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歌仙(十二)
十月,天高雲闊,天氣漸冷,桂花簌簌香。
小可憐流浪到象山縣的時候,身上長了疥瘡,頭上生了癩,餓得只剩了一層皮。她哆哆嗦嗦地,趴在牆邊,踮著腳摘桂花吃。
那桂花是從一戶富貴人家的牆內伸出來的。
正在院子里觀賞桂花的小姐看見一樹桂花被搖禿了,尖叫起來。護院探頭一看,見是個小乞丐,就放了狗去咬。
小可憐慌不擇路,一頭扎進了街上的人群里。
幸而街上不知道為什麼,今天人格外地多,狗吠人叫了半天,小可憐總算甩掉了狗。
許多穿著好衣衫的人里,被擠進來一個小乞丐,人們紛紛避讓。她被推來搡去了半天,才勉強立住腳,聽到身邊的人都在說:「.……劉三姐.……混賬……」
什麼劉三姐?是黃奶媽嘴裡經常念叨的那個嗎?
裡面又隱隱有歌聲傳來。
小可憐從大人們的腿和腿之間鑽過去,擠到了最前邊。
這裡是刑場。
刑場里,有一個頭髮蓬亂、渾身骯髒的女人被綁著跪在地上,面前擺著一盤雪白的饅頭,她看也不看,卻昂著頭在斷斷續續唱歌。
坐在刑場上面的人反覆地,大聲地,嚴厲地喝問什麼,那個女人卻依舊只是唱歌。
氣氛十分緊張。
「這是什麼人?」小可憐聽見自己身邊一個好人家的小男孩悄悄問自己年邁的祖母。
「就是她挑唆人,燒了我們家的倉庫。帶人撕毀了你叔叔家的租契。」祖母這麼回答。
別人也都說是壞人。
小可憐沒聽懂這個女人在唱什麼,只看到了饅頭。
她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幾步,卻撲通一聲,是那個小男孩作弄她,她跌在了地上,竟然咕嚕嚕滾到了刑場里。
兩邊看守的人是彪形大漢,看到一個癩皮狗似的小乞丐擅闖法場,就抬腳要踢她。踢得她咕嚕嚕滾。
小男孩笑了,說:「奶奶,她滾得比我的球圓。」
刑場的地上有一層長年累月積下的血污。小可憐身上染滿血痕,她暈頭轉向地爬起來,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不待人踢,就自己望著饅頭又跌倒了。
在這一片肅殺里,冒出這麼一個滑稽的小玩意,那些圍在法場邊的人們——大多是穿綢的,人人臉上都帶了一絲笑。看守的人似乎也覺得有趣。想要再踢一腳。
只有那個女人清澈的眼睛里沒有一絲笑意。
她停下了唱歌,說:「喂,別踢。」
刑場上首坐著一個衣服很威風,鬍鬚長長的大人:「女賊首,你有什麼想交待的?」
女人說:「把饅頭拿去給那個小孩子吧。」
「你要死了。還有什麼話要交待?」大人揮揮手,劊子手就把饅頭拿給了小可憐,繼續問那個女人。
女人卻繼續唱起歌來了。
知道女人不會說什麼了。大人從鼻子里哼出一股氣,看看天,揮揮手,刀揮落下來了。
這時候,小可憐的饅頭都還拿在手上,還沒來得及走遠。血從腔子里噴出很遠,有一點灑在她的饅頭上。
刑場兩邊,也種著雪白的桂花。
桂花旋旋落落,帶著香氣,飄零委頓在血泊里。那個咕嚕嚕滾到小可憐腳下的頭顱上,也沾上了桂花香。
那天晚上,小可憐喊啞了嗓子,喊了許多遍的「好人」、「菩薩」,都沒要到一個銅板。
去賑災的方領粥喝的時候,因為癩頭和一身的瘡疤,也被人趕出來了。
鎖在橋下的一個破洞里時,又餓又冷的小可憐終於摸出了那個早就發硬發乾的饅頭。
饅頭上的血跡早就幹了。
月光照著波光粼粼的河水,像是那個女人的眼睛。
她咬了一口那個饅頭,想:那個女人是壞人。
可不知道為什麼,小可憐忽然難過極了。
非常,非常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