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入住山海城的第二天,城中天氣突變,原本已經有些開春意思的氣溫陡然下降,一場夜雨淅淅瀝瀝下到清晨,花草葉表麵覆起一層蒙蒙的霜,街頭巷尾出門采買的人又裹上了厚厚的襖子。


    不同於縱情聲色的夜晚,西樓的白天留給了啜飲清茶的文人雅客,大多時候都靜著,偶爾飄出幾句壓低了的交談聲。


    自夜裏回來之後,薛妤就沒再出過門,開始專心療傷。


    這具身體和狼妖周旋時受了點輕傷,前幾天她心底疑雲重重,又忙著趕路,沒有及時沉下心仔細查看身體狀況。


    直到昨夜見到同樣摸不著頭腦的路承沢,薛妤明白,她回不去了。至少短時間內沒有辦法。


    對這件事,她接受得快,並沒有怎麽驚慌或不安。


    不論從哪個角度看,比起在羲和大獄裏苟延殘喘的鬆珩,她都無疑占據了絕對的上風。


    隻是重頭再來,擺在她麵前要她處理的絕對不止審判台一件。


    她是鄴都長女,生下來就是清清冷冷,不愛熱鬧的性格,不像同齡的宗門貴女,總喜歡些新奇的漂亮的東西。她的時間大多花在鑽研靈陣和處理鄴都事務上,除了這些,就是出門捉拿棘手作亂的妖魔鬼怪。


    年複一年,日複一日。


    在此之前,她得保證自己的身體狀態。


    這次的傷並不嚴重,薛妤體內紊亂的氣勁在用了幾顆恢複的丹藥之後慢慢平息下來。


    她掐著點出房門的時候,山海城的祈風節已經過了,距離聖地開啟隻剩幾個時辰。


    梁燕在外間的長廊上跟人輕聲細語確認著進聖地的事宜,事無巨細,一遍又一遍,生怕有遺漏的地方——她身為妖族,沒有身份牌,是沒有資格跟薛妤進羲和聖地的。


    輕羅輕手輕腳進了屋,一張標誌的鵝蛋臉因為緊張憋得有點紅,看著薛妤時烏溜溜的瞳仁縮成窄狹的一條線,但比上回好些,至少沒再控製不住露出兩隻小貓耳朵。


    “女郎。”小妖垂眉順眼的,“早上,鄴都傳來了回信。”


    薛妤手裏握著一卷上古的殘陣圖,在聽到這話時眼神閃爍了一下,須臾,她抬眼,將竹卷放到身側,問:“如何?”


    輕羅精神一下抖擻起來,在最初的磕絆之後漸漸將話說利索了:“朝、朝華大人來信,說連夜查過鄴都大獄,沒發現被關著的茶仙。”


    “大人說,花草樹木成精的小妖心地一般良善,鮮有存害人之心的,即使犯事,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管束之後並不在獄裏關著,而是放到山脈中打打雜做事。”輕羅將這兩天背得滾瓜爛熟基本跟朝華一字不差的話重複:“大人還說,她親自去山中看過,因為惹事進來的茶妖確實有幾個,不過沒有修仙法的,都是懵懵懂懂,頑皮搗蛋的小刺頭,還未成年呢。”


    對這個結果,薛妤沒覺得意外。


    千年的時間,鄴都大獄裏出出進進的妖鬼數之不盡,一個修仙法的茶妖,如果沒犯什麽性質惡劣的大事,根本不會被關上那麽長的時間。


    就算真發生了什麽大事,主抓這一塊的薛妤也會從下屬的稟報裏得知詳情。


    而她全無印象。


    這就證明那隻小茶仙是後邊犯了事被抓進去的。


    薛妤長指微動,低低地應了一聲,目光落到幾步之外僵著脊背站得筆直的小妖身上。


    她常常獨來獨往,不喜歡每次出門呼啦啦被一大圈人簇擁著,一是嫌吵鬧,二是辦事不方便。當初讓輕羅跟著也是因為急著趕路,沒時間安頓這隻涉世不深,膽子又小的小貓妖。


    千年前,審判台開啟後,輕羅被她放在了一個依附鄴都的小門派中。


    她實在太忙了,等再次想起去留心過問時,小門派的弟子名冊中,早沒有了輕羅這號人。


    當時她隻是拿著那本名冊,仔仔細細地從頭掃到尾,看完後沉默了一段時間,卻沒有問什麽。


    問了也無濟於事。


    人族有多排外,薛妤再清楚不過。


    她救不了那麽多人,也無法憑一己之力改變他們某種根深蒂固的觀念,說得越多,問得越多,便越覺得自己置於一種無能為力的境地。


    貓妖有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前幾天裏麵還全是懼怕和警惕,今天就已經帶上了試探和親近之意。


    薛妤不說話,她也不敢說話,屏著氣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的,膽子明明小成這樣,卻敢在那隻狼妖眼皮底下悄悄放人。


    “做得不錯。”迎著輕羅一瞬間亮起來的眼睛,薛妤失笑,她摩挲著竹卷不平的邊緣,像是在仔細思量著什麽。良久,她開了腔,問:“願意跟在我身邊嗎?”


    像是命懸一線的人腳突然落了地,輕羅豎起來的瞳孔一瞬間縮到極致,而後慢慢變回原來的樣子。


    “願意。”輕羅不迭點頭,連連說著一聽就是梁燕教給她的話:“能跟在女郎身邊伺候,是輕羅的福氣。”


    “你在山裏長大,不懂人世間的規矩,這些尚不要緊,日後跟著梁燕慢慢學。”薛妤知道她年齡小,聽不懂拐彎抹角的話,便明明白白攤開了講:“但跟在我身邊,有兩條規矩一定要記著。”


    “一,不論何時,不論何事,不論麵對何人,不能枉斷,不能濫殺。”


    “二,鄴都不容許背叛。”


    說起背叛,薛妤不免又想起鬆珩。


    那時將鬆珩從審判台上帶下來,她也曾這樣鄭重其事地問過狼狽不堪卻笑得感激的少年,願不願意跟在她身邊做事。


    不得不說,清俊溫和的少年郎確實迷人。


    他是形形色色的人群中,薛妤見過最特殊的那個。


    都說男子當冷靜,理智,果決。


    薛妤不一樣。


    她獨獨欣賞少年如水般柔軟的心腸。


    憶起往事,薛妤勾了下唇角,拉出一個微弱的帶著嘲意的笑。


    輕羅才要應聲的一瞬,窗外突然風聲大作,西樓後方靈氣噴薄,很快將周圍數十裏全數籠罩進去,像一條橫空出現在天穹上的河流,氣勢洶洶,聲勢浩大。


    薛妤屏息感應,而後起身,流光溢彩的珠穗係在她盈盈腰身上,長長的裙邊從座椅上旖旎的掃下來,像一朵徐徐綻放的花。


    “羲和。”


    “終於開了。”


    ===

    羲和隱匿最深的大獄裏。


    黑暗在這裏化成了粘稠的水,一點一點將屬於人的氣息蠶食,吞噬,任何一點微弱的動靜都會被放大無數倍。


    數十個巨大的囚籠宛若一張黑森森的巨洞,裏麵死寂一片,明明關著人,卻看不清人的輪廓,隻有裏麵傳出鐵鏈拖行的動靜時,才能繼而捕捉到一些微弱的呼吸聲。


    這裏關著要上審判台的人。


    一共十六個。


    鬆珩就被關在其中一個囚籠裏。


    從他莫名其妙回來,到被關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大獄裏已經有四天了。


    他手腳筋齊斷,體內就像個被戳破氣的皮球,全身上下的經絡都在叫囂著疼痛。身上僅僅披著一件破布似的長衫,上麵的血色還未幹透就已經染上了新的,顏色深得辨不出原來的樣子,還散發著一股腐爛的稻草的味道。


    這是他第二次捱這樣深的黑,第二次受這樣重的傷。


    他人生僅有一次這樣的苦痛。


    他當然知道自己這是在經曆怎樣的事,又重新回到了什麽樣的時間點。


    從生殺予奪的天帝到人人鄙夷的階下囚,不過隻是睜眼閉眼的時間,中間那努力朝前爬的千年,像黃粱一夢。


    這些天鬆珩反反複複發著燒,瞳孔渙散時總是想起薛妤的樣子,她清清冷冷,繃著小臉,極偶爾的時候笑起來卻如稚童般純粹。


    想到最後,浮現在眼前的,卻總是她氣極,不遺餘力要殺他的模樣。


    鬆珩不止一次苦笑,心想,莫非這就是因果輪回的報應嗎。


    她曾那麽信任他。


    他卻從背後捅了她一刀。


    和鬆珩關在一起的是一位少年,年齡不大,一臉生死看淡的懶,即使死亡的氣息一日一日逼近也沒受什麽影響,看管他們的人來送飯時,他總是第一個開動的。


    能被關在這裏的都不是什麽好人,即使同在一個囚籠裏,可誰也沒精力,沒心情多說話。


    這樣的情況一直延續到大獄裏突然照進亮光,隔得極遠的守衛處傳出交談的話語聲。整座大獄才像是終於蘇醒了一樣,開始響起接二連三的鐵鏈拖動聲和含糊的拖得很長,很細的說話聲。


    鬆珩跟著抬頭。


    “聖地開始迎客了。”他身邊的少年挑了下眉,眉尖凝著紅色的血痕,看上去無辜滲人,他自己卻不以為意,隨意一擦後伸了個懶腰,渾身鐵鏈鈴鐺一樣叮叮當當作響,“審判台終於要開了。”


    他這話說得和“終於可以去死了”沒什麽差別,語氣中甚至隱有期待。


    鬆珩不由側目。


    “誒,你別看我。”少年笑嘻嘻的,他生了張幹淨明媚的臉,出去放到哪都是富貴家庭小公子的做派,即使落魄成這樣也不顯得寒酸:“說得好聽審判台會給我們一次機會,可關在這裏的哪一個,做那件事之前想不到自己的結局。”


    死路一條,沒得逃的。


    “你長得這樣斯文秀氣,修的還是仙法,犯了什麽事被抓進來的?”少年笑起來唇邊現出兩個小渦旋,看著年齡更小,像是才成年沒多久,見鬆珩皺眉抿唇不說話,也沒多問,他無所謂地聳聳肩,道:“被關進來的人中,我隻知道個名氣最大的,叫溯侑。”


    那少年掃了鬆珩一眼,搖頭道:“你應當不是他。”


    許是被關的時間太長,氣氛太沉重,鬆珩也想說些什麽來壓一壓心底那種無處釋放的壓抑。他張了張嘴,發現喉嚨幹啞,重重地摁了摁之後才勉強發出聲音:“為何?”


    “據我所知,他樣貌盛極,天生一副好風骨。”少年看了眼鬆珩,後者生得清風朗月,典型的君子長相,好看歸好看,但稱不上“盛極”二字,“前段時間鬧得沸沸揚揚的雲散宗滅宗的事你知道吧?”


    “就是他幹的。”


    “他天賦高得驚人,引得羲和判定的執事都起了忌憚之心,險些不讓他上審判台。”少年聳了下肩,又補充道:“不過這上不上的,也沒什麽差別。”


    “隻可惜這次沒和他關在一起。”


    許是這段記憶太深刻,即使時間過了千年,鬆珩也還是能清楚的記得,那年的審判台,包括他在內,一共有三個人被帶走。


    少年口中這個溯侑有沒有活下來鬆珩不知道。


    他隻記得其中一個的名字。


    遠處依次有緊繃著臉的執事進來將人帶走,鬆珩看了看少年的側臉,突然開口道:“沈驚時。”


    少年驀的抬頭,細細看過鬆珩兩眼之後笑了下,很有幾分頑劣孩童的意思:“你從何處知曉了我的名字?”


    “莫非我也同溯侑一樣出名了?”


    前來押人的執事動作還算輕,可能是怕他們受過刑的身體撐不到審判台上就閉了眼,鬆珩跌跌撞撞出囚籠的前一刻,在經過沈驚時身邊時低低說了一句:“你會活下來的。”


    按理說,這對即將上審判台的他們來說是最令人寬心的好話。


    沈驚時臉上的笑卻宛若變戲法一樣一下子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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