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三變

  這天是陰曆十六,太陽壓山了,隆冬時節,天黑得特別快,剛才還蒙蒙亮,沒一會兒就徹底沒了天光。


  山崖絕壁之間,陸弘景他們這一小隊人正在摸黑疾行。天太冷,他頭上戴著暖耳,面上遮著覆面,只露出一雙眼,一身黑衣,外有罩甲,背上背著一把銀槍。身後跟著的一隊人和他差不多裝束,不過有的拿著刀,有的背著弓,一小隊軍旅明說是換防,暗裡還是為了查探案情而來。險山間走夜路,動作輕快,訓練有素,絲毫不亂,陸弘景帶的這批人,是他手底下的精銳。


  前邊一段路最險,山路倒掛,遍地砂石,一隊人剛要往下去,忽見山腳下隱隱有火光煙霧,他頓住了,一擺手,一隊人即刻原地停下。


  「王一!」陸弘景朝後招呼一句,後邊登登登跑過來一個細眉小眼、敦敦實實的矮子,標槍一般扎在他面前,壓低了嗓門應道:「屬下在!」


  「前邊不大對勁,你和王七過去看看,看了究竟即刻回來,別耽擱!」


  「屬下遵命!」王一和王七兩條嗓子應成了一條,返身便走。


  他們不是第一回走這條路了,虎牢關每半月換一次防,換防基本在白天,這回是特意過來查探的。十來天之前,住在虎牢關附近的百姓來報,說是有鬼,不是一兩隻,是一群,這群鬼黑衣黑馬,夜間出擾,殺人吸血,死者慘狀駭人。連出幾起,這片地界便人心惶惶,一到入夜家家戶戶緊閉門戶,躲在家裡心驚膽戰地熬。


  如今管著虎牢關的長官大名鐵弦,外號老鐵,人如其名,脾氣鐵硬,最是不信邪,聽聞鬧鬼,二話不說先派出幾隊兵打頭陣,沿著虎牢關的關防,一直查到慶朝與北戎的交界處。王一與王七這隊,是其中的一支,走了好些天了,卻一直沒碰上狀況。多日不見狀況,兩人多少有些鬆懈,一路走著閑磕牙。


  到了背靜處,王一終於忍不住嘀咕道:「頭兒也真是的!都和他說了多少回了,咱魯地人,最忌諱王八,好死不死的姓了王,起個名字都得小心翼翼的,咱爹娘都是土裡刨食的庄稼人,哪那麼大學問,當然只能在一二三四五六七里想轍,你我二人還好,排在老大和老七,有那排了老八的怎麼辦?!難不成一天到晚被人叫王八?!」


  王七應他:「頭兒就是圖個方便,好在咱隊里沒有排老八的,再說了,那代稱也不多好聽……」


  「誰說的!總好過王一和王七!」王一截斷他話頭,自顧自嘀咕下去,嘴巴噘得半天高。


  魯地人只要是王姓的百姓,大多會想個代稱來避開一到九這幾個數。王一叫做王起頭,王二叫做王一角,王三叫王小半,四五六七□□,分別為一半、大半、三角、危險、正好、過去。


  照這樣,王一和王七,最得人心的叫法,應當是王起頭和王危險。若是王八,就該叫做王正好,王九,反正已經過了八了,就叫王過去……


  老實說,也確實好不到哪去,不過因為當地習俗,百姓們叫慣了,就一直這麼叫。


  他們頭兒懶得記什麼一角三角、大半小半、危險過去,就直接數數了。


  王一還要動嘴皮子,王七驟然出手,把他壓趴在地上,兩條人就這麼疊著黏在一塊大山石後頭的草叢裡。


  王一沒防備,嚇得一顆心都抽抽了,正待破口大罵,王七一邊死死捂住他的嘴,一邊朝下邊使眼色。他順著他的眼色望過去,微光之下,山崖下邊的羊腸小道上過來一騎,正往他們這頭來。


  這一帶多是險峰絕谷,平日里往來的不是獵戶就是樵夫,極少數時候會碰上幾個上山採藥的,但絕不會這個時候來,夜路不好走,毒蛇猛獸就不必說了,這麼陡的崖壁,一腳踏空,跌下去十成十是個死!


  下了這面山崖,過去不遠就是北戎與慶朝的界碑,過了界碑,走不多遠,有個北戎的小村落,兩國交界處,是非總是比較多。這一騎,夜裡在這兒轉悠,前邊又是煙又是火的,絕不是什麼過得了明路的東西。他們伏地躲在草叢中,卻聽不見馬蹄敲擊地面的聲響,看來這匹馬的四蹄上,釘的是上好的滅聲掌。一人一馬越來越近,兩人縮在草里,大氣不敢出。


  本以為這一騎會沿著山路往上走,卻不想竟在他們躲藏的石頭前停了下來,來回逡巡,就是不走,兩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大冬天的冷汗涔涔。好一會兒,終於試探夠了似的,走了。王一向來好奇心重,逮住時機偷瞧了一眼,想看清馬上之人的廬山真面目,不瞧還好,一瞧之下,幾乎嚇出了魂!


  這人的眼窩是空的!原本應當長著眼珠子的地方,長出了兩團綠幽幽的鬼火!鬼火居然還會移動,從眼窩內移到眼窩外,把一張白慘慘的面孔照成了幽幽的綠!


  王一這下沒繃住,嗷的一嗓子嚎出來,被一隻手堵成了一聲哼唧。


  兩人都把馬上之人看了個一清二楚,都嚇了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若說世上沒鬼,他們面前分明站著一個,若說有鬼,鬼怎麼還能騎馬?還能喘氣?聽到響動還會原路折回來看?


  一把極長的鐮刀從他們頭上掃過,一層層割掉茂盛的雜草,刀刃的鋒芒射進兩人的瞳仁里,死亡近在咫尺。一股鐵鏽味在空氣中浮蕩。是血的味道。這把鐮刀剛殺過人,飲飽了人血,腥氣藏也藏不住。


  只要再往下一寸,那把鐮刀就可以收割兩人後背上的一層皮肉,進而收割兩條命。


  恰在此時,一支帶火的箭破空而來,直射進一邊空空如也的眼窩當中,然後是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這個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無聲無息地燃燒著,火蔓延到馬身上,馬兒吃痛,揚蹄朝山下奔去,它一把勒住韁繩,驅馬掉頭往暗箭射來的方向疾馳。


  地上的兩人同時鬆了一口大氣,翻過身來,四仰八叉地癱了一會兒,好歹手腳不那麼僵了,趕緊撒丫子往回跑。前方情形不論如何都已是定局,目前要緊的是回去給頭兒遞消息,他們這隊人不能往前走了,得繞道!

  往回走了不長一段路,迎頭碰上同袍,兩人剛要說剛才撞上的怪事,他們頭兒擺擺手,讓邊走邊說。


  「頭兒,別過去了,前邊那個村子估計都燒成渣渣了,再說了,那是北戎人的村子,那群蠻子死皮賴臉地賴過來咱們地盤上過冬,不趕他們就不錯了,就算出了岔子,那也不關咱的事,何苦……」


  王一跟在他身後七嘴八舌一通說,統共就那麼個意思:前邊來了一群不是人的人,禍害了不屬於慶朝的一個村子,咱們慶朝的兵士繞道得了,犯不著上門送死!


  陸弘景還沒等他說完,回身一巴掌拍他後腦勺上,拍得他立身不穩,朝前撲去,眼看就要跌個狗啃屎蹶子了,又被人拎著后脖頸拽回去。


  「你個死舅子的!會說人話不會?!蠻子怎麼了?蠻子不是爹媽生養的?也不知是誰,前陣子見蠻子們燒肉吃,還厚著臉皮上前討一塊,吃了人家的嘴還不短,真有事了你也好意思撒丫子奔!少廢屁!走!」陸弘景把他拎到跟前,咬牙切齒地教訓一頓。


  兩張臉幾乎貼在一起,王一被他剴了幾句,心裡發虛,眼神遊移,從嘴上移到了眼睛上。正在瞪他的那雙眼睛一邊深金、一邊淺金,壓在目上的眉毛是金褐色的,夜裡看著也挺分明,稱得上眉修目秀,分明是個雜合的蠻子種,卻能混出來這樣出挑的好顏色。


  在整個虎牢關的將士看來,頭兒是個美人,他們私底下都不叫他官職,也不叫他名姓,叫他「三變」——早晨起來,虎牢關的將官們坐好開會,頭兒位子上坐端整,不言不動,沒得說,傾國傾城的貌,賞心悅目,是為牡丹真國色。開完了會,校場練兵,頭兒一開尊口,「舅子」與「爹」滿場亂飛,慘不忍聽,一干兵士閉上眼聽訓,不情願把那張臉和那把聲對號,但心裡是明白的,他們家頭兒已經從牡丹真國色變成了張牙舞爪的霸王花。入夜時分,既沒有戰事又沒有其他麻煩事的時候,頭兒愛賭兩把,賭桌上呼盧喝雉,天熱的時候還赤膊上陣,色子一搖,霸王花又變豬籠草!


  三變就是這麼來的。至於頭兒的大名陸弘景,基本沒什麼人叫。


  頭兒好的時候是真好,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自己掏錢請大伙兒喝酒,為人仗義極了。但不好的時候,也當真厲害得很,特別是有人觸了他逆鱗的時候,一個眼風殺過去,挨殺的人當場就給殺啞巴了,什麼好話歹話都吞回肚子里,屁都不敢放一個!

  尤其是碰到險急時刻,頭兒性子如同盤山大拐彎,從嘻嘻哈哈親親熱熱的玩鬧,猛地轉成了言簡意賅少言寡語的正經,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能一句說清楚的絕不說兩句。誰說了不中聽的話,他就拿那對金銀妖眼瞪誰。


  王一這是撞在槍眼兒上了,頭兒一梭眼神「突突」完,他癟下去,噘著嘴跟在後邊,還挺委屈。


  頭兒送了眼神,打頭朝前,頭也不回地朝起火處疾行,所有人緊緊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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