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一大桌子人,都等著紀老太接著講。
她拿起小酒杯,輕輕喝了一口。
“老二,你媽我是最疼你妹妹的,你知道,這些年,你妹妹也一直照顧我。我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就想見到這些個小輩都能有個安穩的著落。”
果然是經典的倚老賣老式樣的道德綁架,紀舒眼睛微微眯起來。
“紀舒這不是分到了你們單位嗎?這就是現成的指標。她遲早是要嫁人的,而且婚事不是已經有眉目了嗎?我和馮家的嫂子前些天還談過,這事情就算是定了。”
“可是——”
紀貴民剛開口,紀老太擺擺手:“我曉得你生的也是女伢,心疼女伢,但是女的終究是要依靠男人的。馮家的兒子伢,不也是考上公費生,去了武市了嗎?”
紀幺妹幫腔:“我們也不是占三哥的便宜,我和鐵軍這些年攢的2000塊錢,直接給到三哥,這不劃算嗎?我們紀家,小輩裏一個進城的男孩都沒有,芬芬以後也嫁了人,這不是虧死了嗎?”
紀老太盯著紀貴民:“芬芬也不小了,你也操點心。老二,不是我說你,你要打算長遠,勇勇去了你們單位,那還不是你的自己人?而且夏琴能說什麽話?這是紀舒自己考進去的,又不是你安排的指標,她能說什麽?”
紀貴民被他媽最後這句話點到了。
雖然廠裏講究婦女能頂半邊天,但是真正做上高位置的,還是男的。
紀舒、紀芬以後嫁人了,就算別人家裏的人,他紀貴民在國棉二廠,確實一個自己人也沒有了。
這麽盤算著,他心思也動了。
本來他打定主意不管這事,現在,卻開始猶豫,“話是這麽講,但是也要紀舒自己答應啊!”
“老三都答應了,老子答應了,姑娘能不答應?”
紀老太一笑,露出缺失的一顆牙,黑洞洞裏散出一些腐氣。
紀三富見終於輪到自己發言了,放下筷子,“都是一家人嘛!”
他其實是看上那2000塊了,其他的,他根本懶得考慮,買兩條好煙抽,才是正經事。
劉彩娟想插話,但是插不上,著急得直左看看、右看看。
“二伯,我畢業分配就是分到國棉二廠,這是我自己的能力換來的,我不可能答應給別人。勇勇想去國營廠,可以走招考的路線,我知道有些新廠子,到黃縣來招工的。”
紀舒嘴上說著,手裏筷子沒停,給媽媽又夾去一大塊魚肉。
“勇勇隻是小學畢業,哪裏能招工考去?你倒好,家裏供你讀書,你現在翻臉不認人了?”
“姑姑,我讀的公費生。哪裏花了家裏的錢?我讀書三年,過年新衣服都沒一件,我看你倒是年年新衣。”
紀幺妹暴怒,“那、那是我自己的錢——”
“是嗎?可巧,我去年掙了點稿費扯了塊的確良的新樣格子布寄給我媽,怎麽也穿到你身上了?”
“那是——”
紀舒站起來,“這飯我也吃完了,該說的話也說完了。這個職位我不會讓,二伯是知道的,沒有我簽字,這位置讓不了。而且,我現在還不想結婚,我還小。”
紀舒本來想直說不嫁給馮光耀,不過這年歲,農村婚事長輩發言權還是很大,她不想一次說絕,怕紀老太徹底和她杠上。
紀老太又驚又氣,“你?!”
紀幺妹平時口條利索得很,今天卻被紀舒打了個措手不及,溫順的侄女突然反了,紀幺妹倒是像是個臨時上台的演員,台詞都沒想明白,懵了。
一直沉默著的紀芬突然開了口:“爸,我看這件事還是再考慮一下。現在勇勇堂弟也才17嘛,還小,要不就緩一緩。”
她聲音嬌滴滴的,又帶點撒嬌的感覺,紀貴民咳嗽一聲,“也是,也是。”
紀貴民這個人,最怕衝突,講究中庸。既然女兒給了台階下,他趕緊連滾帶爬。
紀舒一驚,她明明記得,以前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堂姐從來沒有幫自己說過話啊?這一次,怎麽不一樣了?
況且,她記得上輩子,紀芬嫌棄紀家村是鄉下地方,根本不回來,這次家庭會議她也沒參與才對。
紀老太剛剛聽到這事情非要紀舒簽字才能辦,知道不能硬來,心生一計,收起怒色,緩緩說:“也行,反正勇勇也還小。幺妹,要不緩緩?”
紀幺妹見老媽收手了,隻能無奈點頭。
……
等夜色蔓延,秋風乍涼,紀舒溜進廚房。
劉彩娟還在廚房裏洗洗刷刷,這一大家子人吃完了飯,就光是收拾,都要好久。
況且,她還準備做點白糖米糕,給紀舒明天早上吃。
“你二伯和堂姐睡下了?”
劉彩娟見是紀舒,眉眼一展。
“不知道,在奶奶房間裏講小話呢。”
紀舒聳聳肩,圓眼睛裏都是不屑。
“媽,剛剛桌上你都沒吃什麽,你就是太累了,又不注意按時吃飯。”
也是後來,紀舒才從網上知道,腸胃是情緒器官,媽媽胃不好,和長期勞累焦慮,又不按時吃飯,有很大關係。
每次她都是最後一個上桌,還經常怕浪費,吃些剩飯剩菜,吃不到兩口,又要招呼老人小孩,這腸胃能好嗎?
“剛剛的魚,你都沒吃兩口,我給你煎個雞蛋吃吧?”紀舒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個雞蛋,“剛從雞窩裏掏出來的。”
這母雞也和上輩子一樣,老喜歡在窗台下的草垛子裏下蛋,一掏一個準。
沒想到,劉彩娟也從灶台後麵角落裏摸出一個雞蛋,“媽還準備給你煎個雞蛋吃呢。”
母女兩個都笑了。
紀舒突然瞥見角落的一大缸子米酒,“要不咱們做蛋酒吃?”
紀舒拿了藍花的兩個瓷碗備好,舀了兩勺米酒,特意沉了勺子,多舀起來了白花花的糯米,加了白糖和水,煮開了,兩個土雞蛋打進去,那香味,真的是……隔壁小孩都饞哭了。
紀舒給劉彩娟盛了一大碗,剩下的倒給自己。
劉彩娟望著蛋酒,“要不要給你弟弟——”
紀舒笑了,把媽媽按在老舊的椅子上,“媽,弟弟有奶奶疼,這家裏沒人欺負他。但是你呢?誰疼你?喝吧!”
透過碗裏的霧氣,聞著家鄉米酒的香味,紀舒下了決心,她要把媽媽接到武市去,過好日子,這輩子,絕對讓她長命百歲!
……
第二天一大早,紀老太就戴了草帽,踩著一雙小腳,手裏提了一籃子平時攢下的雞蛋,朝著隔壁的馮家灣走過去。
路過自家的田,劉彩娟正伏在田裏割水稻,家裏包的田不多,就是女人們種著。
紀家村離武市近,現在經濟越來越活絡,男人都是去鎮上、武市找零工打打,也比種地強,女人們就帶孩子種田,過得反而比男人更累。
紀老太看著劉彩娟的背影,冷森森一笑,接著走,鄰居王老太見了,招呼:“紀婆婆,上哪兒去啊?”
幾十年老鄰居,紀老太堆了笑,“去隔壁馮家灣,我孫女的婚事,你也知道……”
農村沒有秘密,王老太又羨慕又嫉妒紀老太,這門親事,她是求也求不來的。
“那馮家的兒子伢,聽說中專畢業分到武市鋼鐵廠去了,那多好的工作啊,你孫女修了八輩子的福氣啊!”
“哼。”紀老太臉上的皺紋一緊,“這丫頭主意大呢。好事想占盡了!昨天硬是不願意把國棉的工作讓給我們家勇勇,你說,嫁過去了她也能去武市,為什麽不幫一下家裏人?白眼狼!”
“還真是。”
王老太對紀家家務事的了解不比劉彩娟少,應和著,“那你還去馮家幹嘛,急著把孫女嫁了?那不是把鐵飯碗也送人了?”
“這你就不懂了,我的老姐姐。他馮家是寡婦帶一兒一女,親戚少,家裏女人多,這飯碗沒能力要的。主要問題還是我孫女強,不肯讓。”
紀老太笑得更誇張了。
“我要讓紀舒趕緊嫁人,這一結婚,立馬懷上孕,孩子出來,她忙死了,我保準能讓她把位置讓出來。女伢,現在想得多,等懷上了,屁都不敢想了!”
王老太雙眼一瞪,暗自佩服,“還是紀婆婆你明白啊!”
“死丫頭剛上班,以後翅膀更硬,更不服管。我這才準備去馮家,馬上就定親,年底就讓她去馮家,開春就能懷上,那勇勇的工作春天就有了!”
紀老太得意洋洋,絲毫沒發現躲在田埂子底下偷聽的紀舒。
早上就陪著媽媽出來割稻子,她之前正窩在田埂底下休息,恰巧給聽個明白。
“不跟你說了,再不走,趕不上早上那班車!剛好這國慶放假呢,馮家兒子也在,我現在去,讓他們明天就來提親!”
紀老太的腳步聲遠去了。紀舒忙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草絮兒。
這秋天天幹,天藍雲薄,田裏一片金色,這美景,已經是許多年不見。還年輕的母親在田裏起起伏伏,頭上的紅頭巾一隱一現。
紀舒穿著淺粉色棉布襯衣,圓潤的小翻領口滾著一圈花邊兒。襯衣是自己做的,收了腰,顯得她腰肢纖細,輪廓和鉛筆素描一樣輕盈。
“看來不能等了。”她輕聲說,然後朝著媽媽跑過去,到了劉彩娟眼前,她一笑,“媽,我回去辦點事!”
紀舒回家,簡單洗了把臉,背了帆布小包,就要出門去。
去王家灣的班車應該是錯過了,紀舒把家裏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車一推。
80年代末,紀家村這樣的富裕村子,自行車是家家都有的。
“紀舒,你去哪裏?”
堂姐紀芬突然出現,一把拉住紀舒。
“該不會……是去馮家想退婚吧?”
紀舒後背涼涼的:“你……說什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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