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是夜,圓月高懸。


    薛妤幾眼掃過鄴都近段時間處理過的種種事,確認無紕漏後放下了筆,骨架纖細的肩漸漸鬆下來。


    鄴都和別的地方不同,這裏關著的妖鬼不知何幾,有真做錯了事的,也有外邊人蓄意陷害進來的,鄴都私獄裏的血水每天都能涮下好幾層。


    在她接手之前,鄴都獄中上下四五百個獄卒,個個都當得上“草菅人命”一詞。


    高高在上的觀念留存在聖地住民的心中,根深蒂固,非一日可變。她三令五申,以瀆職之罪懲罰了不少人,加之殿前司上任接手,這樣的情況才有些許好轉。


    薛妤深知,也許是一刹的失神,在奏本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便有數十條性命流逝,其中或許就有兩三個是被冤假錯案纏身,無辜喪命的。


    她身在其位,需擔其責。


    薛妤用手撐了撐額心,靜默片刻,又提筆蘸墨,在靈戒中翻出來的一冊紙本上落筆。


    ——天恒三五三年,審判台開,鬆珩年二十,入鄴都,盡心培養。


    幾乎在最後一個字落下的霎時,薛妤像是撥開了層一直刻意忽視的迷霧,一抬眼,一蹙眉,幾乎是避無可避的,想起了千年前的種種如煙往事。


    她並不罔顧人命,卻自認配不上“心地良善”這四個字,審判台在她眼裏,不過是個擺設。會帶鬆珩下來,連她自己也沒想到。


    鬆珩當年二十,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笑起來便似和風細雨,是如玉般的公子。


    薛妤起先對他並未另眼相待,也不曾起過栽培的心思,隻是因為時間緊急,帶他做了那一次任務。


    鬆珩極有涵養,即使手忙腳亂幫錯了忙向她請教尷尬得直撫鼻脊,也仍是含著笑的。相處的時間長了,薛妤便發現他這個人對別人有著說不出的耐心和善意。


    他喜愛夏日聒噪的蟬,喜愛冬日沁涼的雪,喜愛人世間的熱鬧和繁華。


    他常常能在高高的城樓上,伴著如水的夜色,陪薛妤看人間一場接一場綻開的煙火。


    不同於朝年小心翼翼的觀察她的臉色,也不同於朝華陪著時的百般無聊,薛妤不經意回首時,偶爾能看到他的眼,溫潤通透,如水般包容,裏麵寫著“人間”二字。


    薛妤不說,可確實,她喜歡那種明豔的純粹的東西。


    鬆珩是人族,曾拜入一個修仙門派,天賦不錯,憑借著那些不入流的功法秘笈也能小有成就,冷靜地潛入親王府行刺,並且沒有誤殺傷害除那位王爺以外的任何後眷護衛。


    薛妤培養他,像培養今日的溯侑一樣,隻不過前者打動她的是胸懷,後者打動她的是智慧和天賦。


    薛妤提筆落下第二行字。


    ——入洄遊,上雲端,五百年苦修,時值人間動蕩,共破獸潮、浮屠案。


    鬆珩沒有薛妤和溯侑那樣頂尖的悟性和天賦,可他時間多,勤奮肯鑽研,修的還是人世道。那是他和薛妤在一處大秘境中找到的天階秘笈,像是為他量身定製的一般,兩者相輔相成,契合度高得驚人。


    五百年之後的鬆珩,徹底洗去身上鉛華,身上令人如沐春風的君子之風更盛。


    幾樁大案子下來,見過他出手的人將他誇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


    也許是被誇得久了,也許是已經真正有了在塵世間來去自由的實力,鬆珩開始忙很多事,可每次聽聞薛妤接高星任務時,仍會放下手邊一切事趕到她身邊。


    即使心裏比誰都明白,她根本不需要人幫忙。


    他時常看著她笑,眉目間寫滿了溫柔,眼神像人間三月的風,四月的雨。


    薛妤提筆蘸了蘸墨,又寫下第三行。


    ——聖地與朝堂關係惡化,世間妖族同氣連枝,民基動蕩,山河滄夷,鬆珩求共建天庭,允。


    這是最令人難忘的幾百年,薛妤最擔心的事仍避無可避的發生了。


    裘桐肅厲的朝堂之風曆經幾代子孫,卻奇跡般的留存下來,且一任人皇比一任人皇強硬果決,朝堂經曆幾次血洗,擰得跟鐵桶似的,每日早朝站在金鑾殿裏的,全是實打實的皇權派。


    除此之外,朝堂請了幾位德高望重,在修真界也頗有名望的老先生出山,建了學堂。


    人間芸芸學子成長起來,進入官場,朝堂,為人皇效力。


    他們開始處處排擠,針對聖地。


    可區區幾百年成長起來的那些小少年,如何能跟聖地上萬年的底蘊相比。


    朝廷不再讓百姓去請聖地出麵解決事情,一些小妖小怪他們尚能應付,可妖力深厚,出手肆無忌憚的大妖呢。


    他們束手無措,不知所措,卻仍要強撐著,好似爭一口氣似的,堅決不讓聖地出手,於是深受其擾的百姓流離失所,叫苦不迭。


    於此同時,塵世間的妖族忍受不了聖地和朝廷常年累月的鄙夷,獵殺,他們團結一致,擰成了一股繩,率著野獸,使用妖術衝進人類的村莊,與朝廷的精兵對峙,想要通過戰爭和鮮血獲得和其他生靈平等的地位和尊重。


    日日碰撞,日日都有數不清的人和妖死去。


    人世間亂成了一鍋粥。


    鬆珩幾乎住在了人間,薛妤也常隱匿身份出鄴都幫忙,驅逐妖獸,給流民安家,可這根本不是長久之計。


    對此,她其實早有預感。


    朝廷會不滿意聖地地位特殊,處處高於他們,當野心滋長到一定程度,隻需要幾任英明的人皇,他們便能將計劃化為行動,而這期間,免不了動蕩和犧牲。


    妖精鬼怪一流,因為生有異力,少時皆難辯是非,隻靠本能行事而被世間不容,千萬年來受打壓,欺辱,動輒成為可以被肆意踐踏的對象。這種怨氣在每一個妖怪心中滋長,總有憋不住爆發的時候。


    除此之外,還有個躲在背後看好戲的妖都,每當妖族分隊的小首領遇到了麻煩的人物,諸如鬆珩,薛妤及同樣偷偷前來人間幫忙的善殊等人時,妖都裏便也會出來幾個難纏的角色。


    各路勢力錯綜複雜,宛若一團剪不斷的亂麻,滾雪團似的越滾越大,越滾越亂。


    薛妤沒有辦法。或者說,所有人都想不到辦法。


    這像是個無解的死局。


    一日,薛妤和鬆珩無言地走過一個被血洗的村莊時,鬆珩握著拳,眼眶紅著似是下了什麽決心般看向薛妤,他聲線哽咽,頭一次試探地叫了她一聲阿妤。


    相伴數百年,鬆珩了解薛妤,因此知道她亦為眼下的情形揪心。


    有時候,什麽也不說的人往往更難受。


    他說:“阿妤,不能這樣下去了。”


    薛妤看向他那雙時時溫柔,與數百年前毫無變化的眼,沒有計較他的失禮,她問:“你有什麽解決的辦法?”


    “有。”鬆珩迎著她的目光,堅定地道:“我想建立一個新的勢力,叫天庭。”


    “不吸納勳貴世家,不依靠聖地朝廷,引進來的將全是看不慣亂世,有心出力的人,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形不成家族勢力,我會嚴加教束,他們不會如聖地那樣高高在上,目下無塵,經此一事,也不會效仿朝廷,肆意絞殺妖族。”


    “天庭不受聖地朝廷差遣,聽的是百姓的訴求,辦的是於民有利的事,因為根基淺,利益不衝突,人皇急於解決眼下的困境,他不會拒絕。”再怎麽,也比又給聖地一次出頭的機會好。


    薛妤靜靜地看著他,張了張唇,道:“長此以往,它將成為下一個聖地,這方法治標不治本。”


    鬆珩苦笑著道:“阿妤,你看眼下這情形,我還管得了本,顧得著日後嗎?”


    薛妤回首看身後被掃蕩一空的村落,還有隔壁山頭橫死的數百小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鬆珩最後道,阿妤,我需要你陪我走這一趟。


    為民,為這山河,為他們心中信念。


    可這對薛妤而言,意味著要放棄鄴都皇太女的身份,她隻能孑然一身,不代表聖地,此事方能成。


    薛妤與她父親長談一夜。


    及至天明,鄴主指著兩鬢的發,苦笑道:“父親原本指望你能早些上位,頂替父親的位置,也讓父親去逍遙快活幾年,現在看來,這個擔子還不知要挑多久。”


    說完,他正色,道:“如此一來,你和鬆珩即使不成,也得成了。此去困境重重,你可決定好了?”


    無人知道他們那夜說了什麽,隻知道晨光乍破時,鄴主拍案而起,大發雷霆,旋即頒布了一道令四海震驚的旨意,他暫廢了薛妤的皇太女之位,並且封宮待命,命她靜思己過。


    天下側目,眾說紛紜。


    很快,他們得到了答案,鄴都皇太女薛妤出鄴都,和那個被她從審判台救下,如今已大有成就的鬆珩建立了天庭。


    這個小子,拐走了鄴都未來的女皇陛下。


    難怪鄴主氣成那個樣子。


    於是一時之間,羨慕鬆珩的有,說鬆珩不厚道的也有。總之,借著這一陣風,天庭確實初步長成,並且很快幹出了一番作為。


    別人不知,薛妤心裏卻清楚,鄴都,她遲早要回去,因此刻意不幹預天庭大事,隻出力,常接天機書的任務往人間跑。


    鬆珩被推舉擁立成了天帝。


    加冕禮的那一日,鬆珩難得喝了酒,那是他曾經的師門珍藏的佳釀。


    是夜,他春風得意,佳人在側,看著薛妤那雙眼時,隻覺得自己不醉都醉了。


    他從身後小心地擁住薛妤,唇瓣落在她耳畔,一下一下,低著嗓音,近乎廝磨地懇求:“阿妤。”


    阿妤,阿妤。


    他一聲接一聲,像是要磨到她心軟似的,他看著衣袖上的九道盤龍紋,像是終於有底氣吐露心聲:“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薛妤不懂情,不通欲,看人全憑直覺,接觸到的人全被她分為了討厭與不討厭兩類。


    她不討厭鬆珩。


    燈火下,她看著鬆珩因為連日的操勞而遮掩不住湧上眉眼的疲憊,想起這人從鐐銬滿身一步步走到今日,想起他眼中的煙火人間,道:“好。”


    思及此,薛妤眼中冷意分明,她落下最後一行字。


    ——同行千年,鬆珩率天兵,入鄴都,鎮鬼城,百眾山六萬妖鬼如臨煉獄,永世不可再出。他以此舉為證,以儆效尤,震懾人間妖物。


    直至那時,薛妤方才徹底清楚。


    那便是他的理想,他的抱負。


    他眼中的人間。


    薛妤目光定定落在這四行字上,良久,突然“啪”的一聲將手冊合上,半晌,又打開看了一眼。


    不得不說。


    有了這令人印象深刻,永生難忘的第一次,救溯侑時,她的情緒更淡,麵色更冷。


    她仍忍不住起了惜才,栽培的心思,這次卻學會了防備。


    比如,即便她讓他入洄遊,進殿前司,那顆隨時操縱他生死的玉青丹,仍在他體內。


    薛妤想到她回來的這兩個多月。


    心中隱隱有了點猜測。


    她站起身,將那本手冊攤開,又細細看了一遍,而後皺眉。


    這盤錯綜複雜,難以平衡的棋,即便重來一回,也依舊叫人毫無頭緒,難以下手。


    聖地,朝廷,妖都,哪一麵都是難題。


    當務之急,還有她自己倒退上千年的修為,得抓緊時間補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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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此同時,金裕樓,三樓包間內。


    垂簾漫下,薛榮趴在長春凳上,身後侍女正給他上藥,像是知道他心情不好似的,動作輕了再輕,卻依然惹得前者重重錘了下拳,她身體一哆嗦,即刻跪在地上請罪。


    “罷了。”旁邊一位褐衣男子擺了擺手,道:“將藥給我,你退下吧。”


    那女侍如蒙大赦,逃也似地退出了房間。


    “阿榮,我跟你說過許多回,要沉得住氣。”


    “我怎麽沉住氣。”薛榮費力側首看向來人,咬牙道:“從父親死到現在,多少年了,薛妤今日一聲令下,我便成了這個樣子,再這樣下去,我拿什麽跟她爭!”


    “你看看我這樣子,看看。”


    男子目光掃過他青紫一片,幾乎不成樣子的雙腿和臀,皺起了眉,頓了頓,道:“我問你,為何那麽多地方不去,你非得去日月之輪練功。”


    言下之意便是,明知自己勢弱,還往人槍口上撞,這不是傻是什麽。


    薛榮閉了下眼,啞聲道:“若是我父親仍在,我想去什麽地方不能去?”


    褐衣男子不由搖頭,心道,可肅王侯就是不在了。


    若是他父親還在,肅王侯一脈,何至於淪落到今天,他們又何必苦苦護著這根不知天高地厚,喜歡胡作非為的獨苗。


    “元離,你說薛妤她,到底怎麽突然就對我出手了?”薛榮用力摁了下拳,冷靜下來後道:“我與她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她性格古板,一根筋認死理,也常看在她父親的麵子上對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何這次一反常態非要處罰我?”


    “她是不是知道我們的計劃了?”


    元離將手中的藥珍重地放在桌麵上,道:“我來就是為了跟你說這件事。”


    “阿榮,人間的事,你近期不要再管了,就留在金裕樓好好養傷,哪都不要去。”


    “薛妤手握殿前司和翊衛司,她若是想對你出手,鄴都之外,你隨時性命不保。”


    可薛榮沒將這番話當回事。


    他仗著鄴主的寵愛有恃無恐,壓根不覺得薛妤真敢將他怎樣。


    不然,也就不止這一百棍了。


    薛榮心係自己的大業,傷還沒養好,心就飛到了塵世間,因此不過十日,他便暗中點了幾個從侍連夜出了鄴都。


    哪知一出鄴都,就遇到了狀況。


    一夥不知從哪重來的蒙麵人見他們的車架堵在窮山惡水,人煙稀少的地方,借著夜色掩護,他們口中喚著:“快追,就是前麵那夥人偷了少主的蛟龍剪。”


    馬車一個踉蹌顛簸,薛榮掀開車簾,看到前麵的陣仗,不由麵色一變,朝身邊從侍瞪過去,後者會意,立刻高舉雙手,道:“各位當真認錯了人,我家少爺才出門,不認識什麽少主,也沒拿過什麽蛟龍剪。”


    可那群人渾然不聽,徑直衝了上來。


    薛榮頓時怒了,他拍案而出,才要出手,便被一道旋風般的身影卷至一側,眼前一花,還沒來得及反應,便受了一掌。


    他原本以為這不過是些山間流民,本著息事寧人,不想鬧大的心思才主動出聲,結果一出手,發現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那群人哪裏是要找東西,他們的目的分明隻有殺人這一項。


    而跟他對戰的人不知有多恐怖,一道掌風下來,他胸前肋骨似乎都斷了幾根,哇的一聲吐出血來。


    這一場混戰很快結束。


    薛榮跟黑衣人硬拚幾招,開始丟靈寶,各式各樣的光芒閃動,他對麵的人卻嗤的笑了一聲,像極了某種冰冷的嘲諷。


    薛榮很快撐不住昏過去,罩著黑色鬥篷的嬌小身影飛快逼近,她居高臨下地瞥了眼薛榮,而後伸出五根玲瓏手指,隔空扼在他的喉骨上,血管跳動的細微動靜令她愉悅地眯了下眼,紅唇微動:“就這樣,還敢肖想殿下的位置?”


    就在她用力的一刹那,薛榮的身上突然金光迸射。


    朝華反應迅速,飛速後退,同時往旁邊招一招手,那些黑影便如落葉般融入夜色,難覓蹤跡。


    半個時辰後,薛妤腰間的靈符燃燒起來。


    “殿下。”朝華舔了舔唇,飛快道:“事情辦妥了,但臨終出了點岔子,薛榮身上有主君親自描的護身符,臨死前,那符帶著他傳回了鄴都。”


    說罷,她迷了下眼,又道:“臣在了結他之前將他靈脈和神府碎了,即使主君親自出手,也頂多修複小半,餘下半生,他難有所作為,殿下不必再為他煩心。”


    薛妤頷首,問:“東西找到了嗎?”


    “找到了,鐵證如山,臣這就帶著回鄴都。”


    “震碎他人靈脈神府,必受反衝之傷。朝華,回鄴都後,好好養傷,別不當回事。”薛妤輕聲道。


    朝華一下笑起來,眉眼俱彎,她頗為甜蜜地嗯了聲,吸了吸鼻子,才要說話,便聽靈符那頭傳來自己親弟弟咋咋呼呼的通稟聲:“殿下,陛下傳您前往金裕樓。”


    “那邊好大的陣仗,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隻聽說主君動了好大的怒,鄴都出名的醫官全召過去了,裏麵人都跪了一地。”


    薛妤平靜地放下筆,淨了淨手,輕點了下下巴,道:“知道,走吧。”


    靈符燃盡,朝華臉上的甜蜜變戲法一樣消失,她跺了跺腳,朝四周道:“走,回鄴都。”


    朝年。


    等她回去,必定丟他去後山劈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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