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雲跡酒樓在城西,薛妤在城南,得知妖物害人的消息後,她和司空景師兄弟飛簷走壁抄近路趕過去用了足足半個時辰。
他們到出事的酒樓時,天已經完全放亮。
城南住的人少,都是大戶人家,規矩多,因此看不出什麽,可一旦上了街,便展現出宿州大城池熱鬧的一麵。吆喝叫賣聲一條街追過一條街,大小酒樓驛站林立,沿窗的兩邊坐滿了吃茶談天的人,視線所過,一派富足祥和。
唯獨才出了事的雲跡酒樓,上下兩層空無一人,倒是有膽子大愛看熱鬧的,跑到隔壁酒樓,躲在簾子後觀望。其他行過路過的人都遠遠地避開,腳步如抹了油般迅速。
薛妤等人從房頂輕飄飄落下,往下看時,掃了眼正下方的情形。
被害者就死在雲集酒樓的大門前,直挺挺地躺著,黑紅的血液從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裏殷殷滲出來,兩隻眼除外凸起,睜得大而圓,像是看見了什麽令人心神俱顫的東西。
死狀尤其可怕。
圍在死者周圍的,是朝年和輕羅等人,除此之外,還有三五個穿著宿州執法服的弟子,腰間配著劍,年齡也不大,可表現得嚴肅。小十個人圍成圈,將死者遮得嚴嚴實實,像是在刻意隱藏什麽駭人的一麵。
見她來了,朝年整個人鬆了一口氣,他將身邊站著的執法堂弟子拉過來一些,稍微頂了自己的位置,自己湊到薛妤跟前,快速道:“女郎,這邊情況不大對。出事時我們才上二樓,剛入座,溯侑就偏了下頭,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外麵就傳來一聲慘叫,我們急忙下樓,下樓的時候,人還活著。”
“一眨眼的功夫,就倒在我們眼前了。”
薛妤掃了眼周圍吵鬧的環境,皺眉問:“怎麽就任由人在這躺著?”
“不是。”說起這個,朝年聲音越壓越低:“我們挪不動他。”
“他就跟被釘在地麵上了一樣,我們十幾個人出力,都挪不動他。”
此時,宿州執法堂為首的弟子走出來,見到薛妤和司空景等人,拱手做禮,有板有眼地道:“見過諸位貴客。”
稍微大些的城池基本都設有執法堂,執法堂中的弟子是從附近各個門派抽調過來,專門解決一些修道之人大打出手,小妖小怪作亂的事。
再嚴重一些,影響惡劣一些的,就上報當地頗有名氣的門派,解決完事情之後,不論是作亂的修道者,還是妖鬼邪祟,全部按規矩移交聖地處置。
因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執法堂算是聖地的下屬部門。
薛妤往前走幾步,突然聞見一股惡心到極點的臭味,像是沉了十幾年的臭水溝橫亙在眼前。那股味來得突然,圍著屍體的人正正吸了個結實,幾個定力不好的小弟子一下子繃不住臉,轉身幹嘔起來。
朝年稍微好點,但也忍不住重重咳了幾聲,才勉強把那股惡心感壓下去。輕羅是貓妖,嗅覺本就比人靈敏,突然來這麽一遭,一張臉從眼睛白到了脖子,深深憋住氣才好一點。
唯有溯侑麵不改色,將視線不著聲色地從司空景師兄弟身上收回來。
他麵朝著死者,居高臨下注視著,瞳仁裏是全然的冷漠和無動於衷,直到察覺到死者身上某種變化時,眼神才略微泛起些波動。他略微側身,喚薛妤:“女郎。”
薛妤像是察覺到什麽,快步上前。
隻見原本還硬邦邦躺著的死者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腳底心開始腐爛,詭異而厚重的黑色紋路所過之處,血肉像水一樣融化成肉糜,和著紫黑的血淌下來,臭得人連呼吸一下都要下十二分的決心。
不過眨眼的功夫,死者的下半身隻剩下一堆扭曲的白骨。
“這、這。”司空景跟過來一看,道:“這種死法,聞所未聞。”
眼看著死者全身都要被侵蝕,薛妤半蹲下身,手掌毫不遲疑地落到他的腹部。
十幾雙眼在此時皆震縮了下。
幾乎是她手指與衣物接觸的瞬間,厚重的冰霜覆蓋死者全身,上麵靈光時明時滅,像是在跟那些舞動的黑色紋路做某種拉鋸般的爭鬥。
半晌,一切恢複平靜,死者身上冰霜不減,黑色紋路嵌入肌膚深處,像打了敗仗一樣暫時安靜盤踞起來。
薛妤才有空細細端詳死者的臉,又探了探他體內經絡情況,轉身問那些跟來的執法堂弟子:“死者來曆姓名,摸清了沒?”
執法堂為首的那個弟子搖了搖頭,苦笑著回:“我們收到消息往這趕的時候,沒想到性質如此惡劣,之後屍體一直動不了,我們隻能在此守著,還沒時間去查死者的身份。”
“確實動不了。”薛妤長指往空氣中勾了勾,道:“定魂繩纏著呢。”
執法堂那些弟子不明白定魂繩是什麽,可長在聖地的朝年知道。他驀的抽了一口氣,當下也顧不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跟著半蹲下身,喃喃道:“定魂繩都用上了,這得是多大的仇啊。”
“女郎,現在怎麽辦。”朝年看著這具棘手的屍體,又掃了掃周圍越來越多看熱鬧的人,道:“就這麽放在街頭,怕是也不妥。”
薛妤朝他們很輕地擺了下手,聲線清冷:“全部,退後。”
於是死者周圍嘩啦啦留出一圈空來。
“溯侑。”薛妤抬眼,點了點身側的位置:“你過來。”
溯侑長睫下的眼閃了閃,像兩顆點點顫動起來的星,隨後依言照做。兩人肩並肩半蹲著身,淺色的衣角拂到地上,又沾上斑斑點點的血跡,偶爾重疊著交纏在一起,像同款定製的花紋。
“死者年齡三四十左右,衣料是粗布,家庭條件不好,身材壯實有力,常年做苦力活。”薛妤細細觀察,時不時抬一下死者的手臂,“身上沒有靈力波動,是普通凡人。”
“定魂繩是陰損之物,被定上的人魂魄會永生永世留在同一個地方,無法轉世,無法投胎,永無解脫之日。”薛妤指了指半空中的某種地方,道:“去摸一下。”
溯侑聽話地伸出手,順著她示意的方向觸過去,很快,指腹摸到一個粗粗的繩結。
“不會術法的普通人看不到,會術法但不知道定魂繩的也注意不到。”薛妤望著他,好看的杏眼清清冷冷,像是怕他聽不懂,於是說得格外仔細認真:“被定魂繩鎖住的人肉體重若山嶽,無法挪動,而被捆上的人會在半個時辰之內化為膿水。”
“方才這具肉體若是全化為了水,那他就永生永世要被捆在這了。”
薛妤不愛開口說話,很多時候都沉默著,像朝年和輕羅等人,在她身邊跟著,能學到多少東西卻靠自己悟。就算她一股腦將所有的事全部攤開掰碎了講,他們在短時間內也消化不了,薛妤索性不費這個口舌。
能讓她這麽正兒八經教的。
除了朝華,就隻有溯侑。
前世的鬆珩也隻偶爾得到幾句點撥,薛妤操心更多的還是他修煉上的事。
“朝年說,人死之前你曾有感應。”
“說說看。”薛妤道:“方才都發生了什麽?人是怎麽死的?”
從溯侑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弧度,上麵覆著層霜雪的晶瑩,在陽光下一照,很快成了顫巍巍的水珠,墜落到地麵上。
就跟她這個人一樣,表麵看著是冷的,冰的,不留情麵的,接觸之後才能隱約察覺出那捧化開的水一樣包容的心性。
溯侑側首,視線落在雲跡酒樓的牌匾上,像是在竭力回憶每一處細微的異動,“沒什麽異常,來人修為不低,我之所以能察覺,是因為我——”
他聲音輕下去:“我天生對殺意敏感。”
一個妖不妖,鬼不鬼的怪物,天生不容於世,想要活下來,總該有點不同於常人的本事。
薛妤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開口道:“定魂繩隻有一種解法,今日我教你。”
她站起身,留仙裙勾勒出細細的腰線,一雙美眸往身後人群上掃了掃,像是審視什麽一樣,聲音陡然冷下來:“朝年,將人群清開。”
朝年磨磨蹭蹭地欲言又止,路過溯侑時擠眉弄眼地低聲道:“定魂繩的解法就是跟設下繩索的人博弈,那妖什麽底細我們都不清楚——女郎身上有傷,還一直沒用藥呢。”
溯侑微微動了動唇:“叫九鳳和佛女。”
朝年飛快地眨眼。
等他慢吞吞擦身而過,溯侑行至薛妤身側,溫聲道:“女郎,我們人才到宿州,就出這樣的事,很難說幕後之人沒有給我們下馬威的挑釁意思。設下定魂繩可能是想提前探知我們的實力。”
“那就讓他好好探一探。”
薛妤冷然垂眸,左手繞到右手一側,輕而緩地一揭,像是一瞬間打開了某種開關,密密麻麻的封印層層剝落,空氣中溫度幾乎是在下一刻猛的降下來。
現下是開春的季節,萬物複蘇,陽光灑落下來,便是暖融融,軟綿綿的酥散到人骨子裏。而此刻,太陽依舊高垂著,碎金般的光芒也依舊打在屋簷牆角,泛出琉璃樣的七彩顏色,可站在光影中的眾人,卻不約而同起了一身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
冷出來的。
輕盈洶湧的靈力從薛妤的掌心中湧出,化作一根雪色箭矢。那箭箭身修長,晶瑩剔透,箭尾因為蓄滿了某種難以承受的力量而嗡嗡顫動起來,又在猝不及防的某一刻重重落下去。
這一擊,天地都為之變色。
箭矢落在半空,與某種未知的力量對峙,雪色像是沾染上了某種不詳的力量,從底部開始纏上和死者身上如出一轍的黑色紋路。
薛妤麵色不變,長袖被巷口長風一吹,像兩片飄飄蕩蕩的雲,浩蕩的靈力在空中化成了某種古老的陣法,牢牢囚住了那根鎖魂繩。
沒過多久,空氣中傳開“啪嗒”一聲脆響。
眾人抬眼一望,一根恍若青銅澆築,卻帶著某種粗麻繩結的怪異繩索掉落在地上。
整個過程,時間用得比所有人想象中都短。
那些僵持不下的對峙、一呼而應的幫忙戲碼全部沒機會出現,那雙潔白似玉的手幹脆利落的斬斷了一切。
人群外,得了朝年傳音,興衝衝趕來看熱鬧的九鳳臉色頓時難看得不行。
她憤憤地轉身,看向桃知:“朝年那小崽子怎麽說的?是叫我來幫忙的吧?是吧?”
“你都看到了吧?”她掃了下薛妤的方向,白眼快翻上天,“就這種實力!這種實力,我幫個屁啊,我再來晚點,繩那邊的妖估計都被她凍成冰渣渣了。”
“不是。”九鳳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越說越納悶,越說越懷疑自我:“就幾年沒出來,聖地的傳人已經到這種程度了嗎。是單薛妤這麽強還是都這麽強啊?”
說完,她安靜下來,片刻後,花一樣明豔招搖的臉現出懨懨之色,“照這樣看,等找到那個方士,我大概又要回妖都閉關了。”
圍在外圈的人霧裏看花似的看不明白,身為妖都頂級血脈的九鳳卻一眼掃出那種攻擊中蘊含的強大力量,並且為之色變。
古老的靈陣中,薛妤站立在原地,長風浩蕩,她額心中的冰雪紋路尚未消失,垂眸落眼時,宛若神祇降落人間。
而後,神祇蹲下身,撿起那段繩索,五根青蔥一樣的長指落上死者凸出的眼,替他覆上眼睫。
不帶同情,不帶憐憫,這樣細微的動作,僅僅源於她流淌在骨子裏的素養和對人的尊重。
對一個普通的,死狀猙獰難看的凡人的尊重。
那一瞬間,溯侑近乎倉皇地錯開視線,不敢看第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