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燕然

  這傢伙是這麼危險的人么?

  啥時候變成這樣的?還是一起頭他就是這麼樣的人,只不過外表看來純良無比,又不愛說,這種危險的脾性隱藏在一副好皮囊之下,少有暴露的時機,偶然露出來一點點邊角,不費心思猜度根本尋不出蛛絲馬跡。


  當時,陸弘景的猜度多是猜度,他自己也不大信,時常覺得要麼是自己看走了眼,要麼是乾兒子歹日子過怕了,尤其怕他死,怕重新掉回到歹日子當中。一個人,最難熬的不是沒有,而是有了又失去。嘗到好日子滋味的人,哪裡還願意回到歹日子當中呢?


  就連乾兒子自己,也不大明白自己本性當中潛藏的危險,他只知道自己終於有了一個窩,窩裡住著兩個人,就兩個人,少了誰也不行。在自己還沒能力保另一人平安的時候,朝鬼神、妖魔,甚至是一顆牙齒借力,那也是可以的。而且,這樣貼身帶了許久的東西,一旦掛到別個脖子上,怎麼都有點兒「圈地盤」的意思,日後細細回味,他還有點兒陶陶然、飄飄然,想到自己居然這麼久遠之前就知道弄這樣東西,去威嚇明裡暗裡的男女「敵手」,他心裡就有那麼一種陰暗而隱秘的快樂。


  「哎,對了!有東西給你!」


  缺心眼兒的乾爹這時候強行捺下心中一絲絲隱憂,猛然想起自己身上還帶著一樣東西,是走之前答應給乾兒子帶的筆。那筆一直貼身放著,好在他有先見之明,拿一條小繩牢牢拴在自己衣衫的夾層上,打鬥當中才沒有摔出去。


  「什麼?」乾兒子還挺容易哄好的,說有東西給,立馬就停了「西子捧心」,巴巴湊上來看究竟。


  「筆!你不是要北戎筆么,給你帶了一支,看看趁不趁手,要是趁手,下回多給你帶幾支!」


  陸弘景把手伸進衣衫夾層掏摸一陣,夾出一支樣式奇怪的筆來,遞過去,順手擼一擼龍湛頭頂,「乖,出去玩會兒,乾爹眯一陣,半個時辰后你再進來。」


  才剛歡喜不多時,這就把人支走,這是怎麼話說的?!


  再說了,他在旁邊也沒礙著他什麼事,為何偏要趕他?!


  「你睡,我守著。」


  龍湛的意思是,你睡你的,我守在旁邊,你要有什麼不好,我也好即刻去找幫手。


  「不必,我就想清靜半個時辰。」


  這貨其實是疼狠了,頂不住,想小聲哼哼來著,他怕叫人聽見,就想了個不怎麼地道的借口,想把龍湛支出去。估計哼哼半個時辰也差不多了,疼習慣,後邊也就好忍了。


  「……」乾兒子狗兒似的賴著,不願意動。


  這時候門外闖進來一人,高門大嗓地一聲吼:「哎,那什麼,老陸,外邊來了一串人,都說是你家親戚!」


  來人乃是張思道,陸弘景的拜把子,一般而言,老張不大容易著急上火,這回這是逼急了,一肚皮的火氣憋了一路,進門就放一響炮!火氣大的人,嗓門也跟著翻著跟頭往上漲。


  好,這下想清靜也清靜不了了!

  「你快去瞅瞅吧,那串人都在老鐵門口那兒摽著呢!」


  老張說人群,一般有兩類詞:說「一群」人,那就是烏泱泱都是人;說「一串」人,那就是三五成群,一小垛一小垛的人。


  這一串人都是陸弘景的「干」親,乾哥乾弟乾爹,認識的站一起,不認識的彼此之間留三五步距離,有那離群索居的,便遠遠走開,自己站自己的。


  「……」


  陸弘景一聽他那「一串」,恨不能即刻橫床上裝死,又不好意思像別人那樣哼哼唧唧裝疼死,只能扮出一張乖臉,死硬賴皮,「老張,你、你先幫我擋一擋……」


  「擋啥擋?!我咋擋啊?!燕然來啦!!」


  「燕然」倆字,猶如平地一聲雷,轟得陸弘景臉都白了,原本一張臉就沒有多少血色,這一下子等於直接擂在心口,他得耗盡全身力氣,憋著一口氣,才能強撐著沒有當場把心頭血噴出來。那臉白得,都沒法看了!

  龍湛一旁呆著,眼見著自家乾爹一瞬煞白了一張臉,就尋思,燕然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燕然自然不是個東西,那是個人。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鑄劍師。陸弘景背上背的那把「滾雲」,就出自此人之手。


  除此之外,燕然還是個阿訇。平日里除開打鐵鑄劍的本職,還兼開一家羊肉床子,宰羊之前,照例由阿訇念一段往生經,超度待宰的羔羊們。他這段往生經念得實在是好,羔羊們乖順地跪伏在地,一刀斃命,往生極樂,一點罪也不受,因而割下來的肉十分鮮甜味美。酒好不怕巷子深,燕然的羊肉床子開在深巷當中,路還不好走,然而每日辰時之前,羊肉就已售賣一空,賣完以後,鋪子清理場地,關門落鎖,門臉前邊掛一牌子:明日請早。


  自從封爐罷手之後,羊肉床子成了他的主業,也正因為如此,他身上常常帶著一股羊味兒。聞得慣的,說是羊香味,聞不慣的,說是羊騷味。


  此時此刻,這位鼎鼎大名的燕然,帶著一身羊味兒站在陸弘景宿的那間營房的門口。側著站,只見一襲黑衣,半張好臉。


  燕然未勒歸無計,或是嫣然一笑百媚生,光聽名字不看人,是後邊那個,看了人再看名字,是前面那個。因為燕然一張好臉上趴著一道長疤痕,毀了半張臉,也毀了嫣然一笑百媚生。這張臉是怎麼毀的,除了他自己和陸弘景,沒人知道。只知道陸弘景必定買他的賬,不論如何,除非死了,不然,他必定要買他的賬。別的乾哥乾弟乾爹都怕陸弘景惱,不敢私自進來找他,就只有燕然,推門便入,他不入,是因為要給陸弘景搭一截台階,好讓他順坡下驢,面子上過得去。也不排除有意拿一拿身份,等著陸弘景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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