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 晚夜拜墓(二更)
已進七月,晚夜來風不再灼熱,而是飄著清晰之氣。四周密松無邊,不遠處小溪潺潺。王室墓地,前有平川遠案,後有群山靠背,左起丘壑青龍,右卧長嶺白虎,肅穆靜逸,毫無喧囂破土。
文圖不知不覺來到北山大王后墓林,守衛士兵早已睡去,他悄然到大王后碑前,深深凝望著「永世王后之墓」幾個大字,單腿跪將下去。
眼前墓內,安靜睡著永世王后,那是草原上的二仙子,是北土先王的掌上明珠,傳說中的太陽神鳥。北土內,二公主天性淑德,溫柔而雅,三公主烏蘭圖麗則性情活潑,姐妹情深。出嫁當日,二公主淚流滿面,不願離開草原,北王也是心疼不已,對愛妹言道:你是草原上珍珠,是太陽神鳥,整個天空任你飛翔……有誰知道,深深愛戴大王的王后,竟在彌留的最後時間,為南國北土平和,為大王穩固,一滴滴飲下毒藥,令人悲痛的是,她明明知曉那葯中有毒……
「二公主,文圖雖非南朝北土之人,可現在身為北土王公,在此允准我跪拜……」
文圖取下斗笠,月光便灑在他清俊臉上,可是眼中布滿愁絲,幾欲淚出。他緩緩地伸出手,抵至墓碑前,卻不敢去碰觸那幾個丹紅大字,終歸停在半寸開外。
一代英后,他不敢褻瀆!
北公主,入南宮,纏綿九載,逝往蒼穹;一語道破,吾不飲毒誰飲毒,高天淚,坤宇空,為得王家低飛燕,命隕匆匆!千墳拜祭,萬鬼愁容,唯有木郁蔥。敢問低草,魂歸何處,哪西哪東?
文圖低下頭,喃喃道:二公主,在下實為罪責在身,公主飲恨離世,可我卻,卻對北王隻字未提,實乃大逆之罪!可是,文圖也知道,公主絕不願意瞧見南北交惡,所以,文圖對天發誓,無論如何也要將毒害公主一事查個水落石出,不惜一切代價懲處惡首,還世間一個公道,讓公主在天之靈得以安息……
稍刻,文圖低迷地抬起頭,似是面對著永世王后,正肅而言:「還有,二公主,適逢南國雜亂無章,陳王險惡,二王挑唆,兵權散落,民間志士被各王悉數壓制,大王身單影只,無人輔佐,這定是你最不願見到的。故,在下文圖前來拜請,容大王更改祖制,即刻納后;而南國之內,民心所往,天意所成,唯有陳瑩兒一人方能擔此重任,此女聰慧異常,即能排兵布陣,又能獻計獻策,雖然身為陳王之女,但絕無私心,也好壓制重臣阻礙朝綱。文圖與陳瑩兒實為知己,納后之舉亦為文圖操控,如若大王后不肯,震怒下來,便全數落在我身之上,且不要怪罪陳瑩兒,文圖公即使灰飛煙滅,絕無怨言……」
突有風起,吹得一隻鳥低低掠過,似有叮嚀,便又高高飛起,落在松枝之上。
那鳥,身形嬌小,羽身烏亮,喙鉤微彎,頸長而白,短尾垂下,靈軀之下有三足,竟是陽烏神鳥!穩立枝頭,身體微微前傾,揚起長頸又低下去……
千真萬確的北土神鳥,牧民崇拜的太陽神鳥!
叮嚀著什麼?既然不再遠走,那自是允准了。
誰也不知道,陽烏眼裡,此刻已經潤澤濕瑩,足趾緊緊勾住木枝,似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
「文圖!」陳瑩兒猛然坐起,抓著胸口不斷喘息,額頭上儘是汗水,雙眼茫然無神,一副驚怕痛楚的樣子。
鈺兒驚叫著跑到榻前,見小姐凄凄迷迷,知道定又是夢見文圖了,連忙取過軟巾一邊為她擦汗,一邊輕聲問道:「小姐,看你出得如此多汗,是噩夢嗎?」
「不!我見到了文圖,我明明見他眼睛里充著淚水,跪在大王后墓前為我祈禱,寧可天負他,不可遷怒我……」陳瑩兒一副無助的樣子,甚至雙手抓住了鈺兒,面帶乞肯。
鈺兒眉頭皺緊,喃喃說著,「這,還是噩夢啊……」鈺兒悲戚戚出聲,「小姐是神仙玉體,夢自是真的,小姐說公子念著長主,自然是真的……」她連聲安慰。
陳瑩兒急忙下床,雙手扶住綠案苦苦思索著,忽然想起什麼,身體竟生顫抖,痴迷瞧向鈺兒問道:「鈺兒,彩劍與白芝同現京城,我聽父王講過王室傳說,那彩劍俠士定是賜我白芝之人,而白芝生在北土雪山之巔,這彩劍俠士也應是北土人士,既來南朝,為何蒙面,他會不會就是文圖?」
她這麼說著,身子顫抖得更加厲害起來。
「不會的,不會的,」鈺兒先是張大了嘴,表情愕然,隨後不斷搖著頭,「如若公子獲得了白芝,那也是北域之內,他哪裡會知道小姐患有眼疾?還有,既然知道白芝能夠治癒失明之症,哪有不為小公主吃下之理?」
依情依理,文圖自然不會知道陳瑩兒患病,再者符柔公主也是雙目失明,一定在第一時間內為北土四公主吃下白芝。可是,沒有人會知道,那裡有一位王族老者,陳瑩兒與鈺兒絕不會知道,紅圖駒也隨著上了山。
「符柔公主?」陳瑩兒那邊也是跟著搖頭,喃喃說道,「鈺兒,我且問你,若是文圖取得白芝,知曉我雙目失明,他會救誰?」
「當然是小姐了!這……」鈺兒跳起,十分恐慌。
「快與我去王后墓!」
「小姐,這麼晚了……」
「快!」
月夜,一台香轎由陳王府悄悄出發,轎夫快步前行,鈺兒更是一路小跑隨著。長街陌道,早已人去無息,空有銀輪高高掛起,映射出矮小的長主轎輦的影子不斷移動,一行人誰也不敢吱聲,只是偶來傳來陳瑩兒焦急的催促聲。
藍綢四角小轎之內,陳瑩兒眼神迷離,柔唇緊鎖,高鼻翕張,呼吸越來越急促,雙手狠狠捏在一起,心已飛遠。
半個時辰后,一干人抵達王室墓地。
鈺兒此路自然走的是正道,王室墓林自然不準凡人隨意進入。護衛發現有人意欲進入墓地,便亮出兵器走上前去,可是一見走下轎的竟是陳長主,立即燃燈恭迎,只不過滿臉疑竇,費解地瞧著陳長主一行,眼下已是晚夜,沒有祭祀之說。
鈺兒不緊不慢為小姐披好綢緞大氅,若無其事說道:「長主小姐遺失一樣貴物,忽想起前日曾來王后墓前拜祭,應該是丟在了這裡,此物乃是我家老夫人所賜,自是丟不得,所以連夜尋到了這裡,你等在此等候,我與小姐前去尋找便是!」
「是!」護衛與家丁同時答道。
陳瑩兒不再顧及身份,在鈺兒的攙扶下急匆匆跑到王后墓前,哪有人影?厚墓高聳悲悲壯壯,平土拜地空無一人,只有夜風屢屢襲來,絲毫沒有人的氣息……
「不會錯的,絕不會錯的……」陳瑩兒喃喃自語,左右環顧神情黯淡,「就是在這裡,我明明瞧見的……」
鈺兒聽著小姐的訴說,身體一緊,有些害怕,下意識地去抻陳瑩兒衣角,示意儘快離開此地,眾墓此起彼伏,甚有寒意。
陳瑩兒絲毫不予在意,將鈺兒手中提燈取過,連同自己手中光亮徐徐靠近墓碑前,定睛一看,身體頓時僵愣住,眼淚唰一下流了出來……那碑前墳土,明明是有人跪拜的痕迹,晚風尚且沒有將其吹散,不是剛剛跪得嗎?
一片鬆土,一處膝痕,瞬間彷彿那人仍在參拜,背影依稀,儼然文圖!
「文圖……真的是你嗎?」陳瑩兒低聲抽泣,四處環視,毫無影跡,紅黃燈光照在臉上,潔白月色撲向嬌顏,墓前淚美人,曠夜甚凄涼。
那陽烏再次低飛而來,樹葉中撲撲展翅,似在叮嚀著什麼。
「思君不見君,君在我側;見君亦思君,君在哪旁?」
陳瑩兒再次跪在王后墓前,凄凄出聲。
「小姐,既然公子在,他定會去找你,我們還是回去吧。」鈺兒見小姐久久跪地,轉到另一側,用身體擋著吹向陳瑩兒的夜風。
「在與不在,見與不見,大王后靈上自知,如是文公子果然來過,為我伏難之語自不必信,我等小女,自會日夜禱念永世王后,絕不敢荼毒王后善念……」
陳瑩兒緩緩將身體伏下,長長烏髮便落在地面;她的淚水,也是一滴滴落在文圖剛剛拜祭的位置。
陳王與二王進諫附和大王提前封后,消息早已傳至陳瑩兒耳中,有那封密信,再有父王四處奔走,她心裡明白,父王一定是在為她入主王宮籌謀策劃,否則絕不會如此著急。而破除祖制提前納妃封后,首當其中便荼毒了永世王后的在天神靈,那麼,文圖此來引咎,也定是為了這般,昔日,他曾囑咐陳瑩兒進入王宮。
許久,陳瑩兒婉婉而起,哀哀地對著王后墓傾訴著:錯在瑩兒,莫要怪他,莫要怪他……
遠處,緊抓巨松而立的文圖已然將手掌按在胸口,強壓著心中劇痛。
那隻枝上陽烏似乎聽到,悄然拍打翅膀,伸直長頸,短喙前傾,水靈靈雙眼忽閃忽閉,又稍稍垂頭,似是悲傷,又似是允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