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目標與途徑(上)
在這個世界上,最為複雜的東西或許並不是一件巧奪天工的精密道具,一項未經探索的神秘魔法,這種東西不屬於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中的任意領域,但每一項領域卻又和它脫不了干係。
偶爾,它也被叫做「社會」。
在索瑟韋爾這片由人類所主宰的土地上,最為繁複而難以捉摸、變化莫測的當屬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數百年來,關於人類關係的這點玄機始終無人能夠參透,今天的朋友很有可能成為明日的敵人,昔日的仇敵也可能會因為某種原因而成為莫逆之交,人與人的關係實在太過詭譎多變,而一個人們總是不願承認的事實則是:
人與人之間沒有永恆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
「你這算是什麼反應啊!」
「我並不覺得我的反應存在什麼問題。」
昔日的朋友,如今,兩人之間的對峙卻頓時充滿了火藥味,爭端一觸即發。
「唔哦,這種情況我是不是該迴避下呢?」凱爾的聲音並不大,不知道他只是純粹的自言自語還是想要緩解一下目前緊張的氣氛,雙手抱臂,看上去十分年輕的守備隊長眼神里透出洞察,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
沒有人在意他這一點讓他「脆弱的內心」產生了些微的挫敗感,垂下的頭卻立刻抬起,然而,視野里突然出現了從未見過的人讓他大吃一驚。
他看到了原本就一直待在房中的特洛伊。
——這少年之前就在這裡?為何我一直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而且,因為沒有注意到,所以剛才我的「幻術」……竟然沒有影響到他?
不由得對自己眼前所見產生了懷疑。
「可惡!你……」
「生氣了?」
「生氣是一定的吧!你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令人火大!為何就連這種事情上都……」
「吵架」的雙方是維娜以及克莉斯多,單從兩人的表現上來看,所謂的吵架只是維娜單方面地在對克莉斯多發火而已。
「維娜……」
「不要理我了!」
克莉斯多冰琢的面孔上沒有流露出任何錶情這點原本就一如既往,而面對維娜的怒火,似是不解的她稍稍流露出的一點關懷則被無情地拒絕了,不知道這會不會讓她有些受傷。
維娜之所以會如此憤怒是有理由的,對她而言這是絕對無法容忍的事情。明明,自己權衡再三才儘可能地忍住悲傷,以盡量委婉的方式告知了藍斯的死訊,已經準備好了分擔傷感的準備,然而結果,克莉斯多的回應僅僅是不溫不火的一句,「知道了。」
——知道了。
知道了?就只有這樣?面對自己最親密、同時也是給予自己再造之恩的恩人的死訊,就這樣一句話就完事了?
太過分了!
如果是別人維娜都能容忍,但是,做出這種「沒良心」舉動的偏偏是克莉斯多!她的好朋友克莉斯多!她曾經不止一次在同伴面前誇耀自己對其了解的克莉斯多!
就算只是考慮到藍斯對你的照顧,得知其……得知其去世的時候也不該只是一句「知道了」吧!
實在是太過分了!簡直無法饒恕!
憤怒的同時,那份本就沒能完全擺脫的傷痛再一次纏繞上來。
賭氣地一甩手離開,這次她倒是沒有再一次「離家出走」。氣沖沖地轉身,沒走兩步卻就險些撞上了凱爾,對其露出的賠笑不屑一顧,維娜硬是以那嬌柔無力的身軀擠開了全身重鎧的男人,蹲到房間的角落裡去了。
實話說,當克莉斯多那句確實有些氣人的話出口的時候,雷爾夫就覺得維娜肯定要為此和她打起來了。還好,因兩人之間並沒有真的打起來。鬆了一口氣,在擔憂兩人的同時,腦容量本就不太夠的壯漢還有在抽空想些別的東西。
之前怎麼沒有發覺呢,像特洛伊這樣「不知該如何進行對話」的人自己身邊一直不都有一個嗎?
在無法做到察言觀色這方面上,特洛伊與克莉斯多兩人都是雷爾夫所見過的人裡面的極致例子。根據偉大的雷爾夫大爺的推論,身為「平凡少年」的特洛伊之所以會給人難以交流的感覺完全是因為他出生成長的小村子太過封閉,使得少年對於在外界的人們看來是「常識」的東西缺乏最基本的了解。就是說,一個連「曆法」的概念都沒有的小村子你還要強求裡面的人知道多少東西嘛?
至於克莉斯多,嘶——克莉斯多呀,只是想到這個名字就會讓我們的雷爾夫大爺感覺自己如墜冰窟,生於諾斯沃特,卻見識過各種各樣人士的他卻從未能找到另一個能像克莉斯多這樣令人生出「冰冷」之感的女人,當然男人也沒有。
對於克莉斯多,雷爾夫並不敢說自己了解他,他相信莫爾也並不了解,而就剛才的情況來看,或許維娜也並不了解克莉斯多。
她的身邊簡直充滿了「謎團」!出身與來歷完全不明,面上的表情不會超過三種,嘴角運動的幅度更不會超過十五度!據藍斯所言,克莉斯多是從天而降落到他身邊的,所以,恐怕就連他也不能說對這神秘的少女有多了解。
不過,克莉斯多面對藍斯的態度與他人的確有所不同。相比費了兩個月時間——莫爾和雷爾夫所用的時間要更多——才能何其進行對話的維娜,藍斯似乎只用了十分鐘就做到了。
那個男人身上的親和力可不是說笑的。
「吵完了,開始正題吧。別忘了你們都還是小隊的一員。」
低沉的男聲打破了突然開始瀰漫屋中的寂靜,說話的卻是仍然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莫爾。
「莫老兄……」
「停。你就保持這個距離就可以了。」
正欲接近表達關懷的雷爾夫被只是能夠睜開眼睛和嘴巴,手腳上仍是提不起力氣的莫爾殘忍拒絕了,沒辦法,大漢只好做到了特洛伊旁邊。
「維娜,別再多想了,你要是真了解克莉斯多的話,應該能知道她此時心中難過的程度不會比你差多少。只是無法通過話語和表情表達出來,對吧?」
「……」
面對莫爾替自己做的解釋,如同被冰霜包覆般的少女眼中閃爍了一下,輕輕地點了點頭。雖然動作細微到必須仔細觀瞧才能看清,但對莫爾來說則不重要,因為,平躺在床上的他怎麼都看不到。
「……嗯。」
另一邊,維娜雖然給出了肯定的話語答覆,但是還是沒有將縮在角落的身子轉回來。
不過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好了,人都到齊了。報告的事情你來說可以嗎,花月之都的守備隊長閣下?」
「哈?讓我來?」
——我可完全不是你們小隊的成員啊?還有,那邊的少年……嗯,原來如此,這就是那個獲得了藍斯魔力的少年。
突然被叫到讓鎧甲騎士有些受到了驚嚇,下意識地用手比了比自己之後,卻是立刻代替莫爾開始了講述。
「經過長時間親切友好的交談,吾主,花月之都領主,半島聯盟首席執政官依卡薇婭女士與這位莫爾先生充分交換了意見,增進了雙方的了解,就……」
「說重點。」
「嘖,明明這些很精彩的……那好吧,吾主對於貴小隊隊長藍斯的因故去世表示深切哀悼,同時向貴小隊成員致以……」
「說重點。」
興緻激昂的演說被莫爾兩次以同樣的理由打斷令凱爾不由得抖了抖英挺的眉毛——這是他這張俊美的臉上最能體現出男性魅力的地方。涵養極好的男人並沒有因此表露出什麼不屑的情緒,或許也是因為,畢竟自己仍只是個插手此事「外人」,而這裡的其他人都是「那個組織」的成員。
他稍稍有些在意特洛伊。
「嗯,重點的話,根據依卡薇婭大人,不,根據半島的情報網路,襲擊我半島境內的村子並且殺害藍斯的兇手我們已經知道了。」
之前的話語太過官方和政治,除了特洛伊——對於凱爾的說法他難得有些好奇,表面枯燥實則內涵的話語使得包括莫爾在內的所有人都失去了耐性,然而,接下來的話卻一石激起千層浪,在屋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兇手是誰?!」
「是誰做了這一切!?」
即使是天塌下來恐怕克莉斯多都依然會面色不變,莫爾則因為早就知曉,而且體力尚未恢復等原因沒有做出什麼反應。特洛伊,少年保持著對其他人的對話一頭霧水的狀態,卻也不想問些什麼。
所以,叫喊出聲的是不知何時轉身過來的維娜,以及雷爾夫這兩人
「嘛,別急。」將手指抵在唇上,凱爾做出了噓聲的動作,「小心隔牆有耳,雖然這麼說顯得是我的工作失誤,不過,這裡的確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安全。啊,對了,有地圖嗎?」
後面的聲音很輕,而當提到是否有地圖的時候則又一次加大了聲音。
「知道你們不會有,所以我準備了更方便的東西。」
沒有給眾人留下回應的時間,凱爾一邊自顧說著,一邊頗有些費力地除下鐵手套,露出骨節粗壯的手掌。同時,閃亮的光點開始聚集。魔法元素,然而卻不同於各色代表風、雷、火、水、土、冰等元素魔法的魔法元素,這些明暗不定的魔法元素散發出的光芒是無色的。
「唔嗯,像這樣……然後再這樣。」
無色的精靈隨著凱爾手掌的移動而被牽引到各處,留下一道道深淺不一的痕迹,偶爾多停留一會,那處便多出了凝立不動的團塊。他的手掌快速揮舞,看的人目不暇接,無色的光點任其擺布,停下來時,空中竟已多出了……
「啊,是地圖?」
雷爾夫難得地低聲說話,目光卻如同一個孩子般充滿了興奮。
如其所言,凱爾之前的一系列舉動正是將以魔法元素為筆,將空氣當成了畫板,憑空劃出了一副半島西境的海陸地形圖。
「用地圖就不怕會有人在偷聽了,十分方便不是嗎?」面露一分得意之色,隨即就嚴肅起來,凱爾將手指於「地圖」左上輕點兩處,立時,無色的魔法元素就轉化為了醒目的紅色標記,「上面的是布魯斯肯帝國最南端的港口布倫,下面的則是,近三年來時常騷擾半島領海,搶劫商人船隻的一夥海盜位於路上的根據地,很近對吧?」
「你們應該知道,自從四九七年四月依卡薇婭大人率軍取得大捷之後,這三年來,碧海國度與我們都處於停戰狀態,而在協約即將到期的現在,那些只會在背地裡發揮『聰明才智』的傢伙似乎終於有所動作了。」
手指點上位於上側的紅點,然後向下劃出,圈轉一圈之後就又回到了原處。將眾人認真觀看的目光收在眼裡,凱爾繼續著講述。
「這次海軍行動一共出航了十五艘船隻,而回港的卻只有十四艘,那邊官方的情報是,途中遭遇了海盜,一艘艦船由於襲擊而失去了聯繫……還有比這更滑稽的借口嗎?」
語氣里終於多了幾分不屑,看樣子壓低聲音對其而言也有些辛苦。和生活在半島的每一個人一樣,凱爾對於北方的宿敵布魯斯肯帝國從來都未曾持有積極的態度,會捎帶些不屑也是理所應當。
「在我們半島聯盟海軍的努力下,這些年來,周邊海域的海盜基本都被消滅乾淨了。卻只有這一處,由於太過接近布魯斯肯帝國的領土,我們如果貿然觸動討伐的話必然會招致其以侵犯海疆為名趁隙進攻。要我說,這處窩點的海盜們為何不就近洗劫布魯斯肯呢?還不是他們早就和那幫與強盜無疑的守舊商人們達成了協議。嗯,莫爾你好些了?」
隨著話語的指引,雷爾夫和維娜等人將目光偏向身後,發現莫爾已然坐起。雖然眼神里仍有些疲憊但毫無疑問體力已有所恢復,鐵鑄的漢子點點頭,示意凱爾繼續他的講解。
「我們懷疑那艘下落不明的船上載有布魯斯肯帝國相當數量的正式海軍,與海盜交戰不過只是個幌子,他們該是趁機混入了海盜之中……然後再結合莫爾所提供的藍斯對於那批襲擊村莊的人的描述,應當正是這些偽裝成海盜的士兵!」
「打斷一下,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應該說明。」莫爾第三次打斷了凱爾漸入佳境的發言,這一次卻不是因為他總是習慣於說些「黑話」,「維娜,還有克莉斯多,關於藍斯隊長的最後,我覺得我有必要先和你們進行說明。」
……
……
……
「啊,是嗎,原來在我昏迷之後還發生了這樣的事,藍斯隊長……咕嗚,直到最後你也……」
莫爾的描述相當簡略,而且沒有摻入任何的情緒。為了緩和氣氛,他甚至還將藍斯假裝自己魔力暴走的事情也講了出來。
結果卻似乎是反作用。
「小維娜……」
「給。」
對於哽咽的維娜,就連雷爾夫也展露出了觸動神色,口中不由要給予其些安慰。
然而有人卻比他更快。
眼前出現了一塊潔白的手絹,維娜沿著那人的手臂向上望去,卻看到了她此刻最不想看到的那張臉。
——克莉斯多。
冰雪般超凡脫俗的姑娘快步走過,讓一旁感受到寒意的凱爾有些懷疑她是不是一直在使用著冰元素魔法。事實上,莫爾話音剛落,她便出發了,似乎是預知到了維娜接下來的反應。
「維娜,向前看?」嘴角有些抽動,克莉斯多人偶般的精緻面容上還是看不出表情,語氣里難得帶上些沉重,倒是沒有什麼能鼓舞人「向前看」的說服力。
「……哼!唯獨不想被你這麼說!」
維娜怔了一會,咬了咬牙,卻是將頭別了過去。
「……謝了。」
然而,這樣的動作只保持了一會兒,她最終還是接過了手絹。偶爾會被熟識她的人評價為「不坦誠」、「喜歡鬧彆扭」的女子並沒有用它來擦拭眼角的淚水,而是將其狠狠抓在手裡,乾脆地用另一隻胳膊抹了一把,然後,那雙閃爍的眸子之中終於散發出了曾經給予過無數人以激勵的堅毅目光。
「我有問題。」
她這樣向凱爾說道。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