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風花雪月

  第45章 風花雪月

    飛簷反宇後的天際顯出了一點微茫, 天光不算明亮。公主坐在仁壽宮後殿的廊下,膝上擱著顧景星丟下來的鎏銀腰刀。


    步軍司的親軍侍衛皆佩三尺腰刀,精鋼所製, 刀身雙道血槽,鋒利無比(1)


    小女兒絲發披兩肩, 眼下淚痕未幹, 眼尾略顯紅腫, 明明前幾日還是熱切如朝陽的女兒家,今日卻成了望之茫然無措的小可憐兒。


    時辰太早,太娘娘都還未起身晨練, 宮人在殿裏殿外靜默著, 無人敢往公主身邊去。


    雲遮捧了白玉鳳首梳來, 坐在乘月身邊兒, 輕輕為她梳著黑發, 口中輕輕慢慢地哄著她。


    “……陰雨日又睡不好的話, 該頭疼了。奴婢記得啊, 皇後娘娘小的時候也不愛保暖, 每每小日子來時, 額心到眉骨那一塊, 就疼的厲害。”


    雲遮輕聲軟語的說著,不免想到十幾年前的舊事。


    皇後娘娘從前愛頭疼, 實則還有氣性太大的緣故, 她為人愛鑽牛角尖兒, 同陛下倆人又是少年夫妻, 難免吵吵鬧鬧, 皇後娘娘便一氣就是好幾天, 身子就越來越不好了。


    話說到這兒, 雲遮的語氣難免有些低落,乘月察覺了,轉過頭來抱了抱雲遮。


    “……雲遮,你也想我娘了是不是。”即便自己愁腸百結的,心性純善的小公主仍在安慰著雲遮,“可見人呢,不能輕易動感情,若是我娘親不嫁給我爹爹,說不得這時候還在蒼山洱海騎馬射箭玩兒呢……”


    也不至於落的如今香消玉殞的結果。


    好端端的小女兒,前些時日還是一團孩子氣,今兒卻能說出不要輕易動感情的話了,直心疼地雲遮反抱住了公主,在她的肩背上拍了拍。


    “好公主,世上在意您的人多了,何必為著不在意你的人難過呢?聽奴婢的,一時沐浴更衣,去瞧瞧雨後的山景,您要是高興,再往元善姑娘家去一趟也使得……”


    雲遮說的每一樣,乘月都提不起興趣來,隻睜著一雙大眼睛望望她,眼淚就吧嗒吧嗒落下來了。


    “他是在意我的呀,分明是故意對我冷淡,我就是知道……”


    這一時公主的心才將將被傷過,每個三五日是走不出來的,雲遮自是知道,這也不強哄她,隻將擱置在公主膝上的精鋼腰刀拿起來,想往寢殿尋了個妥當的地方擱下。


    正將腰刀拿在手上,忽聽那一頭廊下傳來了太娘娘略顯疑惑的問詢聲。


    “日頭打西邊出來了,你竟起這麽早?手上拿的是什麽?怪晃眼睛的。”


    雲遮聞言心一跳,托著腰刀沒敢抬頭躬身道:“回太後娘娘的話,是步軍司顧統領的腰刀落在了這裏,奴婢正要收起來。”


    乘月隻轉過眼睛,無精打采地站起身,見祖母額上綁了鑲了綠鬆石的防風抹額,正往她這裏走來,這便垂著手走過去,托住了祖母的手肘,隨意尋了個話頭。


    “下雨了,您也練不成拳了吧?”


    太娘娘聽到雲遮說顧統領,又見小孫女兒眼睛紅紅的樣子,立時心裏就明白了幾分。


    “雪兔啊,祖母年紀大了,旁的本事沒長進,倒是有一樣,我算是琢磨明白了:這普天下的女兒家,不管是為人妻還是為人母,都是最不痛快的。”


    她說到這兒,扭頭看了孫女一眼,見她倒是一臉乖巧的樣子,見祖母看她,乘月便仰頭懵懂一問。


    “那什麽時候是最痛快的?”


    太娘娘笑了,湊近了乘月的耳朵,悄聲兒說道,“一是在父母膝下承歡,每日隻想著逃學、玩耍、偷糖吃的時候,二呢,就是如今,祖母自稱哀家的時候。”


    乘月似懂非懂,雲遮卻在一旁聽明白了,心下了然苦笑:說白了,不就是未嫁與喪夫的時候麽?


    這話的確通透,倘或從前皇後娘娘不走六千裏的路,往這宮城裏做了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那如今在大理,一定過得快活又恣意。


    太娘娘知道以孫女這時候的年齡,必不能與她這個知天命的老太婆共情,隻引著孫女兒往寢殿裏去,尋了軟塌坐了。


    “那顧景星生了一幅好模樣,又有一身行軍打仗的本事,你同你爹爹都瞧中了他,可那小子倨傲的緊,冷冷清清的,哀家不喜歡。你是哀家手掌心裏捧出來的心肝兒,又是普天下頂頂尊貴的女兒家,什麽樣的好男兒配不上,非要他做什麽?”


    也許是想到了什麽心事,太娘娘溫慈的眼睛裏,忽然就生出了幾分慍意。


    “你呀,千萬不要隨你爹爹的死心眼!”


    乘月不明白,雲遮卻在側旁垂下了頭,心裏一陣酸澀。


    公主默不作聲地聽著,太娘娘見孫兒似乎聽進去了,這便又拍了拍她的手,笑著說道:“你哥哥明日就回宮了,月餘不見,哀家還挺想你哥哥這個強種,明兒咱們一家人,好好地聚一聚才是。”


    這個消息的確叫乘月開心,她抹了抹眼淚,嗚咽著說:“哥哥回來了就好了,我叫我哥哥去揍他……”


    公主孩子氣的話惹笑了太後娘娘,旋即又是一陣兒憐愛,隻撫了撫孫女的頭,岔開了方才的話題。


    到了第二日的寅時一刻,鴉青色的夜幕下,帝京城的麗正門悄然開啟,一整列形容肅穆的護衛軍靜默無聲地列隊而入,在車隊的正中心,是四駕的王青蓋車,因天氣尚不算太冷,馬車三麵的帳簾皆卷起,其間坐著的年輕人,眼眸微閉,神色疲倦,正是大梁皇太子江步寰。


    他三個月前代天子巡視中原黃水沿岸之民生,前日便輕簡行裝,晝行夜伏,於此刻趕回帝,一直進了麗正門,換乘了皇太子所乘的馬車,神情方才送泛下來。


    四更進城,整個帝京城都還在沉睡之中,禁軍清了道,分列麗正門大街兩側,並不算擾民。


    皇太子擁有一張俊美無儔的麵容,又因這一年常奔波在外的緣故,使這份俊美多了些許的堅毅,愈發風采迷人。


    他並不像陛下,倒更肖其母段柔藍,那年皇後故去,江步寰已有四歲,對其母的記憶比乘月更多一些。


    麗正門大街兩旁的民宅很少,能在此地購置房產的,必要有萬萬家財不說,還需得有些皇親國戚的關係,這一時大街上靜悄悄,一側的小樓上卻悄悄開了一扇窗,有一位女子隻露了眼睛望外探看,那眼神多有哀戚。


    正是從大理趕了六千裏進京的段柔藍,她是老鎮南王的女兒,如今滿打滿算三十四歲,隻是歲月不敗美人,現如今的她倒比十三年前更美上一個台階。


    她的奶母楊寶嚴在一旁小聲兒道:“……消息必不會錯,咱們就是算準了這個時機來的,不過說好了,您看就看,可別哭,驚動了樓下的守軍,抓起來麵了聖可怎麽好?”


    段柔藍一顆心全在大街上,不免探出頭去看,隻是還沒見著動靜,這便縮回去同她奶娘說話。


    “我怕什麽?”


    奶娘不免無奈地看了她一樣,索性把話說開,“您怕什麽你還不知道?單雲遮那小丫頭那裏,您就對不住。”


    段柔藍心裏咯噔一跳,回身瞪她,“我今兒是不想哭的,你可別惹我!”


    “說起來,雲遮那孩子命可苦……”楊寶嚴歎著氣,見自家郡主娘娘眼裏包了淚,這便知趣閉嘴,“行行行,您那時候身不由己,也沒顧上雲遮,不怪您啊。”


    說話間,便聽有回避的鞭聲響起,段柔藍慌的渾身一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直捏著帕子趴在了窗子口往下探看去。


    那大街上遙遙行來了肅穆的禁軍,其間的馬車上正坐了一位清瘦平和的少年,眉眼流轉間自有一番清貴之韻。


    段柔藍的眼睛便移不開了,隻將帕子死死抵在嘴邊,眼淚如雨似的落下來。


    正哭的不能自已,忽聽樓下一聲斷喝,段柔藍何等機敏,一下就將頭縮回去,豈料慌中出亂,手裏的帕子落了下去。


    江步寰隻聽有禁軍護衛斷喝一聲,想來是兩側民居裏有人細窺罷了,倒不以為意,隻是上方卻飄飄而來一方帕子,正落在路邊,禁軍侍衛撿起來,正欲收起來,江步寰目力極佳,正好看見那方手帕潔白如雲,其上繡了一山一海,倒像是他打小看慣了的風景。


    他這一時閑適,便叫那護衛把帕子呈上來,果見那方潔白的帕子上,繡的果然是大理的“風花雪月”


    一時間心裏藏著的情緒又有些發散,他將帕子拿在了手心裏,示意護衛去查帕子的主人,這才百感交集地入了紫禁城。


    因皇太子是四更回來,一整個皇宮都睡下了,隻有皇帝等著他,見他風塵仆仆而回,皇帝心裏自有一番心疼,麵上卻不顯,隻聽他將這三月的見聞與政務一一呈稟上來,父子二人便說到了天邊翻起了魚肚白。


    政務秉奏大半,皇帝看了看外頭的天光,這便道了聲晚間再說。


    江步寰這便拱手告辭,顯是半點都不想留在這兒,皇帝倒生氣了,一拍龍案。


    “怎麽了?哪裏受了氣到朕這兒擺臉子?摜的你!”


    江步寰冷冷地轉了身,“兒臣不敢。”


    皇帝見到兒子這等桀驁的麵目就來火,氣的走出了龍案。


    “你不敢?朕看你敢得很!怎麽著,你要記朕的仇記一輩子?”


    江步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從袖袋裏掏出了那方剛才落下來的帕子,展開在了皇帝的眼前。


    “兒臣並不記仇,兒臣隻是偶然撿到了這方風花雪月的帕子,想到兒臣的娘躺在冰冷的墓穴裏,再不能看到這般美景,就覺得心裏堵得慌!”


    皇帝一把將他手裏的帕子奪過來,狠狠地扔在地上。


    “看來你我父子之間的感情,很好挑撥,找個人往你麵前說幾句有關於你娘親的事,你就能造朕的反!”


    他回身吩咐下去,“給朕去查!查到這帕子的主人抓起來,給朕好生的審!”


    江步寰見皇父怒意大盛,隻平下心來,語聲裏難免帶了些傷心。


    “兒臣告退。”


    江步寰說完,深深一跪,這便卻步退下了。


    好好的一場父子相談,到末了卻又吵了起來,皇帝氣的跌坐回龍椅,那阮升卻將那帕子撿起來,在手裏仔細端詳,忽的臉色大變,謹慎地將帕子遞在了皇帝的眼前。


    “陛下,您看這裏……”


    皇帝冷眼看過去,隻見那帕子右下角,繡了兩個極小的字。


    厲厲。


    這兩個字甫一躍入眼睛,皇帝就從椅上彈了起來,後頸肩背起了一身冷汗。


    “去取皇後的舊物來。”


    阮升知道事關重大,一路小跑去了寢殿,取了皇後娘娘從前的帕子來,皇帝心跳如雷,一點點比對,比對到最後,嘴角就抽搐起來,英俊的臉上不知是哭是笑。


    阮升覷著陛下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若不是太子殿下留存的,那便是……”


    他不敢說出口,皇帝卻平靜了臉色,“他沒有,厲厲的東西都在我這兒。”


    皇帝負著手在殿裏走來走去,少說也走了幾十個來回,地板都要被摩擦出一條糾結的坑來。


    他把地板摩擦出坑來之後,又忽然奔至寢殿,對著光亮的銅鏡照來照去。


    阮升隨著躬身進來,看見鏡中的陛下英俊無比,倒是神情不知是笑還是哭,有幾分詭異。


    “阮升,你看朕此時的樣子,是不是很難被動搖。”皇帝對著鏡子嚴肅起了麵容。


    阮升察言觀色,搗蒜似的點頭。


    皇帝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果真是一副堅毅模樣,滿意地頷首。


    “當一個人不可誘惑和不可動搖之時,他就會顯得很迷人。”(1)


    皇帝若有所思,還有些期待,“朕如今,就是這樣。”


    作者有話說:


    (1)摘自網絡


    (2)出自漢娜?阿倫特《黑暗時代的人們》


    抱歉,讓大家久等了。


    感謝有風南來一直對我的投喂和鼓勵,愛你。感謝在2022,06,17 01:50:09~2022,06,18 18:49:5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8264686 2個;有風南來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饕餮蕩開宇宙 12瓶;猴拖拖 10瓶;白白 5瓶;momo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