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酸棗粥
第19章 酸棗粥
◎夢裏相見◎
孫行戶的串車剛在巷子口停下,晏家正好在換宅門,曹木工趕工完成的。晏桑枝掏了一筆銀錢,買的些許木頭,刷上黑漆,也跟尋常的差不了多少。
麥芽心裏歡喜,湊在門邊上看曹木工安門。她老早看這塊門板不順眼了,進出都得小心,用點力去推門一副將要倒的樣子,讓人些許膽寒。
她看得認真,阿姐說換了門,就相當於從今日開始,他們家要重整門楣。
麥芽是不夠明白的,麥冬要稍聰明些,他知道阿姐想要把晏家醫坊這個牌子重新打出來,好叫旁人知曉,晏家又出來個行醫的。
那張換下來的門,在晏家這塊門檻上待了二三十年,所以晏桑枝隻是收了起來,沒有當柴火燒掉。出來後抬頭看門匾時,又聽見孫行戶的聲音,他來得勤,眾人也早就見怪不怪。
隻是瞧他一臉古怪,晏桑枝請他進去商談,因賣饅頭掙了些快錢後,她買了點茶葉,不算好,泡一壺放在桌上,給孫行戶倒了一盞。
他接過,一路上在心裏醞釀的措辭脫口而出,“小娘子,前頭我幫你賣饅頭,碰到我的老主顧就順嘴說了,你的醫術不錯。
也不是我這人嘴大,隻是他家裏有個老母親時常犯病,湯藥吃了好一陣,轉頭病得更厲害,家裏物件全都要打砸掉的。
一家人也叫磨得厲害,我是見不得這樣的,才想給他尋摸,找小娘子你瞧瞧。前些日子他不信,如今想讓我帶著他來見見,你瞧是我打發了他,還是見這一麵?”
晏桑枝每日隻忙活範大和浩哥兒的藥膳,算不得忙,上門來的生意她不會拒絕。更何況她不好下孫行戶的臉麵,於是點頭道:“請他來一趟。”
孫行戶立馬高興起來,細長臉上都是笑,扭頭出去了,等他載著謝三過來,門都換上了。
謝三自打進了這巷子,就覺得被孫行戶給忽悠了,哪有高人是住在這裏的。
邁進門檻,見裏頭隻有個跟他家女兒歲數的小娘子,還說行醫是她,謝三扭頭就想走,沒想到終日打鷹的,現下卻叫鷹啄了眼。
被孫行戶死死拉住,差點把人都給拽倒,他賭咒發誓,“人是有真本事的,誰說歲數輕,又或是女子醫術就不好。謝財主你這樣的做派,說出去叫手底下的怎麽服你。”
謝三晦氣地呸了一聲,推開孫行戶,整整自己的衣裳,大搖大擺坐到那石凳上,“那小娘子你給我瞧瞧,賭咒我是不信的。”
這樣的麵相,晏桑枝隻瞧一眼都能知道他哪裏出了問題,“夜裏睡不著覺,睡下也很快清醒,容易受驚,老是心慌難受。不知我說的對不對?”
謝三之前還略帶戲謔的眼神從她開口後,慢慢轉變為打量,身子也不由自主坐直。這病他從來沒有跟任何說起過,都是自己一人去醫館的。
他的手指慢慢握緊,而後又鬆開,若無其事般問道:“那不知這樣的病,小娘子開什麽藥方來醫治?”
晏桑枝的眼神從他的臉上轉到突出的肚子上,“你把手伸出來。”
謝三照做,晏桑枝把完脈後直言,“你這毛病是托在旁人身上的,日日憂思,如何能安睡。不過你眼下得先清減些肉才成,夜裏翻身都困難吧,但要費不少時日,今日先吃碗酸棗粥,我保你能睡下,起夜都少。”
“哦,”謝三語氣明顯不信,不過他這人講究,來都來了,看都看了,吃碗粥也少不得一塊肉,便試試。
“付二十文。”
“多少?”
謝三還以為自己聽岔了,二十文,這還不夠他吃碗麵的。一臉沉默摸出二十文,這下他不覺得孫行戶是來騙他的銀錢,誰那麽寒酸就騙二十文。
錢一到手,晏桑枝開始做酸棗粥,這粥也好做,拿挑揀好的酸棗仁,先搗碎,再放到瓷碗裏加水攪和。倒進細布裏,隻要酸棗仁的汁液,用汁液熬煮成粥就成。
謝三這錢總不能白花,所以他瞧得仔細,煮粥時還湊到鍋邊上,一步都不肯走,孫行戶在暗地裏罵他精得要命。
等粥熬好,他一聞這香,不苦微酸,倒是對味,也無需晏桑枝動手,自己拿了碗,舀上一大勺,順著碗沿邊吹邊吃。
大冷天就是吃燙的得勁,他不愛吃太甜的,粥甜裏加點酸,呼呼冒氣,三兩口吃到肚裏別提多舒服,吃上一碗還不成,這砂鍋裏還剩的,都被他刮走了。
藥效不說,他吃舒坦了,才摸摸自己的肚子,一掌拍在孫行戶的肩膀上,手勁賊大,“沒看錯你小子。”
孫行戶疼得齜牙咧嘴,隻敢背後偷偷瞪他。
遠處的鍾聲敲響,謝三的船到點要驗貨,他匆匆說了一句,拉上孫行戶疾步往外頭趕去。
他忙活完一日後,聽得小廝說老太太今日沒發病,早早睡下了。謝三今日也累得不成,打發走小廝後便去歇下了,原本得磨個一兩個時辰的。今晚一沾到床,沒過片刻呼呼睡下,晚上隻醒了兩次。
清早醒來,他怪道:“還真被我碰上個神人。”
飯也不吃,急忙穿上衣裳,讓人架著馬車往東城巷趕去,又碰著孫行戶,隻是這廝看他眼神躲閃,隻怕沒說好話。
謝三懶得搭理,門半掩著,他敲了幾聲,沒人應,直接推門進去。
晏家才剛吃好早食,阿春一見個麵相看著挺凶惡的人進來,以為是來鬧事的。她雖然有些發抖,卻趕緊站起來搜尋有沒有趁手的東西,還把麥芽和麥冬護在身後。
晏桑枝寬慰她,“是來求醫的,你莫慌,幫我領著他們兩個到邊上。”
阿春猶豫,又瞧了眼謝三,才低聲說:“那小娘子要是有什麽不對,支喚一聲,我能聽見。”
“這丫頭子,瞧誰像惡人啊,”謝三覺得自己不就生得蠻橫了些,哪跟惡人靠得上邊,不過想起自己是為什麽而來,收斂住翻白眼的衝動。
“昨日睡得好嗎?”
晏桑枝請他坐下,順嘴詢問。
“當然好,不然我也不能來找小娘子。隻是我也不是為著自己的病來的,不知小娘子聽孫行戶說起過沒有。”
“說了一嘴,這病聽起來耳熟,得把人帶過來讓我把個脈才曉得能不能治,大多都是能治好的。”
謝三聽後有些歡喜,不過因著不確定,他沒表現的那麽明顯,隻是拍著胸脯誇下海口,“隻要小娘子能幫我醫好,讓我做什麽都成,銀錢更是不在話下。”
晏桑枝問:“那讓你找人呢?”
“找人?”謝三是做船商的,走南闖北,找個人比尋常百姓要容易得多。
他沉思後點頭,“這人要是在江淮,那就好找。”
“我不知道她在哪。”
晏桑枝確實不知道自己師父在哪,或者有沒有在這個世上,她隻是抱著一點微切的希望罷了。
“這難找啊,是小娘子你家裏人?”
“是家裏人。”
可能是這輩子還不相熟的家人,晏桑枝的肩膀微微垂下,有點落寞。
謝三知曉家裏人生病的苦,一時倒是生出點同情來,歎口氣道:“小娘子要是有畫像的話,我能托行裏的弟兄出去的時候,四下找找。”
“有的,我還沒畫,等明日,明日成嗎?”
晏桑枝猛地抬起頭,她知道不該把希望寄托在謝三身上,可江淮城內她還能找,出了城,那就是大海撈針。
“自然可以,那明日我將我娘也給領來。”
兩人各有所求,互相牽製,一時都卯足了勁想要將對方所托的事給辦好。
到了另一邊。
成縣的事在淺水鎮引了軒然大波,謝行安的名頭再一次被藥商提起。而隻差一點便走錯路的蔡商,更是撫著心口直跳,萬幸。
他以為謝行安之前說成縣的白前會有他的一份,是為著青蒿才說的,存著幾分誆騙的心思,等回到江淮,天高皇帝遠,他又能說什麽。
卻沒有想到,謝行安回到淺水鎮的第二日,謝七就將半數的白前送到蔡商手上,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家郎君自然說話算話,蔡商自己驗驗。”
蔡商立馬堆笑,這一看就是好貨色,他又不是不識貨。謝七按著那堆白前,語氣深長,“我家郎君還托我帶了一句話給蔡商,青蒿這事算過去了,不過淺水鎮的藥行還有謝家人脈,望蔡商不要再走偏了。”
言外之意便是他的所作所為,會有人盯著,蔡商這膽子本就不大,嚇得後背冷汗涔涔,保證會好好做事。
經此一遭,他行事倒是規矩,本分起來。每每聽聞有縣遭災,便大把大把捐藥材,救了不少人的命。名聲好起後,蔡商更是往行善積德這上頭走,給自己博出一條好路。
不過眼下他還正惶恐,謝行安的船準備回江淮時,他還去送了,隻盼望這位爺日後別再來。
而被他念叨的謝行安站在船頭,手撐在欄杆上,看水波流蕩。良久,他才低聲問謝七,“你說,世上真有人會到別人的夢裏嗎?”
“這應該是神異鬼怪之說,當不得真。”
謝七不解,儺戲裏聽聽就罷了,總不能真有這樣的事。
“回江淮後,你去青陽觀找宋天師約個日子。”
謝行安之前也認為是無稽之談,可在成縣那個晚上發生的事過於離奇。
他的腦中浮現出那晚上的場景。
那時謝行安睡下後,突感身子不停下墜,等他站穩再睜開眼,是陌生又有點熟悉的院子,白幡滿堂。天有些黑,小道上點了一排的蠟燭通向靈堂。
他還沒邁出步子,就聽有身後女子問道:“你是來祭拜的嗎?”
謝行安轉過頭,是那個叫阿梔的女子,她穿著孝服,神情默然,與之前他夢到的笑靨,差別太大。
他不知道說什麽,便沒有開口。阿梔又道:“若是的話,跟我一道來吧。”
靈堂離院子不遠,幾步路的功夫。謝行安默默打量周圍,與阿梔隔了不遠不近的距離,太過真實,反倒讓他覺得離奇。
屋裏滿是蠟燭,最前麵放了牌位,中間的爐上豎了不少正在燃的香,阿梔點起三枝香,遞過去,“給他們上柱香就行。”
謝行安行醫,雖則見慣了生死,卻對死亡有著天然的敬畏,哪管這人他並不認識。接過香,恭恭敬敬地插到香爐裏。
本想轉身就走的,之前雖然是被迫夢到別人的事情,可眼下能見著本人,讓他心底生出點難為情。
可剛邁出的腳停下,他側身,低低地道了聲,“節哀。”
阿梔轉過頭看他,點頭致謝,而後瞧向牌位,自言自語,“人死如燈滅,我有什麽好看不開的。”
謝行安聞言,眼眉低垂,地上有的蠟燭滅了,黑漆漆的立在那裏。
他忽地不想走了,不管今夜的夢荒誕與否,他是切實見過那些歡樂的,眼下變成這般,反叫人唏噓。
於是他說:“若你覺得,人死如燈滅,”謝行安說到這,往前走幾步,撩起青色衣袍,蹲下來,將那兩盞暗下來的蠟燭,湊在邊上的重新點亮。
他手裏拿著蠟燭,聲音並不溫柔,很平靜,“那你就將它重新點燃。那麽蠟燭亮起時,你的爹娘或許會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回到你身邊。”
阿梔在燭光中拿眼瞧他,喃喃道:“重新點起?”
謝行安甚少寬慰人,搜腸刮肚後才又開口,“對,我曾聽過,死去的人要回到家中來,得有個依托。好比你所見的蝴蝶,新冒出的草芽,細雨微風,又或是頭頂的星辰。也許就是他們回來看望你,隻是你不知。”
他難得說這種話,又很生澀地補了一句,“所以,你別難過。”
阿梔靜靜地聽著,她從來沒有聽過這般新奇的說法,大家隻會告訴她,要看開點,你還有弟妹要撫養。
原來,死去的人是會歸家的。
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到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謝行安遞過去一方帕子,輕輕垂放到她手上。沒有像別人那樣告訴她不要哭,而是說:“想哭就哭吧。”
轉身走出去,順便半掩上門。
那個守靈的晚上,謝行安沒有走。
但也不好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他又怕有人過來會敗壞名聲,盡管他不知道這是不是真實的。在屋簷上待坐了一晚。
天光大亮時,他回到成縣。
他摸摸懷裏,帕子確實沒有了,所以不是夢。
這更讓謝行安覺得荒誕,得找個道士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