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心動 ◇
第30章 心動 ◇
◎認師◎
晏桑枝知曉自己聽到這句話, 應該要哭,最好是嚎啕大哭,哭到涕泗橫流, 衣衫都浸濕才好。
可她隻是滿眼含淚,落都落不下來。
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來, 跟我到裏間去。”
許靜心看向她, 說話時柔聲細語。
兩個人坐在一間小屋,窗戶半開, 時有冷風透進來。晏桑枝雙手抵在桌子上,想先開口說點什麽,剛開口卻隻能發出沙啞的咳嗽聲。
許靜心給她倒了杯茶,而後道:“雖我不知與你有何緣分,但我瞧你十足的麵善與熟悉。我在寺院也有十來年了, 前段日子頻頻冒出個念頭, 我就知曉是我要等的人到了。”
“說了這麽多,可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晏、桑、枝,你叫我阿梔吧。”
晏桑枝聲音哽咽, 像第一次在山崖上見麵時,她問的那樣,又重新說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阿梔,是個很好的名字。”
許靜心的目光很慈愛, 她又說:“前塵往事皆忘於心, 又得從頭認識你了。”
“如果可以,能跟我說說嗎?我很想知道,也很想了解你一些。”
“可以。”
晏桑枝緊捏著自己的手心, 簡短地講述了一個故事, 她說是自己做過的一個夢。
“後來, 我遇上了一個師父,第一次見麵時,師父說與其跳下去摔死,不如換種死法。
我問她,什麽死法?
她不言,隻說是個叫人想不到又風光的死法。讓我跟她一道,我當時就想啊,左右都要死了,隻想知道在這種時候,什麽樣才算風光。”
風靜靜吹過,晏桑枝的雙目紅腫,可話語很輕快,“她帶我去瞧了雪地裏的難民,都還活著,卻找不到大夫。趴在那裏隻想要人救他們一命。師父說,在死之前先救人,不然黃泉路上都會跟著我們。
那時還有家家戶戶在地窖裏藏的糧食,師父就挖出來做東西給他們吃,每個人一點,幾日後凍傷竟好了一些。”
她說到這,好像想起那段時光,聲音越來越低,“
我知道那不僅僅是吃的,是藥膳。我雖學的方藥,可我阿娘會做藥膳,但她隻教我最淺顯的。
師父就問我,她死前想收一個徒弟,傳授藥膳之術,不然死不瞑目。那時我不想應的,可後來我還是答應了。
再後來,我忘記了自己最初的想法,每天都跟著師父救人。她說話很有意思,明明我們在逃難,她卻說我們是在挖寶。哪天從地裏挖出來一個大寶藏,那就不愁吃不愁穿,也不用再過現在的生活了。她一直告訴我,亂象會穩的。”
晏桑枝很不願意回想那段日子,那時她悲觀厭世每日愁苦,每天起來就想如何死。可師父卻很樂觀,從土裏挖到一根山藥,就從山藥的藥性說到藥膳,再說要給她做什麽東西吃。
那頓河水煮的山藥,一點鹽都沒有,卻讓她不那麽想要自盡了。
在漫長的兩三年裏,隻有她們兩個相依為命。一路走來能用藥膳救人,就用藥膳,不能就用方藥偏方。她看見,很多人爬著,腿爛了都要活下去。
晏桑枝難得反思自己,她被狠狠觸動了。她們從景平國的安城走到了最北邊,可那裏也有大雪和瘟疫。師父臨死前最後說的是,阿梔,沒有風光的死法,可你要是願意,救幾百數千人再死,那是最風光的。
她說,阿梔,我走了,你要好好活下來,亂世會穩住的。
可師父走了,亂世也沒有走,晏桑枝也謹遵她的遺言,沒有自怨自艾,真的在濟天下蒼生這條路上走到了頭。
晏桑枝抬起頭對許靜心說:“最後,她真的做到了。”
以後,她也會做到的。
許靜心滿含淚花和欣慰地握住她的手,“這一路走得很苦很累吧。”
晏桑枝沉默,她的眼淚滲進鬢角的頭發裏,輕輕應了聲,“嗯。”
那些無人能知的日子裏,她吃盡了苦頭,摔得頭破血流。可也因此才能坐在這裏,狀似雲淡風輕地跟師父說起,那段艱辛的路程。
她說了很多很多話,無法跟旁人開口的,可在師父麵前,哪管不記得前塵往事,她也毫無保留。
許靜心聽得很認真,她的記憶裏雖然沒有那段經曆,可真的像感同身受一般。
晏桑枝落淚她也跟著一道落淚,她難過時自己也會覺得難過。
她們兩個是白首如新,又是傾蓋如故。
最後,晏桑枝看著她一字一句說:“我平生的憾事之一,是沒能出師。”
她學方藥學了十四年,藥膳隻三年。她其實隻學了個皮毛,很多的東西都沒有參透。重來一世,她想要有出師的機會,正經的行個拜師禮,能夠名正言順地孝敬和贍養師父。
畢竟師父於她是再生父母。
“我也有憾事,到不惑之年,門下無人,本事無法傳授於人,”許靜心回她,聲音溫柔有力,“可我在今年在今日等到了。”
“後日是個好日子。”
晏桑枝扯出一個笑容,使勁點頭。
她們其實還有話想說,可日落了,晏桑枝要回家去,她想等拜師後,要師父去看看她的家。
她們鄭重地於落光處告別,一個往前走,一個停在原地。晏桑枝邁出山光寺的大門時,猛地回頭喊道:“師父,後日我會很早過來。”
“我等你。”
她走一步一回頭,今日是她除了見到麥芽和麥冬時,最高興的日子了。
知曉不用遠遠看著,知曉能再見麵,她把喜悅收進心裏,腳步雀躍。
山光寺外麵停了一輛馬車,謝七坐在車座上,等得有些累了,從晌午等到日落。所以一見晏桑枝出來,他趕緊招手,“小娘子,這邊。三爺他有事先回去了,讓我和郎君一道在這裏等你。”
“多謝。”
晏桑枝半垂著頭,她現下麵色紅腫,有點不好意思,撩起簾子進去。
被裏頭的坐在那的謝行安嚇了一跳,沉浸在欣喜裏,後知後覺地想起謝七剛才說得是跟他家郎君一起過來的。
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坐下吧,”謝行安自然一眼瞧到了她紅腫的眼皮,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明顯。
明明今日他是可以不來的,但不知為何,卻還是鬼使神差地過來在這裏等了一下午。
也許是想見見她。
看看從那樣慘狀裏都能堅韌活下來的女子。
“本來是想明日針灸時再去謝你的。我聽謝三叔說了,是你讓人幫忙找的。”
這樣的恩情晏桑枝不敢忘,她隻是在思忖要如何給謝禮而已。
“你的道謝我收到了,其他不用,”謝行安搖搖頭,唇色有點蒼白,低低問她,“今日見到故人,有高興一些嗎?”
“嗯。”
那對於晏桑枝而言,是天大的驚喜。
謝行安第一次見她眼裏泛著光,也笑了聲,“那你高興的話,心思可別那麽重了。不然之後沒治好,我再也不敢稱自己的醫術好了。”
“好。”
她很認真地應下,這條命她還要留著把麥芽麥冬撫養長大,還要孝敬師父。
回去後,晏桑枝從眉到臉都是笑,聲音很歡快地跟大家說:“我之前有個師父,教了我很多。但她這兩年不在這裏,我現下又找到她了,準備後日行拜師禮。”
“啊?”
麥冬驚訝。
“什麽?”
麥芽大聲地問,她怎麽不知道阿姐以前還有個師父的。
“好好,拜師是個大事。我記得要備六樣禮的,芹菜、蓮子…”
阿春也很替晏桑枝高興,圍著原地打轉,大家都因為這個事情而沸騰。
麥冬和麥芽非得纏著晏桑枝說說這個師父的事情,說了許久,他們兩個才相信。
到了晚上,四下寂靜,晏桑枝興奮地根本睡不著覺,點起油燈寫拜師帖子,一字一句用心斟酌。
寫了一個時辰後,猛地想到可以給謝行安什麽謝禮,又拿了本紙,生熬著寫了大半夜。
第二日精神奕奕地揣著去針灸,照常弄完後,她說有事要相商,莫照月左右看看,搖搖頭一個人走了。
謝行安淨手後坐下來,問道:“今日針灸的難受嗎?”
“不難受,我不是為著這事的。”
“那你慢慢說。”
他正起了身子,擺出自己會認真傾聽的姿態來。
晏桑枝拿出一遝的紙放在方桌上,她把手放在那上頭說:“我昨日思來想去,沒什麽好感謝你的,便把這些記下來,送與你。”
謝行安有點疑惑,接過翻開一麵,瞟了一眼後立馬合上。緊盯著她的臉,眼神下壓,身子稍微側向她,“你認真的?拿這些出來當謝禮?”
“認真的。”
“就像上次我救人用的偏方,不費銀錢,卻能把人拉回來,”晏桑枝說的很慢,看了一眼謝行安,“你就沒有心動過嗎?”
“有過。”
“那我現下把它當做謝禮,你又為何是這般表情。”
“你的醫方是真的有效嗎?”
“當然,我們祖上一一試過。”
謝行安無言,把紙放回到她手上,手指輕敲膝蓋,聲音帶了點莫名的意味,“是真的,我更不能要。你可能不知,江淮手裏頭偏方的不在少數,可沒人會這般大方。
有的縱是自家徒弟都要瞞著。小娘子,你還有這般的想法嗎?”
“你覺得,這些方子在我手裏都能用到嗎?”
晏桑枝回望他,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那些方子在我手裏,能用到的不過十之一二。其餘的都得蒙塵。可是給你卻不一樣,謝家醫館這般大,且有不少分館吧,遇到生病的人就愈多。”
她緩了口氣又道:“開方藥和藥膳,對於急症都有些慢,有的人熬不到那個時候,生生耽誤了,可我的方子,對於急病很有效,命保住之後再開方藥或是藥膳都成。”
謝行安默默聽著。
她還說:“你且當是我自己的私心吧。借你的手救更多的人,這些方子它是我晏家的,可我更希望它是天底下所有醫館的。不能叫人無病,但能從閻王手裏搶命。”
說這話的時候,晏桑枝的眼睛很亮,話語有力,她把這遝子紙再次鄭重地放到謝行安手上。
謝行安活了二十多年,在藥行浸淫數年,碰見的人大多都懷有目的,他少有見到這麽純粹的人。
當為醫者。
隻要一想到她以前歡樂的日子,與後來站在雪裏渾身是血,卻又挺直腰身,不哭天搶地的模樣,到現下所說所做的,外表柔弱,內心卻很堅毅的小娘子。
他承認自己真的有點心動,不是對方子,而是對人。
作者有話說:
我一直都認為,不管是古代也好,還是現代也好,一個二十幾歲的成年人,肯定能夠知道自己對什麽樣的人會心動。感謝在2022-06-15 23:55:12~2022-06-16 23:04: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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