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手談
第152章 手談
詩千改進入時從閣樓門口走入,出來時已經從後門走出,穿過了半個山體,來到了瀛洲島的山穀中。
如果說問心關是確定的心劫的話,那麽渡劫關就玄之又玄了。
根據曆史上僅有的幾個例子,它通常表現為一種命運裏的災禍事件,開啟時有小雷劫預兆作為標誌,具體何時降臨不明確,但結束時有大雷劫洗禮。
若渡劫成功,修士就能在那大雷劫裏麵脫胎換骨,化為玉骨金身。
這災禍可能是有形的,可能是無形的,曆史上唯一一個渡劫成功的風雨居士,他的渡劫難就是數百天魔。風雨居士斬殺了那數百天魔,算是渡劫成功,飛升後卻又自己選擇因天魔而死。
而史上其他幾個修士的劫關陣仗就沒那麽大,幻夢和現實相輔相生,但幾人都沒有渡過。
劫關時長不定,形式又不定,所以現在主流觀念其實認為,“劫關”並不是天道自己安排的,渡劫期隻是天道的一個考察期,看你遇大事心境如何。
瀛洲島的山穀裏布滿了各種機械傀儡,它們的頸後都牽連著一根靈力鑄成的絲線,在月光下延伸向同一個方向。
詩千改看出那絲線也是一種靈技,也是【匠道類】。她路過時,傀儡們並沒有攻擊,隻是她的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
這些傀儡好像有哪裏不對。她皺了下眉,暫時沒看出所以然來。
瀛洲島是三大門裏瑤華派專屬的島嶼,也是陸不吟第一個修建的島,她對此掌控力最強不奇怪。
不過詩千改突然想起了那個在她們的調查中隻出現過一次的假名,周贏。
她好像知道這假名的由來了,瀛洲的倒置諧音,就和她當初在問心關裏根據《賭翠》把馬甲取名為“崔渡”一樣。
陸不吟已經經過了小雷劫預兆,她現在應當正在等待自己的劫關。
……
詩千改過去時,陸不吟正坐在棋盤麵前下棋,對麵是個傀儡。看著還真有一股閑情雅致的感覺。
隻可惜那上千絲線匯聚在她右手中,昭示著這還是個危險人物。
陸不吟本就沒有奢望那幻陣能困住詩千改多久,但也沒想到會這麽快。所以幻陣被破到一半時,她就停止了再困住詩千改的想法,在這裏安然坐下,至少還體麵一點。
按照常理,外人進入幻陣後應該會以為自己是幻陣裏的人,詩千改會用她的視角。
並非她妄自菲薄,她的回憶可不是輕而易舉就能掙脫出來的。
然而她在外麵觀著,詩千改甚至半點都沒受影響。
陸不吟抬頭看去,少女外表還不過二十,衣袍飄飄,脊背挺直,目光裏蘊藏一泓秋水般的劍意。
她歎了口氣,換上微笑:“詩小友覺得我這‘紙上而已’的靈技如何?”
隻要她心念一動,那些傀儡就會攻擊而上。
原來這個靈技叫“紙上而已”。
詩千改道:“好巧。”
陸不吟:“巧?”
詩千改彈了下劍刃,內府靈物的影子也自她周身浮現。她輕道:“我的這個靈技叫做‘紙上蒼生’。”
,詩雲,“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
她和陸不吟的靈技恰巧出自同一句詩,但取四字時的側重點卻不同。
詩千改也看得出,陸不吟的靈技和她一樣也需要依托內府,隻不過她內府裏的靈物是各色人物,陸不吟的則是各種傀儡。
先前對戰時陸不吟應該也用了,但沒現在這麽明顯。
陸不吟沉默下來,片晌輕笑一聲,指尖微動,那靈力的絲線就如同泡影一般消散了。
她頭腦清醒,知道兩個性質相似的靈技分不出什麽高下,而且自己現在還是殘血狀態。
“詩小友為何執著來找我?”她能屈能伸,揮手一拂,棋盤上的黑白子自動歸位,“莫非還想與我手談一局?”
詩千改一撩衣擺在陸不吟對麵坐下,道:“不過來,我會後悔。”
她想要阻止陸不吟,至於之後的事,該交給大雅律法判斷。
陸不吟看向她的眼睛,視線微微一凝,忽而伸手一勾,詩千改感覺自己芥子戒裏有什麽東西振振欲出。她揚起眉,放鬆了控製讓那東西飛了出去,
是一幅畫,葉持贈送的《詩仙飲酒圖》。
“……原來如此。”陸不吟道。
詩千改也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了。她其實也奇怪為何幻陣對自己那麽簡單,現在發現那幅畫上麵有少許乾坤陣的痕跡,恐怕就是它起了作用。
“薛蘭持那相好將了我一軍。”陸不吟沒再管那幅畫,笑吟吟地敲了下桌麵,示意詩千改選棋子。
詩千改沒說話,上前去拿了一個白子下在格子中央。
圍棋黑子先行,陸不吟蹙眉:“這是什麽路數?”
詩千改淡定:“五子棋。”
陸不吟:“……”
五子棋不也是黑先?
她無言片刻,還真跟在後麵落子了,閑聊似的道,“我的劫關,說不定是贏過小友你呢。”
詩千改不接話,問:“十二娘後來如何了?”
陸不吟停頓了一下,淡淡道:“她欲救人,反被天魔傷了少許魂魄。我留下了她,隻可惜心智退回了孩童模樣。”
短短一句話蘊藏了許多信息量,詩千改默然。
她有所猜測,現在得到了印證。此方世界身死魂消,魂魄無法久留,除非是被天魔汙染了。陸不吟不想讓妹妹死掉,所以想反過來壓製操控天魔。同時,也想讓妹妹能繼續修煉。
這和她的誌向並不衝突,未文教的教義是不靠文字修煉,所以便也順帶一起做了。
陸不吟從來如此,不信天命。天要收她的親人,她便掀了天。
“詩千改。”她直接叫了名字,語有深意,“換做是你,你甘願嗎?”
詩千改無法回答,沒有經曆過,也沒有資格回答。她知道自己本質裏有許多地方其實和陸不吟很相似。
隻不過,她可能不會額外創立未文教罷了。
二人對弈看似嫻雅,實則棋盤上已開始角力,在方寸之間締造殺意,棋子深深嵌入石盤裏。
詩千改道:“……未文教,做得太過了。”
殺人取血,洗腦修士和凡人,太過邪性。
“我若說未文教不是我創的,你信嗎?”陸不吟笑了下,“我並非第一代教主,在五十多年前才接管了勢力。小十二便是那時出事的,我為救她,才找上門去。”
此話太出乎意料,詩千改皺起眉,心中判斷著此話真假。
她問道:“那之前的教主是誰?”
陸不吟:“並非個人,而是大雅皇帝。”
詩千改一愕,隨即腦海裏線索貫通起來。
,陸不吟的下屬隻有十二娘一個,有情感的原因,但未免也太勢單力薄了,真的沒有人手不足的因素嗎?哪怕再多一個下屬,看起來都沒這麽寒酸。
而且她先前便有一個覺得奇怪的點,“亥豬”這代號,看起來是按照生肖排的,那麽前麵十一個生肖都去哪了?龍套都沒出來跑一下。
以及這最後一役裏,陸不吟單槍匹馬攪得天翻地覆,也未見別的教徒來救她。一個智力受損、修為不算太高的教徒都能逃出來搭救,其他正常的教徒呢?
就被葉持遞交了一下據點線索,就全伏法了?圓滿得有點不真實了。
除非是他們早有“洗白上岸”的準備。
陸不吟這光杆教主看起來也沒對自己的教徒抱多少期待,她那時的驚怒,大半是因為發現小十二落入了險境。
詩千改視線落在那副詩仙飲酒圖上,那上頭的陣法剛好能克製陸不吟的幻陣,葉持和先帝薛蘭持修為都和凡人差不多,怎麽做到設計一個大乘後期的?答案恐怕是有其他教徒幫助。
葉持花瓶得很明顯,可花瓶有些時候也可以是偽裝。
最重要的是,人做事得看利益,在再造皇城後,陸不吟的願望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已經正在實現了,她的匠道得到了證明,無數人追隨此道。
而她現在做的事也與這個願望吻合:她想看看此道究竟能不能飛升,究竟算不算正道。
至於未文教,看起來則像添頭,可有可無。要是她想證的是魔道,怎麽不用魔道飛升?
“靈石革命”後,修界到底誰最受損?世家,還有……皇族。皇室比世家更慘,權力日益消散,隻剩末日餘暉,皇帝像囚鳥一樣不得修煉、無法問道。
種種線索在詩千改腦海中首尾相連,扣成了一個圓。
“你沒有證據證明你說的是事實。”她微妙道。
陸不吟似笑非笑:“沒有證據的事,我可見過太多了。你也別把我想的太好,我這麽些年下來,也沒為正義揭發啊。更何況,我先前也真的用了天魔,未文教早先的雛形也確實承接自我設計的陣法。”
,她當初偽造了一個無名小門派做掩飾,後來封印掉了那些陣法符文,但門派裏有人將消息漏了出去,誰想真有皇帝去探查了。
陸不吟其實可以阻止的,但沒有,冷眼旁觀,還覺得挺有趣。說不定這東西真的也算一道呢?隻要不是文字,她都不介意。
她坐看未文教發展,而後五十年前意外發生,未文教救下十二娘。薛氏要陸不吟助未文教成為被修界承認的正派,她同意了。
陸三向來有恩記恩,如遊氏,如風雨居士。
詩千改愈發微妙,陸不吟這輩子好像就和“沒證據”繞不開了。這也算一種陽謀,陸不吟做都做了,不差這口黑鍋。
“你那時還說,你能控製天魔。”她道。這話怎麽看都像是罪魁禍首才會說的。
陸不吟倨傲地笑了笑:“我的確能控製。”
詩千改:“……”
她看出陸不吟不在乎。陸不吟身為知情者隻會更早地比她看到全局。她當初要救小十二的時候,代價就是做教主,或許她那時就知道這代價在未來會反咬她一口。
強行渡劫,本就已心存死誌,可是旁觀之罪和始作俑者,判的刑怎麽會一樣?怎麽能一樣?
她的目的始終如一,就是讓該受罰的人受罰。
“今日聊的已經夠多了。”陸不吟道,“詩小友,我要送客了。”
棋盤陣,芥子陣的一個變種,同樣是陸不吟改良。
在棋盤框定的範圍之內,棋盤主人可以設立規則,其她人必須按照規則行事,否則就會被彈出棋盤陣。
紫色的字跡從黑子中如騰龍一般盤旋而出,邊角泛著金色。
【此刻開始,蓬萊仙山範圍唯有幻境筆可起效。】
【幻境筆唯可書寫……】
陸不吟沒有想傷害詩千改,隻是想要她離開,但詩千改並不是會乖乖接受安排的人。
她落下白子,琉璃棋子中藍光蘊生,強橫地打斷了紫字往下的續寫,陸不吟要接的肯定是對她不利的規則,她需要從中修改。
要接什麽話?詩千改腦海中飛速思考,忽而眼中一亮,金藍色的字跡接在了紫字之後,
【本人過往之句。】
隻能用幻境筆寫自己曾經寫過的句子?
陸不吟挑了下眉,她並未看出這句有什麽特別的。甚至相較之下,她比詩千改多活了近三百歲,寫過的句子肯定也比詩千改多。
更何況,她是匠修,文章用詞精準不變,但詩千改是寫小說的,她真能保證自己完全還原以前寫過的句子嗎?
唯一對她有些困擾的,就是她寫過的句子裏少有情節發展,多是一板一眼的說明。但沒關係,幻境可以將其呈現。
藍色與紫色的靈力在空中相撞,散作瓢潑大雨。雨水覆蓋了大半個瀛洲島,又向外擴散蠶食,直至整個蓬萊三山。
大能間鬥法奧妙無窮,如果此時有低修為的修士,哪怕隻是看上一眼都會覺得雙目刺痛、頭腦眩暈。
緊跟著下一秒,詩千改又飛快地補充了一句:【過往讀者越多,效力越大。】
她擱下筆,眼中浮現輕鬆笑意,不閃不避地看著陸不吟。
幾句下來,規則成型,蓬萊仙山裏的靈石儲量極限大概就是這樣了,再多添加規則棋盤陣就會不穩定。
陸不吟微頓,心中立生疑竇。這句話更是對她有利了,如果論“過往讀者”,詩千改怎麽可能比她多?
哪怕詩千改的歲數再長三五倍,陸不吟都可以肯定是她擁有過的的讀者多。
正是這巨大的破綻讓她提高了警惕,詩千改必有謀算!
然而她看不透,心念電轉間,隻得先下手為強。
“鍛造星鐵,沉入深水百尺。”
四麵八方的空氣像是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識,變得冰冷、沉重,那是來自深水百尺的壓力。
本句出自《靈匠術》,陸不吟親筆所寫,詩千改需要用本人的句子來化解。
但是,誰說這個“本人”一定是她自己?
不知何處起了風,詩千改袖袍飛動,放鬆兩片月白的鳥翼。她按下劍柄上的鍵帽,內府洞天自虛空中映現出一個圓形,如同在她背後勾勒出一輪圓月。
而這輪明月中,一道白色的人影帶著雲氣踏步而出,光是看著,胸中便有豪情萬丈、戰栗不休。
他舉起酒杯對月,朗聲而笑,揮毫時誦道:
“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
,詩千改的大乘靈技,古人能見今時月!
【古人能見今時月:古詩雲,“古人不見今時月”,然而文藝作品中,一切皆有可能。使用該靈技,可在內府洞天裏召喚一位已逝之人來到您的身邊,請她/他送你一句詩。每次使用需消耗25%的靈力值與體力值。】
詩千改先前拿到這個靈技的時候還覺得它沒有實際作用,她在私下試過,見到了自己崇拜的古人。
古今文人,誰不崇拜青蓮居士!
但雞肋的是,因為時代隔得太遠,她“召喚”出的太白隻是一個麵目不清的虛影,說是送一句詩就真的隻能講一句詩的話,還是他寫過的那種。
所以這個每次消耗四分之一靈力的技能被詩千改憤而束之高閣。
誰能料到,它可以在此時發揮作用。
古往今來,怕是沒有幾個文人擁有過的的讀者數目能超過詩仙。
古往今來,也隻有一個詩仙。
刹那之間,天地竟似熔爐,隱隱發出沸騰之音。爐火映照上下,紅色火星飛濺四射,紫煙繚繞。
再深的水都被蒸發殆盡,寰宇甚而變得通明。
《秋浦歌》是寫工匠打鐵的事,陸不吟以匠道開局,她便以匠回應。
詩千改一錯不錯地望著那舉杯的身影,這次的召喚比她私下嚐試的那回更加成功。她初聞這個世界文字修仙之道時,腦海裏冒出的第一個設想便是詩詞對戰、言出法隨,兜兜轉轉,居然在這裏得到了實現。
陸不吟在那幻影出現時就有些凝住了,就連她也有些舍不得移開視線。她有些複雜地道:“……詩小友,你也太過犯規。”
涉及時空的靈技,天下難尋。
詩千改覺得有一句話可以形容陸不吟的心情:簡直是降維打擊!
她衝陸不吟一笑,很是無辜。
陸不吟歎了口氣,她覺得這幾天歎的氣比過去十年都多,提筆寫出下一句話。
釜底抽薪,貯冰冷卻灰燼。
僅僅八個字,她連寫都不想寫完了,就算這樣,也要付出更多的靈力。
那猩紅的火焰燒了許久,終於不情不願地化作灰燼,被灼燒的扭曲的空氣也冷了下來。
月影浮動,第二個身影從中走出。他看起來很年輕,麵上雖有愁緒,但無端帶有一股樂觀氣質,執筆吟道: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灰燼忽而被風吹動,冒出青青草芽,下一刻連綴成無邊綠意,生機勃發。
紙上蒼生,紙上有何不可能?
陸不吟都快不想寫了。她寫了一句鍛造劍刃的句子,道:“詩小友,不歡迎還要硬來,這是惡客。”
“今日隻能做一回惡客了。”詩千改道。
第三道影子出現了,他形貌衰老,眼中仿佛沉澱無數興衰滄桑,但依舊有力,抬手,字跡沉鬱頓挫: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詩聖所書公孫大娘舞劍之態化作幻境裏的真實,雷霆滾滾,江海濤濤,一放一收,皆濃縮在寒劍內。
棋盤陣發出咯咯的龜裂之音,為劍意所懾,眼看就要崩壞。
詩千改再度加碼,太白的身影虛虛實實,杯中潑灑出酣暢酒意,殺氣穿透曆史而來,凜然如生,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她同時站起身,握住了劍柄。整片棋盤陣裏的靈氣都被壓成薄薄一線,劍光照在詩千改的眉眼上,瑰麗得驚心動魄。
隻一劍!
宛若萬千群鳥掠過蒼穹發出的噪鳴。如浪。如波。
琉璃世界驟然崩出無數的蛛網紋,砉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