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風雨昏昏,紗窗燭影。
夜色漸深,黛玉讀書累了,聽著窗外沙沙雨,打了個盹,慢慢睡著了。
紫鵑進來的時候,忽然聽到黛玉大喊。她嚇了一跳,忙進前去看,只見黛玉閉著眼,滿面淚痕,嘴裡胡亂喊著「爹、媽、叔叔」,就知道黛玉是做了姑蘇的舊夢。
自從到了賈家久住,這是常有的情形。
她正準備叫醒黛玉,就見黛玉自己醒轉,睜開了眼,慢慢坐直起來,臉上還留著淚痕,神色既茫然又悲戚。半晌,問紫鵑:「你說,她們高興過一日不成?」
紫鵑不知「她們」系誰人,不能答。
黛玉尤自悶悶不樂:「我又高興過幾日呢?」便說:「紫鵑,拿紙筆來。」
一會,襲人打發手下的小丫頭來問,說寶玉看光還亮著,問林妹妹睡了沒有。
紫鵑看了看還在奮筆疾書的黛玉,連忙勸罷。黛玉不回答,也不止筆,魔怔一樣,寫著寫著,不是落淚,就是發痴,抱起幾卷西洋書、札記,飛快地看幾眼,又復提筆。
紫鵑無法,只得叫小丫頭等一會。
過了一會,大概是人一多,聲響驚動了老太太,鴛鴦也叫人來問了。
紫鵑只得再去催。
黛玉聽到老太太問,才提著筆,把紙墨收起來,就此休息了。
此後情形持續了大約半月,黛玉連作詩都推辭了,茶飯不思,一門心思寫什麼東西,只悄悄的,連寶玉都不告訴。雪雁失口向人調笑「姑娘做起八股文章了」,還教黛玉惱了半天。
因為經常不聽勸告的熬夜,多咳了幾次,老太太疑心她病重了,又急得險些去請大夫。
雖然重視至此,筆頭卻慢。暮春都渡盡了,天氣逐日炎熱,黛玉才算住了筆。她一手拿帕子擦了擦額頭的薄汗,一手將筆一推,怔怔的,長出一口氣:「罷了罷了,自此後,可罷了!」
紫鵑正巧端著解熱的粥進來,一聽這話,取笑道:「什麼『罷了』?姑娘不考狀元了?」
黛玉倪她一眼,負手而起,笑道:「我要是當了狀元,頭一個收你做鑼鼓手。這樣大的嗓門,正合日日地給我吆喝開道。」
紫鵑見她這調笑起來,便知她是「好了」。放下粥,一邊開紗窗散熱,一邊說:「我呀,做個鑼鼓手又何妨?只求姑娘別學寶二爺發獃性,叫我做了個呆官的鑼鼓手。」
又去看桌上的文稿:「姑娘到底做出了個什麼不得了的文章來?」
黛玉臉上一紅,連忙去護文稿,不叫紫鵑看:「好姐姐,可看不得。」
紫鵑說:「不看就不看,讓看得的人看。我原也只是個丫頭,哪裡配呢。」
黛玉急道:「哪裡是這話!什麼配不配,便是寶玉,我也不給他看的。」說著眼圈一紅,道:「我只當你姐妹,你、你卻說這話……」
紫鵑這才正色道:「姑娘既知傷心,怎知我看姑娘茶飯不思地,就不傷心?我也罷了,姑娘也要想想老太太那日急得怎麼樣。姑娘要寫什麼,誰還攔著?只是再不準為了篇文章,耽誤吃飯吃藥休息了。」
黛玉這才知道她意思,感念她用心,含淚應下。原想再看幾遍文稿便收起來,也就放下了,拿卷小書壓著稿子,飲罷粥,就隨紫鵑出去用午飯了。
待用完午飯回來,風大,剛好吹走炎熱,很是舒服。
黛玉檢查文稿,卻十分詫異鬱悶:原來文稿竟然憑空少了小半。
黛玉發急,和紫鵑一起問遍附近的小丫鬟,才聽一個小丫頭說,遠遠看到看到一陣急風從林姑娘屋子的方向卷著幾張紙走,刮過了牆,往東府的方向去了。而那個方向,是還要經過一條街。
紫鵑連忙叫了幾個小丫頭,打算派小廝去找。
林黛玉卻攔住她們,說:「鬧起來,恐怕驚動了府里人,驚擾了老太太、鳳姐姐、大太太她們。況且沒有署名字,不知道是我閨閣人的筆墨,就罷了。」說著,悶悶不樂地回房,對著殘稿,長吁短嘆一會。
幸而,黛玉一向頗為過目不忘,又是自己所作,記得大概,提起筆,也將丟失的文稿默寫出來大半。只是終究不如一氣呵成時寫就的原稿火候。
此後,生活恢復常態,又是讀書玩耍,同寶玉、姐妹們解悶的日子。
過了大概一個月多,天氣已經很熱了。黛玉又向來體弱,屋裡連冰都不能多放,就熱得連多走一步路、多吃一口飯的精力都沒有。鎮日只是用一些解暑的東西,就歪在屋裡扇著扇子小憩。
寶玉看黛玉如此無精打采,心裡也不樂。這日午間,他得了點新奇東西,就頂著毒辣的日頭,連忙地來與黛玉解悶。
看黛玉歪歪的在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合著眼扇扇子。寶玉趕緊取過扇子,一邊替她扇,一邊問:「雪雁紫鵑呢?」
黛玉勉強睜開眼,撩他一眼,又閉上。滿是睡意地含糊道:「唔,雪雁,自己都困得一邊扇一邊呵欠了,我打發她睡去了。紫鵑熬藥去了。」
寶玉扇得比她自己那點力道涼快多了,黛玉說了幾句話,有了點精神,寶玉又說:「這可正好。好妹妹,你起來,別貪睡。看看這是什麼東西。」說著,一手從懷裡摸出一卷書來,獻到黛玉面前。
黛玉閉著眼,仍舊歪在榻上,帕子掩著嘴,呵欠一聲,道:「無非是些『牡丹飛燕』、『西廂東廂』罷了。」
寶玉笑道:「你可別這麼說,好歹看一眼。保管你看了,覺也不想睡了。」
黛玉這才就著寶玉的手,看了一眼。
這一看,她臉色猛然一變,滿腔的睡意,都倒騰了乾淨,立刻坐了起來,劈手奪過書,匆匆翻了翻:「你這是哪裡來的?」
寶玉看她精神起來,這才笑道:「好不好?我今日無意看到外頭有人在讀,看了幾頁,真是驚為天人,貼近實際,又半點沒有世道話本的俗氣,就千央萬求地託人買了來。」
說著,又囑咐:「這倒不是西廂牡丹一流,也不怕人看到。只是裡面故事悲痛太過,雖然情真,怕不能多看,看傷了倒不好。」
看黛玉還不錯眼地盯著書看,寶玉笑道:「說起來,我倒總覺得這本裡頭寫的,倒是很眼熟,像哪家親戚的舊事。還有一句話,不怕妹妹惱,倒是和妹妹的文風筆墨,大有類同。」
黛玉呆在那,半晌,心裡苦笑:能不眼熟嗎?這就是她丟失的那小半卷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