊緊抱住他的脖子,不老實地動來動去,神情靈動,“讓阿娘一起去,阿爹給我買糖人,我要邊吃邊看。”


    “成,都依我們家阿梔的,給你買個小老虎,再買一串捏麵人。”


    夢裏所有人的臉都是模糊的,隻有她的臉清晰到像真的。


    雪落了一年又一年,女童長成少女,總角發髻變為垂髻,青繩綁帶,眉眼越發出落,安城的水養人,叫她眼似湖波,體若春風。


    她難得有苦惱的時候,趴在書桌上,時不時看簷下的燕子,又或者撥弄筆,紙上的幾個大字橫豎不動。


    醫書看得卻很起勁,邊看邊念,“眼突然不能視物,”她合起書,一字一句地道:“用,用黃土來擦眼,不對不對,應該是放到水裏,取上麵的清水洗臉。”


    她嘟囔,“也不知道有沒有用。”


    轉頭又笑盈盈地跑出去學曬藥了,大字一直空在那裏。


    謝行安無法閉眼,隻能默默看著這一切。


    看她因不會背醫書而挑燈夜讀,看她起個大早就為去放紙鳶,看她饞一隻雞腿纏著娘親不肯起身,看她在過生辰許的願望是家人長命百歲。看她從丁點越長越出挑。


    他很難相信,自己好似在夢裏被迫認識了一個女子。


    無法掌握的感覺令他蹙起眉頭。


    但夢裏到最後,白幡滿堂,少女的臉不再有笑容。


    他的夢戛然而止。


    天亮了,謝行安醒來,眉睫低垂,他起身穿鞋。


    夢太過清楚,難以忘記。


    他覺得自己夢魘了,得吃幾盞方藥才成。他把做夢歸咎於邪氣入體。


    可被迫夢到別人的半生,哪管這個人可能不存於這個世上,謝行安都覺得實在荒唐,他努力摒棄腦中時不時浮現出的畫麵。


    良久,他踱步走到書房,一整個白日都在處理藥材買賣的問題,書房裏的燈直到三更天才熄滅。


    果然再入睡時,他沒有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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