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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重逢

  「師傅,師兄離開了嗎?」小師弟跪坐在老人面前。


  老人嘆了口氣,面容更加蒼老,「當然,他不屬於這裡,停留在這裡只會讓他停滯不前,我們沒有力量庇護他,但你大師兄從來就不是一個薄情的人,所以我們要主動切開這份聯繫。」這也是大日輪宗的條件之一,他們不會允許自己的努力為他人做嫁衣。


  若有羈絆,便斷掉這份羈絆!


  那杯茶名為斷干連,會讓飲下者淡漠從前的情感,是凡人入道后常使用的一點小手段。凡人一生不過百載,修道者不知命數幾何,如若途中親人身死,剛入道未嘗遍七情者,如何不肝腸寸斷?

  「大日輪宗會重視師兄嗎?」小師弟咬緊了唇,手握成了拳,有些不安,有些不舍。


  「……當然」,老人沉默良久,然後望向窗外,那是清劍派弟子的演武場,身著白衣,袖腳綉有金色劍紋的弟子們互相對練,劍氣縱橫。


  「他會變得更好,我們……也會變得更好。」


  遠處,一個身著大日輪印的紅袍老人慢慢笑了,眼中悲傷夾雜快意,他望著手裡那塊殘損的令牌,摩挲了兩下上面已經逐漸平坦的字跡,眼眶微紅,隱有淚水自渾濁的雙眼溢出。


  他顫聲道:「鴻兒,安息!」


  ……


  當墨錚睜開雙眼時,心裡浮現兩個字——奪舍。


  而且奪得還是個瞎子,因為睜眼和閉眼並沒有區別。


  他嘗試著活動了一下身體,腿像是被生生割裂,不得動彈,然而手卻能觸摸得到。


  所以,這不但是個瞎子,還是個瘸子。


  總覺得這樣的情景有幾分熟悉,不待墨錚想明白,耳側就恍起驚雷。


  「哐當——」


  一陣兵荒馬亂,尖細高亢的聲音像背後吊著鬼一般慌忙響起:「殿下,您身體有恙,太醫說您必須得好好休息休息,您可不能把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啊!陛下他……」


  「他……」小太監聲音一短,明顯有些底氣不足,太子重病在床,陛下卻從未看望,說實話絕對會讓太子心裡更難過,本就不甚機靈的腦子蹬時卡住。


  「對,父皇還是重視我的。」墨錚接下了小太監的話茬,這時候他已經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不是奪舍,而是重生,「阿福,過來扶本宮起來。」


  「可是……」小太監剛遲疑了一會,就見墨錚朝他這邊望來,他縮了縮頭,咽下後面的話,順著吩咐把墨錚扶到了輪椅上。


  昔日身為一國太子,衣食住行必然是最高規格,就輪椅而言,亦是每處稜角都裹上絲綢,椅背和座位都墊上狐裘,甚至為了解乏還設了些機巧玩意,留下了幾個暗匣。


  墨錚摩挲了幾下扶臂上裹著的絲綢,八十四重雲錦,景后最喜愛的紋路,非頂尖綉娘耗三年心力不可成。宮內一年也只有幾匹,而後就勻出那幾匹給工匠為他造出這把輪椅,誰能說景帝不在乎他呢?

  景后是普通農女,不識大字,不通體統,但偏偏入了景帝的心,一路扶持,一路榮寵,而景帝文韜武略具備,被稱為不世明君,然英雄難出痴情冢,他唯一值得詬病之處就是太過痴情,強壓眾世家勢力,硬是讓一介農女成為後宮之首,又在母後生下一個患有天殘之症的子嗣,依舊耗費心血將他推上太子之位。


  然前不久帝都西南不久發生地陷之災,人心惶惶之際,左相請來一命士,自稱截半仙,一入朝堂,便直言朝內有邪魔穢氣,而這地陷便是上天在警示帝皇除魔。景帝自是不信的,但這一說法卻讓深受地陷之害的百姓握住了最後的稻草,群起而應,流傳的越來越廣。


  民心一逆自可左右朝堂,不得不說世家的這一步走的極好,但僅僅這樣卻仍是掰不過帝心機詭,景帝當機立斷,明面上祭天請罪,開倉放糧,齋戒一月,暗地裡立刻控制住左相世家,調集兵力入京,敲山震虎。


  但讓所有人都未料到的是,那命士隔日便在朝堂之上圖窮匕見,鋒刃直指太子,直言太子為邪魔,邪魔在一天,景朝就永遠不得安寧,而後便一頭撞死在大殿上,血灑金磚。


  簡單粗暴,一下子將景帝和世家扇了個暈頭轉向,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景帝也只能暫退一步,讓太子修養生息。


  雖被打了個措不及防,但這並不妨礙世家抓住這個機會,改立太子,接下來幾天便是舌槍唇戰,機心博弈,看誰棋高一著,太子修養了半月有餘,朝堂和民間之勢終究是逐漸偏向了景帝。


  這是他很久以前的回憶,而這個又瞎又瘸的人就是他,最開始的他。


  思及此,墨錚望向阿福道:「已經是何時日了?」


  阿福也沒覺得奇怪,太子卧床幾天,問時日自沒什麼不可行的,「已是正月末,園裡的白杏已經開了。」


  及至此刻,墨錚已經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凡間《莊子》曾有周公夢蝶一說,而真界也隱有傳聞,真界之上還有一界,界中甚至有大能能逆轉時空,使人死而復生。


  而此刻他重回少年時,雖沒了化仙境的力量,但這一身心境修為做不得假。


  清劍門,大日輪宗,掌門,小師弟。


  要證明這些是否虛夢一場很簡單,他只需要等一個人,那個他上輩子唯一輸了一局的人,算算時日,如他口中所說,他也是這個時候到的吧。


  他轉頭望向阿福的方向道:「隨本宮去園中看看那白杏。」


  「殿下,披件大氅吧,外面風大。」阿福小心翼翼地建議道,心中卻有些疑惑,總覺得太子這次醒來後有什麼變了,但他又說不出來哪變了,也說不出來到底好不好。


  「咳咳,」未等阿福想明白,墨錚便好似被風涼著直咳嗽,喉間瀰漫一股血的腥甜,他皺眉,對正準備上來看看的阿福道:「去給本宮拿件大氅。」


  他將袖口往裡捏了捏,肺部像被被火燎了一遍,連呼吸都帶著股腥味,重來一次,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有多糟糕。


  他如今只是個孱弱的吊命鬼,不是那個翻山倒海的修士。


  阿福想要說些什麼,但看著太子已經自行推著輪椅朝園中走去,他也只能急忙去屋內取大氅,邊呼:「殿下,等等奴婢!」


  風有些大,漫天杏白飄零,襯著還不曾化去的積雪,讓這片天地顯得愈發曠遠,墨錚的輪椅停在一棵的梅樹的低枝下,鼻尖隱有冷香浮動。


  他伸手去勾面前的枝椏,卻在觸及柔軟的花瓣的一瞬間,肺部漫上一股熱意,「咳咳」,即便披上大氅,以他這幅身體在這寒風中著實有些勉強。


  阿福一驚,急忙上前兩步,剛想說些什麼,就聽見遠處傳來清亮的樹笛聲。


  那聲音輕快活潑,自在洒脫,與此刻萬物凋零,新芽未生之景格格不入,無端顯得詭異。更何況這是太子東宮,而景國上下無人不知太子體弱喜靜,不喜人擾。


  阿福眉間浮上怒意:「居然有人敢如此放肆,那些侍衛是越來越不禁用了,居然放些不三不四的人進來,殿下……」


  「退下。」冷淡的命令下居然帶上了些許笑意。


  阿福驚疑不定地回過頭,卻是看見太子笑了。自打阿福陪在太子身邊以來,極少見太子笑過,不知是天性冷漠,還是後天鑄就,太子的眉間永遠都籠罩著一股愁意。他悚然一驚,終於明白太子不對勁的地方,在他醒來之後,面上的那股愁意已經消失殆盡。


  他向來知道太子的相貌是生的極好的,那是一種端正的美,而此刻的笑容卻打破了他的認知。


  長睫半斂,眼角上揚,左眼角綴著的那顆如血紅痣熠熠生輝,奪人心神,平白生出了一股冶艷之意,如魔似魅。


  他猛然間想起最近那句傳遍大街小巷,引起軒然大波的批語:劫煞入相,妻關有血,道衍生變,坎地生魔。


  「殿下……」他莫名地有些不安。


  「退下。」這會兒墨錚臉上的笑已經收了起來,朝他揮了揮手,便一個人朝聲音處去了。


  阿福不敢違背太子之令,又覺得有些不對勁,在原地愣了片刻,只得一咬牙,決定找皇后那邊的人。


  一路穿行,那聲音斷了兩次,又很快續起。墨錚變換了幾次方向,如履平地。


  在他停下來的時候,那笛聲也停了,木屐扣地的聲音響了又停,緊接著一個憊懶的聲音戲謔道:「本想看看我的笛聲能引來一個什麼樣的美人,卻引出了一個又瞎又瘸的傢伙。」


  「你很失望?」乍然被戳痛處,墨錚卻沒什麼反應,反而抬頭望向聲音的出處,他能想象到那人拎著酒,一步三晃,狂放而慵懶的樣子,因為他曾看過無數個日夜。


  那人聽到這話卻忽的起身,下一刻墨錚就感覺到他眼睛上覆了一隻手,緊接著那懶洋洋地聲音便自他耳畔響起:「就算是個瞎子。」


  那隻手又掠過他的腿,「還是個瘸子。」


  最後撫上了他眼角的那顆紅痣,低聲笑道:「但依舊讓我忍不住心生歡喜,這真是你的罪過啊。」


  墨錚終於向後稍一仰首,躲開那隻手,心中嘆息,無論是當初還是現在,這個人都不曾變過,風華絕代,天縱驕狂。


  嘆息之餘,卻終於有了些心安,這一切都是真的,無論多麼高明的幻術都無法複製出這個人——魔中之首,道妄言。


  他的摯友,亦是他之仇敵。


  領他入道,亦推他墮魔。


  但,沒關係,這一世他們不會決裂。


  因為,這一世他入道成魔。


  他默默念出那幾個已成為禁忌的字,「道妄言。」


  突地,他感覺他的眉心落了一指,很涼,像一泓清泉。


  順著指尖,道妄言的眼神落在他緊閉的眼上,他毫不懷疑他使點勁這個人就能去陰曹地府見閻王,卻有些好奇他為什麼他會知道他的身份,縱使魔道也沒幾個人見過他的真面目,那麼到底是誰告訴他的?他開始一個個過濾那些名額。


  墨錚沒有說話,因為警世鐘響了。


  「嗡——」


  那是帝皇遇危的徵兆,也代表著又一場腥風血雨的到來,他隱隱聽到了甲胄的摩擦的鏗鏘聲,正迅速朝他靠近,隨之而來的是他的侍衛長的一聲大喝。


  「皇上口諭在此,太子淪為叛逆,迅速封閉東宮,決不能讓叛逆逃出!」


  指尖一涼,似乎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他下意識低頭一捻,一朵白杏。


  然後,白杏落到了地上,混在了泥里,他抬頭望向前方,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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