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翡剪刀
第27章 翡剪刀
這女子忽地出現,莫說聶樓,就是詩千改,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愣住了。
吳麗春愕然,悄聲道:“你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個朋友?”
“初次見麵,詩大家,您叫我阿雙就行。”
阿雙行了個禮,圓臉笑靨,很是喜慶,她講明來意,“我家夫人乃徽浙七總商之首,張鏡蓮,昨晚看了您的《千金》,心中十分喜歡,特命我來給您送點潤筆資,就當新年的壓歲錢了。”
“誰知去了趟英台派卻沒尋到您的人,打聽之下知曉您在玄靈閣,還聽到了些‘有趣的傳聞’,我便自作主張帶著禮物來了。”
阿雙側首,對手下侍女道:“為詩大家念一下咱們的小禮物吧。”
女孩子們用唱歌似的嗓音念道:
“靈息筆三支、聽鬆墨十塊、入夢紙百刀、洞泉硯台一座,”
“黃金百兩,”
“天級靈石二百斛、地級靈石三百斛、玄級靈石百箱,”
阿雙道:“我家是商戶粗人,也無甚文房墨寶,隻知道用真金白銀來表達歡喜,今日登場莽撞了些許,還望詩大家不要介意。”
,換算一下,這話約等於“我家窮得隻剩錢了,不知道怎麽誇神仙太太,隻好打錢”。
詩千改:“……”
她看著那些箱子,果然是除了第一句之外,剩下全是真金白銀。
無論什麽東西,數量多了都會蔚為壯觀,更何況是錢財。而這些箱子裏,盡是珠光寶氣,雲蒸霞蔚,那種財富的氣息牽動著人最原始的欲望,讓在場諸人都目眩神迷。
所謂自古財帛動人心,詩千改一顆心怦怦跳,不爭氣地墜入愛河,“沒關係,我不介意!”
吳靈差還勉強能穩住,低聲叫道:“她管這叫‘小禮物’?!”
他當差這麽久,第一次聽說天級靈石後麵跟的字是“百斛”!
吳靈差的話說出了眾人心聲,聶樓活像被人扇了一巴掌,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其餘靈差一下子嗡嗡議論開:
“竟是張夫人!我竟然能親眼見到總商送潤筆資!”
“她也是翡不琢的書迷?”
“張夫人不是前些天才回來嗎?”
阿雙在錢財環繞之下,不太高的身形都偉岸了起來,大大方方、歡歡喜喜道:“先生滿意就好。”
詩千改強抑製住心跳,粗略換算了一下,感覺這些能有五百多萬人民幣。而且據說天級靈石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她卻一次性得到了一百斛。
前世她不是沒賺到過這麽多錢,但一個讀者一次性砸這麽多給她,還是……太刺激了些。
等等,阿雙剛剛還說了什麽?說她家夫人昨晚才第一次看她的小說?
詩千改:“……”
她大受震撼!
吳麗春:“多、多謝張夫人……”
這個世界當然也有讀者給作者“打賞”的傳統,又稱為“潤筆資”,吳麗春作為詩千改的輯書客,本是該負責處理文修收到的禮物的。
但她也是頭一回碰上如此“豪橫”的書友,覺得說“多謝支持”在此時都顯得過於蒼白。
阿雙眼波流轉,語氣又倏然一變,看著聶樓追問道:“小男修,你是叫聶樓吧?聶道友,你說呢?”
說什麽?“這算不算高看”。
若這是看低,那麽天底下沒幾個文修能站著的!
聶樓的臉頰火辣辣的,此生沒有遇到過如此迅速的臉頰腫痛時刻。
他恍恍惚惚地想,怎麽自從重新遇到詩三,這之後的短短幾天他接連受挫?以為這次就是最丟人,沒想到永遠有下次、下下次!
阿雙說自己“莽撞”,但實則進退得宜,該逼人的時候分毫不讓,這是走南闖北無數次隨家主談判帶來的氣勢。
若聶樓是真君子,視錢財為無物,大可再表達不屑。然而他是偽君子、真小人,自己就認可這一套以錢財劃分人的規矩,以這套話術羞辱他人的時候就該知道自己也有一天會被權勢壓倒,此時當然是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個字!
吳麗春被侍女帶著去整理清點禮物,也被晃得有點不大清醒。
她忽然想起來一件事:這是不是目前修真界,讀者給文修送出過的最多的潤筆資?
,上一次如此大額的潤筆資,是十年前皇室一位王爺給喜愛的作者送的。那一次引起了整個修界的議論,成為一時之談,甚至變為了俗諺,廣為流傳。
那一次的潤筆資,折合也不過百萬金……
吳麗春呼吸急促起來,她家翡不琢,又一次成為了“第一人”,又有了一次“傳奇”經曆!
詩千改終於從財帛中醒過神來,續上了方才要說的話,對聶樓道:“看來何家也沒告訴你實情,他們也沒臉說真相。既然如此,我就讓你們都倒一倒腦子裏的水。”
“首先……嘖,每次和你講道理,都得分列成條你才聽得懂人話,首先,我與何文宣隻是訂婚,從無‘休’一說;其次,要休也是我休他,你讓他回去好好看看我的信裏是怎麽寫的:看不上,滾!”
“最後,世家豪門?我同樣看不上世家。修道這條路,我隻會自己走。”
她不覺得做寒門之後有什麽不好,也許她現在一個人還不足以抗衡何家這個地頭蛇,但這個時代有足夠多的機會,讓她能自己去打破天花板。
如果沒有送禮物這一出,聶樓恐怕還要嘴硬幾下,然而張鏡蓮這神來一筆,簡直給她的話做了最好的注腳,
她就是有這個能力,有這個底氣。
聶樓胸膛起伏,隻覺得那炫目的金光都化作了鋼針,深深刺入了他的腦海。他心裏已經全然崩塌了,腦子瘋狂地轉著。
怎麽辦、怎麽辦,還有什麽辦法?他說出了何家的名字,何家已經不會保他了……而他又已經得罪死了詩千改,可能還得加上一個張汪總商!
好像醉酒突然清醒,聶樓終於後怕起來,背後被冷汗浸濕,癱坐了在椅子上。
詩千改站起身,把寫好的給酒樓的道歉書放在桌上,“我不會給你機會,你和何家做的事,我會一一還報回去。最遲臘月二十三,我要看到你的認錯書登報。要完完全全講清來龍去脈,不要想著耍滑頭。”
要聶樓親口承認自己做過的事、把自己的臉放在地上踩,恐怕比讓他死還難受。
比起被報複打死,這個結局已經很好了,哪怕再不甘心,也隻得同意。
他呆呆地坐,好似魂魄都被抽沒了。
其餘五個狗腿子眼看這一出出的大戲,再也生不出反抗的心,用敬佩的目光看著詩千改:
得罪了何家,轉手就能引得總商青眼……怎麽說,不愧是翡不琢先生!
跟著聶樓隻會倒黴,他們要不要轉投詩大家?……
吳靈差揮了揮手,抹把臉:“行了,行了,快走吧!這麽多寶物箱子放在這裏,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貪汙受賄呢!”
那何家叫上司來指揮他們做事,連個跑腿費都不給,晦氣得很!
阿雙一直站在旁邊,等待詩千改說完,她微微俯身行了個禮,笑道:“詩大家,若您有空的話,我家夫人有請您今夜一遊我家花園。”
有張汪總商出手,玄靈閣的人便借坡下驢,懶得給何家交待了,扣了聶樓,沒給詩千改增添一點額外的事務,還把她木牌上本該記的一筆“觸律”給消去了。
這個過程裏,阿雙笑著給詩千改說了張夫人是如何喜歡上《千金》的。
她本是白天給夫人介紹了《千金》,但夫人忙於理賬本就沒看。晚上睡前,張鏡蓮突發頭疾,失眠時便想著看點話本子催眠。
哪知拿了《千金》就放不下了,連頭疼都因為情緒好轉而緩解,直接看了個通宵。
阿雙裝訂的話本子裏沒有最新章回,張鏡蓮追平後才終於放下本子睡覺,醒來第一句話:新的《徽女日報》買來了嗎?
第二句話:若想與一個文修結交,最快的辦法是什麽?
阿雙也不知道,轉頭問了為數不多交好的前輩文修之一,嚴理繁。
嚴理繁:“……”
豈有此理!
他氣得吹胡子瞪眼,恨不能當麵教訓人,要給這張家小輩正一正觀念,讓她知曉複古才是正途。
不過,他還是沒好氣地說了一句:姓詩的是“三老派”,此派盡是財迷,你就拿錢砸她就完了!
“當時可都把我嚇到了,我家夫人從來都沒看小說通宵過呢。”阿雙道。
詩千改很有經驗地:“這很正常,尤其是爽文……就是‘三老派’的文字,一看就容易停不下來。”
此條,前世的無數作者讀者都可以作證,熬夜看小說上頭啊,jpg
阿雙眨眨眼睛,道:“可我家夫人看過其他三老派的文章,也沒有這樣呀。”
詩千改心道,那就是受眾原因了。
有多少女讀者能看得下男頻爽文?早年幾乎個個都開後宮,看情節爽了,看男作者寫女人又萎了。
但拋開這個因素,隻看爽文本質的話,的確如此。等女性向爽文也發展起來,讀者就會習慣了。
前世男頻有不少經商的土豪讀者,為喜歡的作者一擲千金。在平日工作動腦太多,放鬆的時候就會趨向於找些看起來爽快的小說,不求有多少深度,隻求消遣,要是看起來腦袋痛,或者心情差,這不是給勞碌的自己添堵嗎?
看直播打賞,也是一個道理。
從玄靈閣出來,詩千改接受了夜遊邀約,心想:她也想看看“富豪榜”前列的人家裏是什麽樣,有用的素材增加了,jpg
但她提了個要求,得先借個地寫明早的連載。
此刻,張氏名下“驚夢園”湖泊的龍船畫舫上。
燈火通明,阿雙表情複雜:“……先生真是勤勉啊。”
她對麵,詩千改剛筆走如飛地寫完最後一個字,滿意點頭,歎口氣感慨:“寫文謀生不容易,一天不寫就會怠惰。”
誰能想到這話是如今皖州最耀眼的新銳說出來的?而且還說得這麽真情實意。
阿雙:“……”
她一時間懷疑夫人送的那些潤筆資是不是假的。
詩千改看了眼窗外,琉璃燈的光落在水麵上蕩起碎金。
驚夢園與其說花園,不如說是個巨大的公園,有一眼望不到邊界的人造湖泊,湖心設有幾座小亭。岸邊水榭,建築奇石,無不巧奪天工,靈植哪怕在冬日都開著熱鬧的花。
她揉揉手腕,把稿子交給吳麗春,阿雙忽地好奇問:“詩大家,我家夫人待會兒來,您願意讓我家夫人先看一眼新章回嗎?”
詩千改和吳麗春都愣了一下,船艙外傳來一道微啞的女聲:“阿雙,不可對先生無理。”
張鏡蓮從船頭走入,身邊沒帶別的下屬,穿著交領素衣,身披狐裘,發髻上唯插了一枝玉簪。盡管衣著樸素,甚至不如阿雙,但通身氣派依舊讓人不可小覷。
係統:【達成特殊場景:直麵對您善意度達“友人”的修士,且該修士修為高於您(同一人不可重複)。掉落“致富·寶箱”x1。】
詩千改:“?”
上次靈技,這次致富,原來這些寶箱是有不同類別的?
“夫人好。”吳麗春行了個修士禮,猶豫了下還是道,“提前看不符合規矩,我們恐怕不能……”
對詩千改來說,這也類似“偶像準則”了,除非是同樣寫文章的密友,否則不可超過這條線。讀者這樣問,也是不禮貌的。
張鏡蓮笑道:“我知曉,不會做這等事的。”
阿雙也吐了下舌頭,歉然道:“是我失禮了。”
“為表歉意,我再替這孩子送個小賠禮如何?”張鏡蓮從芥子戒裏取出一物,遞給詩千改。
那是個金鑲玉的長命鎖,製式是小孩子或者少女少年戴的,一看就不是臨時決意。詩千改立即意識到,這是二人之前商量好的,因為送這等貼身佩戴的私密物件不比那些金磚靈石,而且還是當麵送,怕讓她覺得燙手,才巧借了個由頭。
這張總商真是……辦事細節叫人如沐春風。
詩千改心中感慨,笑道:“那我便收下了。”
張鏡蓮觀察著詩千改,燈火透過琉璃燈盞照在她白皙的臉上,映出了花紋,仿佛在她額角點了花鈿。
她寬袍大袖,鬆鬆散落在桌麵上,露出一截執筆的手。
並不刻意的打扮,隻求閑適,但卻因腹有詩書,氣度自華。
張鏡蓮沒有孩子,也對此沒有執念,修真之人自己就壽命漫長,本也比常人難育子嗣。但若能有個像詩千改這樣的女兒,似乎也不錯。
詩千改對上她突然慈愛起來的目光:“……?”
驚夢園一步一景,這一回夜遊安排的主要是在畫舫上看。“定風波”陣法下,船身平穩,有侍女給詩千改介紹,她便“嗯嗯”地飛快做著筆記,真把這兒當素材庫了。
張鏡蓮覺得有趣,有心給她再提供點寫頭,便隨口說了幾件自己經曆過的事。
她行走天下,遭遇的驚心動魄數不勝數,比大部分小說都精彩。談到最後,又提起了近來的事:
“我張氏名下的匠修們日日都在提出新的靈器,想法新奇,卻沒什麽實際作用。前些天一個小後生想改良靈犀玉……”
詩千改知道靈犀玉是一種靈玉。靈氣的出現也影響了天材地寶,此玉就是其中比較特別的一種。它具有傳導作用,如今多被用來製作通訊令牌,類似於對講機,可以傳遞聲音和字跡,但範圍有限。其名字由來,取自“心有靈犀一點通”。
“那小後生說,可以在不同宅邸之間的地下埋靈犀玉,這樣兩座宅院的雇役與護衛就可以隨時交流了。”
張鏡蓮笑道,“但世上有多座宅邸的人家本就是少數,這樣的人家為何不直接派人往來?所以我說,這點子沒什麽實際用處。”
“小後生天天來纏著阿雙,想要我出資,毅力倒是很可嘉。”
詩千改聽得滿心生草,憋不住脫口而出:“互聯網?”
張鏡蓮側頭,問道:“先生有想法?”
詩千改:“……”
她咳了一聲,道:“我亂起的名字……我的意思是,為什麽要局限於府邸呢?可以把這些靈犀玉分散放置在整個縣城,甚至整個天下,像網一樣鏈接起來。”
“這樣,豈不是所有人都能隨時隨地與天南地北的人交談了?還可以在玉內設陣法,讓人們組辦書會、文會。”
其實就是創建聊天群和網站,詩千改默默想。
至於那位匠修所提出的,更接近於智能家居。
看來張鏡蓮這般大佬也有被時代局限看不出商機的時刻,詩千改想到自己那個“得道多助”欄目,她原本還想著什麽時候請符修來給她弄個“網頁”,現在看來,說不定還能直接一步到位,把網都給弄出來?
“我覺得這裏麵很有賺頭。”她道,“夫人,我能不能投資,就是,資助那個匠修?”
張鏡蓮一時陷入安靜,用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著詩千改。
她很聰明,輕易就能聽出這裏麵潛藏的巨大商機。而詩千改如此自然地說了出來,好像根本不需要經過思考。
,這小女孩知不知道,她的點子能價值多少錢?
詩千改見她不說話,便又提出了幾種“應用範圍”,以證明可行性,每一根頭發絲都寫著“拉大佬快隨我入股”。
這東西讓她一個人來肯定搞不定,畢竟她主業是寫手,又不是商場天才和技術大牛。
吳麗春也詫異了,她知道詩千改經常會冒出很多新奇的想法,但從不知道她居然還懂陣法和靈器。
一個人若隻在文章上富有天才,那麽還在可以想見的範圍內;可若是同時也精通匠道,那便天才得近乎恐怖了!
詩千改是寫故事的人,輕易便勾勒出了一個個絕妙的場景,甚至讓張鏡蓮產生了錯覺:她真的看過未來那般的場景。
“……如果陸不吟在這,她一定會很想收你做弟子。”張鏡蓮忽而道。
陸不吟身為匠道之首,比她更清楚其中價值。
詩千改:“這就過獎了。”
她也隻是知道一些另一個世界的東西而已。
張鏡蓮的態度變了,不再是對待喜歡的文修,而是對待看好的後輩以及可行的合作者,詩千改幾乎是立刻感覺到了那種上位者的壓迫感。
她走進船艙,在桌邊坐下,又問了幾個問題,最後說:“詩姑娘,如果你出資,能出到多少?”
這個世界的資本發展度不低,類似創業投資的框架早已出現。
詩千改羞澀地:“不多,一百萬金再加三百斛地級靈石。”
阿雙:“……”
吳麗春:“……”
怎麽聽著那麽耳熟?
拿了人的潤筆資,轉頭就拿一半和人談合作,詩千改也覺得自己這出空手套白狼令人歎為觀止。張鏡蓮不由失笑。
“可以。”她溫和道,“我會讓我的人擬一份契書,屆時,你和你的輯書客一起看看。”
詩千改眼睛都亮了:“那夫人是也要參與了?”
張鏡蓮朝後靠在椅背上,此時終於流露出一絲總商的睥睨和驕傲來。
她笑道:“這天下除了我張鏡蓮,還有誰能鋪成那一張‘網’?”
連三大門派與仙閣,都沒有她熟悉這天下各路關節。
第二天,縣城。
“最新的報紙,那《指翡》的作者道歉了!”
已經臘月二十一,還有九天便過年了。這日紛紛揚揚地下起了小雪,報童沿街喊道,“最新報紙!《指翡》的最後結果!……”
《指翡》就是聶樓以“義士”身份寫的那篇文章,銀杏樓,蕊娘聞聲立即掀開門簾,道:“給我來一份。你進來賣吧。”
她現在是整個縣城最炙手可熱的說書客,修為也突破了築基,做主讓報童進來還是輕而易舉的。
報童臉頰凍得通紅,感激地走進去,暖融融的熱氣撲麵而來。
自從看到那篇文章後,蕊娘便一直處於焦慮之中。
不僅是為詩千改擔憂,也是因為一種無法言說的愧疚,因為在那流言之中,連與她交好都成了罪證:若不是自己有汙點,怎麽會與青樓妓子廝混?
蕊娘初次聽聞這句流言,便將客人喝退趕出了銀杏樓,自此她的場子沒有人敢嚼舌根。可是,她還是痛恨起了自己的出身。
……雖然被賣掉不是她自願的,但……
她已經兩晚上沒有睡好了,也不敢去找詩千改。
“道歉了?”有聽客詫異道,“快給我來一份!”
“我也要!我就知道聶樓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許多人七嘴八舌地聚到一起,把報童的報紙全搶光了。蕊娘幾乎是急切地打開報紙,迎麵便看到一行大字:《向翡不琢先生的道歉書》。
文中“義士”承認,除了翡不琢與憐香公子同屬一人之外,其餘都是他捏造的。
,聶樓寫這份信時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上一篇他為了混淆大眾編造得詳盡,這篇為了澄清,隻得披露更多的細節好讓大眾信服,算是徹底把何家得罪死了。然而不敢不說,否則別提何家,張汪總商都會叫他死無全屍!
於是眾人就目瞪口呆地看到了何家是如何勾結聶樓,讓他捏造條款的。聶樓為了保命,連錢莊的銀票都印上去了,落款處何氏的家紋絕無造假可能。
蕊娘眼圈紅了,愧疚更為憤怒所取代:“無恥!”
“居然是聶樓先生?!公然造謠一個女子,這……”
“狗日的東西!別叫他先生了,呸,他不配!”
“居然用心如此歹毒,叫人不齒!”
“聶狗還說‘最毒婦人心’,我看他才是最毒的那個,呸。”
“聶狗!我就說先生怎麽可能是這樣的人!”
“他還攀咬出了何家?等等,何家,怎麽這麽耳熟?”
有人立刻便想起了之前簡升白寫過的那篇文章,再仔細一看,驚訝萬分,撫掌笑道:
“之前對何家說‘看不上,滾!’的女修,竟也是翡不琢先生?”
“不愧是先生!何家與其走狗可恨至極,分明是自己被看不上,卻偏說是自己退婚了人家!”
銀杏樓的忠實聽眾幾乎個個都對翡不琢更有好感,看此一文,紛紛義憤填膺。
報紙雪花般地在各個縣城紛發,激起一重又一重浪。
這份報紙連日裏因為聶樓的文章銷量水漲船高,前後兩份卻來了個全然反轉,令人大跌眼鏡。
有簡升白這位前輩的佐證在,新文章的可信程度立刻高了不止一倍。而那次人人嘲笑何家,早已說明了大眾對此事的態度。如今真相大白,人人更是都要罵一句“何家老狗”!
此外,最震驚的當屬聶樓的讀者。
他也算個小有名氣的築基修士,有一批長期讀者。聶樓對外從來是翩翩君子、風流自賞的形象,可現在看看,他私底下都做了什麽?
愛慕不成、反汙蔑造謠,偷竊靈印,收受賄賂,鬥毆被看押玄靈閣……
連他這封書信,都是在玄靈閣裏寫的!
“我從前真是瞎了狗眼才會欣賞這樣一個道貌岸然的禽獸!”
這是無數讀者此時的心聲。
如果聶樓從前不那麽精心營造自己的君子形象,讀者可能還不會如此反應劇烈。然而如此驚天動地的反轉,惡心得人想吐,有烈性的女讀者當場便將從前買的書冊燒了個幹淨。
玄靈閣內。
“呃啊!!”
聶樓滾落在地,痛得滿身冷汗。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靈池在瘋狂沸騰、蒸發著,靈氣像被戳破了的鼓包,無法阻擋地流瀉向空氣。
這次與九鵬樓主的情況不同,錢九鵬的讀者向來知道他就是個仿寫的,是以哪怕最後也沒有對他生出多少情緒反轉。而聶樓便是失去了讀者的氣運,那些曾經喜愛他的人,所興起的恨意足可像刀劍一樣攪碎他的靈池。
文修以己身證道,以他人為輔,除了那些鑽研學術、博古自悅的人,其餘人都離不開龐大的讀者群體。一旦失去,所有的修為便如夢幻泡影。
吳靈差在一旁看著,心中生出些輕蔑: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
落到現在這下場,以後就算入道,也隻能隱姓埋名、夾著尾巴過活了。
……
毫縣,何家宅邸。
自從看到報紙,何家門就緊緊關著,不敢打開,生怕一出門就有人扔爛菜葉子。
“呸!”
有收夜香的人路過門口的石獅子,腳下一踢桶,黃黑汙漬就灑滿了門口石階。
……
讓造謠者登報道歉,這情況之前從來沒出現過。任何澄清手段,第一次出現的時候總是最好用的,《道歉書》一出,其傳播的速度比先前那封造謠文章還要快,堪稱一錘定音!
在篩去謠言後,露出水麵的話題就成了“憐香公子”,其吸引的注意力比先前更多。
若是不知道的人聽了,定會以為這是哪個新出名的天才。
聶樓說,他那篇文章裏唯一沒造假的隻有“翡不琢與憐香公子同屬一人”,詩千改最新的章回末尾也沒否認!
眾人深深震驚了。
但……
似乎也僅限於此了。
眾人震驚歸震驚,也沒幾個人口出惡言。其實,就連昨天爭議最大的時候,也無人出來公然批判。
畢竟近幾十年來大家已經接受了女子會讀風月話本,這些文章都能直接登載春閨報紙上了。會讀,自然也就會想寫,這是很正常的推論,隻是一直沒有人挑破罷了。
要是閑得慌真想罵,還不如去罵最先開創這個“風氣”的人。
如今翡不琢先生要是做這第一人……
眾人思索一下,覺得如果是旁人,恐怕輿論不會如此統一;到了翡不琢這裏,就成了“不愧是先生”!
那可是翡不琢!
她寫的東西全是修界從未出現過的,添一個風月本子又有什麽?
她寫的文章就是好看,隻要能繼續連載,愛寫什麽寫什麽!
而且事實上,憐香公子所寫的風月小說,其實根本不是有些人想象的那樣低俗、豔情。相反,《仙宮》一書中滿是以樂景寫哀情,看得人難受。
不如說,翡不琢這離經叛道的性格,還讓眾人感到了些許詭異的安慰。
,因為這樣來看,先生應該不會嫁入世家了。
這並不是不切實際的擔憂。在世俗的觀念下,許多平民出身的女修,哪怕入了道途也無法擺脫依附的心態,修道隻是為了將自己變得更“宜家室”,好邁入世家豪門的階層。
而她們達成目標之後,多半會成為夫君的輯書客來共同修煉,專心輔助夫君,不再管從前的讀者。而且因為她們從前是文修,做了輯書客後眼光往往也比其他人好,是以豪門也很喜歡娶這樣“有助力”的夫人。
對此種行為,大家風評不一,有不少男修還覺得挺好。
其他人這樣做,除了核心書友傷心,大多也會祝福一番。翡不琢不一樣,她顯然是前無古人的天才修士,怎能也如此墮落!
之前便有人悄悄擔憂,生怕哪天她寫到一半,人就跑了。
對比之下,什麽風月如何,倒是小事了。
自古文人多情,男修柳宿花眠還是美談。這同樣不符合世俗作風,不還是被津津樂道?
少部分人還是逮著這一條不放,稱其為“有傷風化”,然而蹦躂了半天,發覺直到中午,議論越來越廣,卻都沒有人出來說翡不琢寫風月文章不對!
有不少人還特意打聽,開出高價收購《春庭報》,想看看先生從前寫的文章是什麽樣。
唯一一篇長文還來自於冰湖狂生這個狗腿子,他不知什麽時候又寫了分析,委婉地指出了先前那幾篇小說的稚嫩之處,以及後來《千金》處理類似情況時的差別。
總結起來就一句話:翡不琢先生進步神速!實乃大才,吾輩楷模!
不僅吹,還有理有據地吹,帶跑了一群人。
不喜翡不琢的人:“……”
所以在其他人吵架的時候,你就專門看文章去了?
從前你批評文章可沒這麽溫和,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更讓他們痛苦的是,中午,《徽女日報》輯書客吳麗春發了一篇感謝潤筆資的文章。
,張夫人成了翡不琢的讀者,給她送了潤筆資,折合五百兩黃金。
,張夫人一出手,就比十年前那筆皇室潤筆資翻了足足五倍。
,張夫人還邀請翡不琢夜遊驚夢園,言談之間都快把人認作幹女兒了。
不喜翡不琢的人:“……”
操!
張總商張鏡蓮,整個皖州、乃至整個天下都赫赫有名。從來沒人聽說過她對哪個文修青眼過,更別提為此一擲千金。
那些金錢數字哪怕僅僅落在紙麵上,都仿佛能折射出驚人的光輝。
一個上午,連爆出三個有關於翡不琢的逸聞,一個比一個驚人,最後這個足以激起全修真界的關注。年前的人最閑,也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與上次簡升白的化名逸聞記錄不同,這回所有人都知道逸聞主人公是誰。她是真正的要天下聞名了。
隻怕過不了多久,各地的讀者都會生出興趣:能讓張總商青睞的新人,寫的文章到底有多好?
這翡不琢,何時入三大門?何時能登上那些流通天下的大報紙,好叫他們都看一看?
……
風波之中,觀念各異,但不可否認的是,有一部分人的觀念自此被扭轉了。
她們看著《徽女日報》,上頭《千金》還在雷打不動地連載著,翡不琢先生完全沒有被影響,她就這麽讓聶樓說出了曾經的筆名。
仿佛外界的話對她來說都是過眼雲煙,非議如此,讚許如此。
原來女子也能如此……
她們這樣想道。
綠衣巷。
昨晚,詩千改和吳麗春瞎逛了那麽大的花園,吃了頓夜宵,還喝了點仙露酒,最後都醉呼呼的,拒絕了阿雙再三的留宿邀請回到綠衣巷。
二人都錯過了上午的吵嘴大戲,直接一覺睡到了中午,醒來才看見這麽多的議論。
詩千改雖然自己不太在乎,但本來都做好了這次風波不會那麽容易就平息的準備,要知道哪怕在後世,公眾人物私生活的謠言一旦傳起來也不是辟謠就能控製的。
她見風波這麽快就過去,還有些驚訝。修界老百姓這麽淳樸?仔細想想,又覺得明白了些什麽。
大眾麵對文藝創作者的時候往往會放低道德標準,覺得幹出什麽來都不算出奇,才華就是一切。這種觀念造就了許多人渣,但此刻,居然某種意義上庇護了她。
再加上封建和資本社會裏,錢財權是人的臉,當你達到一定高度,如古時的公主,再荒淫別人都不能拿她怎麽樣。
詩千改:“。”
她覺得,可能她現在宣布廣招天下美男,都會有不少人來應。
吳麗春昨晚太困,陪詩千改回來後就也睡在她這了,現在頂著一腦袋亂糟糟的頭發心有餘悸,道:“你以後,還是要小心……”
話說一半,卻又收了聲。
小心,難道之前詩千改就很作死嗎?
她做寡婦這麽久,唯一明白的道理是軟弱才會被人欺。
這次高調地狠狠打了何家的臉,反倒讓很多人心有餘悸:這翡不琢真是一把“翡剪刀”!得罪她的人,都要被剪去修為。
也許是酒意還未散盡,吳麗春發了會兒呆,難得有了點提起過去的談興,道:“看到昨日的你,我才知曉……你其實從來沒變過。”
從前的詩三性情沉默,但骨子裏是如出一轍的大膽狂悖,畢竟她就沒見過第二個十五歲就敢寫豔情話本的主兒。
“我需要很多錢,能讓我一個人過活衣食無憂的錢。我沒看過多少文章,書院也隻念到了十五歲。我知道我沒有什麽天分,選擇不多,但我還是想試試。”
那個十五歲的女孩子站在她麵前,文秀的麵容病弱蒼白,說出的話卻委實讓吳麗春嚇了一跳。
她第一反應是荒謬,還有一點想笑。
但看著詩三的表情,她又笑不出來了。
少女剛剛經曆了長途的奔波,身上臉上都有塵土,目光卻很冷靜,亮得嚇人,“這類話本,是我能想到的最快的掙錢方法。而且那些男文修來寫,到底不能完全契合女讀者的心理,我卻是女子,知道自己想看什麽樣的文章。”
她帶來了自己的一個開頭,雖然錯漏百出,但的確視角和市麵上男作者的文章很不同。
搞笑嗎?也許吧。但她能抓住的東西,隻有這麽點了。
也許是想到《春庭報》預計的定位,吳麗春竟然真的被說服了,隻是建議她將筆名取得男性化一點。這便有了“憐香公子”。
詩千改動作微頓,她繼承原身的記憶不全,還是頭一回知道這些。
吳麗春笑道:“起初我也後悔過,想想看,一個清白人家的十五歲小姑娘,說得再好聽,你能懂得什麽?”
誰知詩三還真是個狠人,扮男裝去青樓找素材,鍥而不舍,混熟了之後,還藏在人屏風後麵做筆記!
如此這般,她初出茅廬的《寂寞空庭》果然小火了一把。甚至她做戲還做全套,偽裝成男人和女讀者往來信件……也不是說裝男人騙取芳心,隻是對一些忠實讀者“調戲”的回應。
寫完之後,詩三開始想要寫一些更“能上得了台麵”的文章,可轉換風格的第二本反響卻很差。這倒罷了,她還花了許多錢去匿名接濟一些青樓老妓,酬薪青黃不接,這才差點把自己餓死。
詩千改聽到這,明白原身第二本為何是那種風格了。她的筆觸太稚嫩,寫不出心中茫然哀戚,又有糊口迎合大眾的壓力在,才成了不上不下的樣子。
如果逐漸成長,未必不能成為一代大家。
吳麗春回憶著,道:“我一直覺得你能出頭的。你和其他人不一樣。”
她最大的天賦不是寫得好文章,而是知道怎麽把握讀者的心理,有的時候這比寫好文章還重要。
詩千改低聲道:“嗯。”
她仿佛也穿透時光,與那個和自己有著相同相貌、相似靈魂的少女對視。
“她”現在又在哪裏呢?
是在她的世界嗎?
這些也許會是終身的謎團了。
詩千改握住脖子上的長命鎖,但不論如何,她會好好活下去的。
“好了,快起床了!”吳麗春搖搖頭,結束話題,笑著拍拍她。
詩千改搖搖頭,整理好思緒,但下床時被箱子絆了一下。
詩千改:“……”
差點忘了,張夫人送的禮物太多,她芥子戒都塞不下,隻好放床底。
活脫脫一個守財奴的形象,jpg
她摸摸腦袋,總算是覺得有點不真實了。
……自己昨晚算是和修仙世界的一州首富談了一筆大生意?
想到那摸都沒摸到就即將離開的二百五十萬,詩千改仙露酒帶來的最後一絲飄飄乎也消失了。
啊,二百五十萬!如果虧了,她還要再寫好多好多字!
詩千改後知後覺地肉痛起來,這是修仙世界,構思真的能照搬她前世嗎?她連個計劃書都沒有,就在張夫人麵前勇敢地胡扯,論畫餅,係統都要甘拜下風。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詩千改心中流淚:可能她這輩子就是留不住財的命吧。
“詩大家!吳書客!吳書客您在這裏嗎?”
門外傳來敲門的聲音,開門便是一個小書童喜氣洋洋的笑臉。
“今兒早上來了幾個浙州、江鬆州的輯書客,要找翡不琢先生,但尋了一圈沒看見吳書客,我便來找您了!”
小童遞出一疊文書,“他們說,想要轉載翡不琢先生的文章到《江流旬報》和《金陵旬報》上去呢!開出了千字甲等的價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