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那件寬大的風衣,溫柔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明清的眼睛隨著周衡手指的移動而隨之往下看,周衡的手很白,比她們女孩子都還白,十指修長,沒有一絲贅肉,骨節很清晰,雨水濺落,在他的拇指骨上浮起一串串小水珠。
隱隱約約,一道淡淡的疤痕,從他的掌心,往黑色襯衣袖口下的手腕,
蜿蜒而去。
明清抬了抬頭,大雨將兩個人都淋濕了,周衡的黑色襯衣也被雨水浸了不少。周衡給她披好衣服,就收回手,稍微往後一退,把傘重新拿在手中。
說不上來是什麽表情,俯視,
靜靜地看著她。
明清充滿倔強的眼睛裏,忽然又湧出了一點點淚水,鼻尖紅紅的,眼圈也泛了紅,她不知道周衡為什麽會突然出現,遠方大雨中,還停著他的自行車。
雨天打著傘親自行車,這也是修身養性麽?
周衡並沒有直接離開,他看了一會兒明清,就像是第一次認識她般,也沒再撐開傘。天地那麽大,雨下的那麽劇烈,秋天的草木早已泛黃,不再是蔥蔥鬱鬱。
水霧四濺,將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了這涼薄的雨天中,更遠處,沒有任何人,雜草叢生,站牌被風吹的呼呼啦啦響。
忽然間,周衡踏上站台的台階,
他在明清身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一隻腿伸長,另一隻屈膝立在旁邊,
雙手抄在口袋裏,微微弓腰,
平視了遠方。
明清後知後覺,覺得他應該是要在這兒坐一會兒。然而這裏似乎並不是一個可以躲雨的好地方,亭子是開放式的,雨稍微大一些,頂棚就遮不住了。
周衡的身上也明顯的被雨水給打的濕漉漉,他得自行車也還停在道路邊,嘩啦嘩啦的雨水,把那皮革的車座子都給濺的啪啪響。
“……”
可是明清也不太想去琢磨為什麽周衡會突然坐在這兒,悲傷與絕望還是在籠罩著她的心,那份被人撕裂了的痛,那份踐踏了她傲骨的疼。
有什麽人存在與不存在,仿佛跟這雨一樣,淋在身上出現在眼前,都已經不在乎了。
兩人就這麽靜默地坐了一會兒,明清一直就是抬著頭仰著下巴,無神地望著陰霾的天空。雨好像又有些小了,打在眼睛裏沒那麽疼了。
突然,
坐在一旁的周衡,
開了口。
聲音依舊是沉穩且略有些沙啞,大雨澆淋著他的自行車,啪啪啪濺落著座椅皮革。
“雨挺大的。”
“……”
明清還是不開口,抱著膝蓋蹲坐在角落裏的動作都沒有變一下。
周衡偏了偏頭,望了她一眼,
雨真的小了不少,說話聲音,都不再被淹沒。
“……”
“你是,明宏的女兒?”
明清:“……”
周衡:“我之前有個學生,他表哥就是在明宏老師的班上。”
明清:“……”
周衡:“說,明宏老師人很好。”
明清:“……”
周衡:“一個老師一般就排兩個班,”
“今天是五號,六號七號你就沒安排了吧?”
明清:“……”
你一言,我沉默。雨越來越小,近乎淅淅瀝瀝滴滴答答,站台亭子裏卻隻有男人說話的聲音。明清全程都沒有回答,隻是抱著膝蓋坐在那裏,用一個動作抬頭看著天。
周衡問完一段的問題,就會沉默片刻。他似乎在下意識找話題,明清不回答他,他就繼續找下一個。
也沒多少個,大概就四五個。
“……”
“看簡曆上,你今年才十九歲。”
“……”
“十九歲……怎麽不繼續念書呢?”
這個問題周衡隻是隨口問的,像是已經默許了這種自問自答,根本也沒指望明清能理理他。
他問完了,就低下頭,準備沉默。
忽然間,旁邊長椅側麵窄窄的空間裏,
抱著膝蓋的少女,卻生生脆脆開了口。
聲音是沙啞的,可充滿了倔強,她一字一句,仿佛是在跟眼前的人證明著什麽,
“我十七歲就念完大學的全部課程了。”
“不想因為學業,耽誤訓練和比賽。”
“……”
十七歲就念完大學課程,一般人二十二歲時才能做完的事情。
這聽起來真的是天才少女的典範了,以前明清在國家隊時,明父誇她奪得那麽多世界杯世錦賽冠軍誇的少,反而逢人見麵,老是愛炫耀自家閨女十七歲便攻讀完大學金融係的全部課程!
然而周衡聽了後,卻並未說什麽。
明清說完這句話,盯著男人俊朗的側臉看了有那麽一兩秒鍾,線條完整、幹淨冷厲的下顎線,黑色襯衣的領子解開兩顆紐扣,縫紉細膩的領角被雨水沾濕,軟軟地、耷拉在鎖骨。
居然有種寒冬之中盛開出溫柔雪蓮的反差美。
周衡這人長得是真的好看,淩厲中帶著些許陰柔的好看。明清還是第一次這麽細致地打量這個男人,是在這麽個狼狽的情況下。
最後一滴雨打落葉片,天空終於開了晴,路邊積水沿著溝槽緩慢向生鏽了的下水井流著,一圈又一圈的雨水水窪麵,雨後鮮紅色的夕陽倒映在水坑中。
吱吱吱,是秋蟬在草叢裏鳴叫。
明清的衣服還是濕的,隻不過有防水風衣遮罩,沒有再往裏麵淋雨。
倒是周衡,因為沒了衣服的擋風,襯衣、西褲、做工精良的皮鞋,加上他那頭往後梳的利落的頭發,都已經成了落湯雞,黑色發絲粘成一縷一縷,貼著頭皮,往下滾落著雨珠。
明清知道該回家了,從這裏走到家門口那條街,三四公裏,
走慢點兒,風吹啊吹,
衣服差不多,就能幹了。
她沒有去問周衡要去哪兒,仿佛這個人就是一團空氣。周衡的自行車還停在公交站旁的路邊,被雨水衝刷後,泛著清澈的光。
“……”
“我送你。”
男人忽然站起身,抖了下子襯衣的衣擺。
轉過身來,對著明清,
鬆鬆散散道。
明清抬頭來看著他,沒有明白。
周衡慢慢悠悠走到了自行車邊,這兩自行車居然也是個二八大杠,看起來款式還挺新的!周公子兩隻手抓著車扶手,大長腿一橫、往座子上一甩。
利落跨過,然後單腳踩著一隻腳踏,另一隻腿伸的筆直,撐著地,
拇指按壓著車鈴按鈕,對著明清,一按,
叮鈴,叮鈴,
“上車。”
被雨淋過的男人,沒了平日裏那般深不見底的城府,反而真的像是個簡簡單單幹幹淨淨的鄰家中學老師。
明清望著周衡,
身上還穿著他得風衣。
依舊沒動,
依舊站在原地。
小白鞋踩著浸泡著雨水的紅色六邊形石板轉,
踩一邊,就有水從另一側的縫隙中滲出。
“……”
周衡笑了笑,聲音聽起來仿佛也被大雨衝刷去了不少深沉,
挺淡的,
“既然遇見了,”
“還是送你回去,比較安妥。”
夕陽西下。
陣陣微風,將男人耳邊的碎發,悠揚吹起。
長街真的很長。
落日的影子,
剪著短發的身影,輕輕坐上了大杠自行車寬大的車座。
……
……
……
*
周衡其實是讓明清把那防水風衣脫下來,拍一拍,疊成方塊墊在屁股底下的。
防水風衣質量很好,畢竟也不是小城鎮裏的東西。二八大杠後車座什麽都不墊,坐起來是相當硌屁股。
然而明清卻並不介意,她沒有脫掉周衡的風衣,自行車騎動起來後,風吹著空氣,未幹的衣服會濕漉漉打在皮膚上。
二八大杠騎車還是要有有一定技術的,說句老實話,明清最開始不太相信周衡能把這車騎的穩穩當當。
這種老牌自行車,都是什麽年頭的東西了?
周衡也才二十七八,二八大杠淘汰的年份,他大概也就七八歲。
可沒想到,
周大公子卻將這自行車,騎的相當穩。
車子慢慢悠悠,穿過了大街小巷。明清的身子跟著搖晃,雖然會有輕微的顛簸,
但卻完全不需要擔心會從上麵掉下來。
明清用雙手抓著金屬材質的後車座,雙管齊下。按理說坐自行車,她該攬著騎車人的腰。
周衡沒提,明清也就沒去伸手。兩人就像默不作聲說好了般,一路上明清抓著車座細杆,拐過路口彎道處,周衡便讓她抓穩了。
全程依舊是沒有一句話的交流。
路過東口街時,對麵閃現處一座被晚霞掩去了顏色的建築物。
建築物漆黑一片,遠遠的看不清楚門牌上的標示。
然而距離建築所在地還有好幾十米遠的路程,車子才拐彎過去,正在往建築物靠近。
明清看著那座建築物,抓著車座子的手指,
忽然微微縮緊。
大大的眼睛,聚焦在了那座建築物反著光的玻璃窗上,的確是因為反光,什麽都看不清。
可明清卻明顯地有些呼吸急促。
心髒往上揪了般,撲通撲通,
加了速地重重跳動著。
那不是別的地方,
那座建築物,正是Z市唯一的一座滑冰體育館。
也是明清最初對短道速滑,啟蒙的地方。
Z市是有自己的短道速滑俱樂部的,練習大道和短道以及花滑的訓練冰場,都集中在這家體育館內。
小的時候還沒有建成樓,一片一片都是露天的野冰。明清以前每逢訓練,就會住在體育館後麵的平房宿舍裏。家雖然近,但是她不願意讓父母每天淩晨三四點就起床送她來上課。
現如今這裏早已建起了寬闊的五層大體育場,幾年前明清代表國家隊一舉奪得世錦賽全能冠軍後,市裏就開始著重打造冰雪方麵的人才培養,隔壁滑雪場都建了好幾個。
門口有幾個小吃攤。
都還沒開門,體育生對飯量需求大,很多練體育的小孩經常訓練完後會餓肚子。
於是便在晚上訓練過後,三五個成幫,懶懶散散,訓練服都懶得換。
係著運動外套,出基地大門,
在門口的大排檔撮上一頓。
明清以前也經常跟哥們兒擺路邊攤,隻不過眼下還沒到時候,又剛下過雨。
隻有一個推車的冰棍小攤在門口停留。
冰棍也是個好東西,訓練完,正熱著,Z市的奶油老冰棍可好吃了,就數這種小推車推著老式大冰櫃,用棉被蓋著上麵的蓋子,裏麵堆了不少冰,冰棍兒一根一根綁著塑料薄膜插在冰堆裏。
一塊錢一根,倒退十年是五毛錢。
已經有小孩從體育館跑出來,圍著賣冰棍的小推車買冰棍兒。周衡慢慢悠悠往前騎著車子,距離體育場的大門口越來越近。明清的目光就跟粘在了那冰棍車前,頭都跟著緩緩轉動。
黃藍相間的訓練服。
是滑短道的小孩,沒錯了。
那身黃藍相間的緊身衣明清也有,Z市的短道俱樂部從建立以來,就是用這個模樣的衣服作為地方比賽服。明清家裏的小閣樓上,現在還掛著青少年時明清穿過的瘦小衣服。
孩子們買了冰棍兒,開心地用舌頭舔著,轉身就又要回體育館去。夕陽的光將他們照的很亮,眼睛閃著燦爛的光,嘴裏說著大大咧咧、看起來很高興的話。
“老來今晚肯定又要讓我跑圈了。”
“切,誰讓你下午偷工減料,老來那眼睛是能夠輕易蒙混過關的嗎!”
“我不是累……”
“得了!馬上就要省選拔賽,老來最看好費哥你了!不都說費哥你將來一定能成為咱市裏第二個短道之王,咱國家短道男隊的希望就全部肩負在費哥你的身上,”
“……”
吱呀,
車軲轆突然刹閘,明清一個不注意,整個人沿著慣性往前傾,她忙用手再次支撐住身子,在即將要嘴貼某人後背的那一刹那間,
將頭給穩住,拉了回來。
多年來在冰場上訓練出的比尋常人都要超強的平衡感,此時此刻救了明清一命。
讓她不至於真撲到周衡的後背上。
然而突然的刹車,還是讓明清有些愣,心裏下意識竄了火,她抬頭看了眼前方的男人,突然刹閘,他怎麽不上天?
下一刻。
接近落幕的夕陽下。
周衡輕輕地回了頭。
他還坐在車座子上,跨前是寬大的橫杠,兩條修長筆直的長腿撐著地,挽起的襯衣袖子下,可以清晰看到腕骨的手指,有力握住車扶手。
“明老師。”
明清眨了眨眼。
周衡:“想吃雪糕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