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林妹妹,妹妹!」寶玉敲了好一會隔間的門,才聽到裡面黛玉帶著困意的聲音:「.……你擾我做什麼。」


  寶玉笑道:「園裡奼紫嫣紅開遍,如此良辰美景不去賞,卻合起眼皮入睡鄉。好妹妹,飯後貪睡易積食。你起來,我們賞花解悶去。」


  半晌,才聽到裡面林妹妹回答:「還賞花呢。昨晚一夜風吹雨,花都落盡了。我見了,只有傷心的。」


  又說:「進來罷。」


  黛玉似乎起了身,悉悉索索地,輕輕開了門。


  「紫鵑呢?」


  「我打發她去給我拿東西了。」黛玉讓他進來,依舊懶洋洋歪回榻上,拿帕子蓋著臉。


  寶玉也坐到她榻上,道:「你總是這樣嬌懶,才吃了飯又睡,積食了又得不舒服。起來說會話,別睡出病來。」


  說著就推她。


  黛玉合上眼,不理他。


  寶玉就揭開她的手帕,又推她。


  黛玉閉著眼睛說:「去尋別人鬧會再來,叫我歇歇。」


  寶玉笑道:「我見了別人就都膩味。」


  黛玉聽了,才懶懶地睜開眼:「你見了別人膩味,念了這麼多遍西廂記倒不膩味了。」


  黛玉說著,又問:「我問你,你先前說的『奼紫嫣紅開遍』、『良辰美景』幾句,是不是化自戲本子裡頭的?」


  「就不能是我自己平時的說詞文雅風流?」


  黛玉嗤笑他:「一個『銀樣鑞槍頭』,能做得出這樣好文章?」


  寶玉撓她:「你盡編排我,那你這又叫個什麼?」


  看黛玉撐不住笑了,他才說:「這是牡丹亭里的文章。好妹妹,你不知道,我原以為西廂記是辭藻風流了,不料牡丹亭更不流俗,滿口余香,更勝一籌呢。」


  黛玉道:「果然是牡丹亭里的。我那天偶然聽梨香院有人唱,駐足聽了一會,就聽到『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幾句,就呆在花下,忽然不知道天光何處,滿心苦楚。可嘆世人只知看戲,難解其中滋味。」


  寶玉怔了一怔,忽然聽她感慨:「.……所言不虛,西廂記的確差了牡丹亭不止一流。」


  「誰所言不虛?」


  黛玉忽地住了口,半晌,嘆口氣,沒繼續說下去。


  寶玉看黛玉忽然十分感慨模樣,知道她恐怕是不肯談論,就換了話頭,問道:「怎麼說是差了一流?」


  他們就西廂記談論起來。黛玉談性忽濃,似乎忘了之前的那半句感慨,竟然學起湘雲,高談闊論起來,頗為忘情:

  「西廂記好嗎?比起那些一味地什麼『白馬銀盔的小將英姿勃發,即使有了妻室,戰場上,貌美女將、敵國公主盡都執意委身下嫁』的狗屁來,西廂記可翻了新,辭藻警人,自然是好。但是比起牡丹亭,西廂記又輸一籌,輸在『傳情達意』上。女兒家的深閨寂寞之情,西廂記已比牡丹亭少得三味。情至生死純摯,西廂記又輸牡丹亭四分。只是論起來,情至細膩,轉而熱烈,羅朱之情也不輸牡丹亭。」


  寶玉聽得鼓手撓足,深表贊同,又笑道:「好個林妹妹,告訴了我罷!你哪裡聽來那些俗之又俗的『白馬銀盔』、『女將公主』。羅朱之情又是哪出?」


  黛玉自覺失言,臉上一紅,竟不肯再說。


  寶玉連忙哀告,她也不再多說半個字,又像是忽地生了氣,只一味打發他走,又說:「你要是將我的話同外人說起半點,我再不理你的!」


  已把他推出去,關了門。


  寶玉琢磨了半晌『外人』二字,忽然呆了小會,喜不自勝,痴痴地說:「你我的私話,我怎會去叫不相干的人知道——」


  「二爺,什麼不相干的人?」原是雪雁和紫鵑結伴來了,看寶玉呆在林黛玉門前,門緊緊閉著,他喃喃自語,就連忙叫他。


  寶玉回過神來,沒回答,問道:「林姑娘叫你們做什麼去了?怎麼不留一個在屋裡?看剛剛你們林姑娘飯後就睡著,也沒個人勸勸她消食。」


  紫鵑說:「喏,還不是這個!我一個實在抬不動,就叫了雪雁一起去幫忙。」


  她們倆是抬著一個木箱子來的。


  「這是什麼?」寶玉好奇地打量,就要伸手去揭,裡面林黛玉聽到了,開門看他要碰箱子,忽地拉開門,喝道:「不許碰著了!」


  寶玉連忙縮回手。被這一聲喝地喜氣去了六分。


  黛玉也不看他一眼,徑自叫紫鵑:「把箱子放到我床邊去罷。」


  等紫鵑和雪雁抬著箱子進去了,她又啪地關了門。


  寶玉一時又難免心裡悲苦。想:妹妹自從去年歲回府之後,一年以來,脾氣越見古怪,同我時好時歹,慣常獨自讀書不理我。有時倒好像遠了我似的。我、我……

  他想了半天,心裡難過,等紫鵑和雪雁出來,他囑咐她們以後注意叫黛玉不要飯後貪睡,才垂頭喪氣地走了。


  ,紫鵑看他走了,以為是他們又鬧起來了,去回黛玉,勸道:「姑娘,你心裡氣寶二爺,說出來就罷了。憋著氣,時好時歹的,對誰都不好。」


  黛玉坐在床上,正在發怔,半晌,才說:「你當我是氣他嗎?我是氣自個。」


  紫鵑一愣,想再說些什麼,黛玉卻道:「好姐姐,你們休息去罷。我一個人呆會。」紫鵑只得告退,與雪雁自去休息不提。


  等他們都走了。黛玉開了箱子,撿起一本札記,神色複雜,先是丟在地上,接著又撿起來。丟了又撿,這樣兩三次,才算是作罷,撿起來翻開了。


  念道:「平生不肖漫如此,未悔當年棄功名。」


  她批道:「半點不通。」卻又嘆了口氣。


  這是她的叔叔林若山留下的札記。共有七八本,厚厚的,記載了他平生所見所聞,還有一些讀書心得。少部分用文言,大多是和話本子一樣,用白話寫就。


  林若山不愧曾經少年進士,文採風流:寫生平,比許多話本子還好看生動,催人淚下;評書籍,一陣見血,針似地厲害。


  但是這些札記似乎不是叔叔一個人寫成。


  裡面有很多處不同的筆跡、字體,時不時就有幾篇措辭用句與叔叔大不相同的篇幅、還有篇幅里的批語。


  零零散散,大約有十幾個人的筆跡。只是以叔叔的筆跡為主要罷了。


  何況其中很多評點的內容,讀的書,很多黛玉聽都沒有聽說過。


  只是……

  黛玉定眼看封面,就見到他叔叔鐵筆銀鉤寫道:「不作婚姻,才能多活幾年!傳宗接代者,畜生耳!」


  這話把千古以來絕大多數的人,都給罵進去了。


  她看了一行,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又是心驚。怪不得父親當年說叔叔是第一等的浪子,混賬。


  叔叔每本札記的封面,都有一行叔叔的評語,看了這行叛逆不肖的評語,黛玉知道,這一本恐怕是記載婚姻之事、或評點與婚姻之事有關的書籍的。


  她這樣的大家裡的女孩子,是不該看這些的。


  黛玉想。


  前段時間看了札記里夾帶的牡丹亭,看了叔叔札記里批的那些俗之又俗的話本,又面紅耳赤地看了西洋話本叫做《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心生妄想,竟然還在寶玉面前高談闊論起這些話本東西,已是壞了意思。


  若是再看到什麼,豈有好處?


  只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最後,她想:叔叔已不在了,我不看,誰還知道這些札記寫了些什麼?文字塵封,無人賞讀,最是可悲。


  她翻開了第一頁,就見裡面寫道:「千古多少杜麗娘,可憐世上少夢梅。」


  她叔叔作詩,倒是從不講平仄音律,散漫無羈,只以抒發自己的心意為要。


  再往下,卻叫她大吃一驚。原來一直孑然一身的叔叔竟然定過婚,還險些曾娶了一個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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