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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文賊(一)

  夏天的杭州,半城的清香。


  會稽文社的諸位學人,湊分子買了一間三進三出的院子,縮在一個綠茵的清涼角落,享用著西湖上拂來的風,開起了文會。


  美貌的侍女淌著汗,端上來冰鎮過的西瓜。門外上了年紀的幾個老僕流著汗,拉來一車冰。


  穿長衫的讀書人們則悠閑地在帶著花香的樹蔭下坐著。


  文會第一場,新進的一個年輕才子,就要談詩。


  起社的老學士,卻擺擺手,道:「今個我們不談詩詞歌賦,也不講經濟道德,但論小說。」


  才子愣了一愣:往常這些老文人,是最看不得話本、小說的,一律目為「市井俗流」。今天怎麼……?


  不過,想到前幾天,傳聞里令聖人和貴人們都大怒不已,斥之為「邪魔外道,文賊學盜」,下令禁絕的那篇小說,他立刻反應過來了。


  果然,一個鬚髮皆白的老儒生,左看右看,從袖子里掏出一本揉作一團的書。


  不少人也陸續拿了出來。


  老學士咳嗽一聲:「諸君,我等今日拿出此等禁毀之毒瘤,只為批判一翻,萬不得已。」


  眾人自然稱是。


  才子暗笑一聲,心道:嘴上一個個裝得倒是道德之士,買起禁/書毫不含糊。


  然後。他也施施然從袖子里掏出來了。


  老學士看眾人「裝備」完畢,又咳嗽一聲:「自今年夏初起,就有此等逆書流於坊間。這作者,便是之前的《烈女祠》的作者。當年,鄭先生說此作者是文賊。果不其然,他今日就又作了此等大逆之作。我等自然要慎守文章之德,對其攻心。」


  說完,老學士眼光掃了一圈眾人,希望有誰接個話。


  沒人敢接話。


  批判,怎麼批判?


  瀟/湘君子的前一部大作《烈女祠》,眾人尚可以批它狗屁不通、違反三綱五常。


  只是這部小說《歌仙》,恰恰是因為太過於大逆不道,「逆」到了一個境界,處處是忌諱,反而不知從何處開始批判。


  你批它,反而自己先犯忌諱。


  最後,還是年輕才子這個「不懂事」的年輕人出頭,清清嗓子,道:「大凡要修改文章,多是要先讀的。批判也是一樣的道理。我們也可以先從讀開始。」


  一個瘦得跟麻桿似的書生立刻借坡下驢道:「好,賢弟說得是。」


  老學士也讚賞地點點頭,道:「那我們就邊讀邊做批評罷。」


  只是,想法總是好的。


  「『地租——天下之為惡者,莫出其右。』」剛讀到序言的第一句,刷地一下,不少人的冷汗就下來了。面面相覷。


  而這一幕,正不斷地重複出現在全國許多地方——上到豪門貴府,下到歌樓酒肆。


  包括雲南。


  林黛玉到雲南的時候是陽春三月,高山之上仍積雪,山下翠蛙已鳴雲中樹。


  大理三月桃花開。


  一下船,她就被大理的風光迷住了。


  春風吹過,蒼山頂上皚皚雪,蒼山腳下遍開百里花。


  洱海碧波如天鏡,落在高原群山間。倒影著兩邊的雪山,人間山一重,湖裡山一重。


  黛玉一路掐著指頭數花卉,山茶花、杜鵑花、玉蘭花、報春花、百合花、龍膽花、蘭花、綠絨蒿……光僅杜鵑花,他們就見了幾十種,許多根本叫不上名字。


  但是真正到大理城中的時候,她卻開始生病。只能寄居黃家。等她病好的時候,已經是夏初了。


  這時,大理的城牆處,新貼了幾張通緝犯的畫像。上面被人唾了幾口痰,蒼蠅圍著嗡嗡嗡地飛。


  少女在帷帽下輕聲念道:「支諸府縣:敕令通緝……瀟/湘君子。」她似乎有些恐懼,又有些滑稽,捏了捏發顫的手,百般複雜,最後盯著畫像,吐出一口氣,以極低的聲音道:「真丑。」


  她長了十幾年,大多在閨閣里渡過。


  她從前在香風軟卧的閨房裡做著「林姑娘」的時候,連筆跡被外男看到,都是大忌諱。更是從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的名字,會和「通緝」關聯在一起;自己的畫像,會被貼得到處都是。


  林若山看了看那張畫像上滿臉麻子,山羊鬍,瘦弱軀體,滿面猥瑣之氣的賊書生,又看看自己美貌驚人的侄女,戲謔道:「你可看看,這畫得像不像?」


  黛玉長出一口鬱氣,從畫像上收回目光,揚眉笑道:「像。像山羊,像猴子,像是個十足的偽君子。我看那什麼『瀟/湘君子』,一定就是個這麼醜陋的賊書生。」


  林若山又道:「怕不怕?」


  林黛玉搖搖頭,沒有回答。轉頭凝視著街道,面上慢慢浮現出悲戚。


  蒼山洱海,風光無限好,奈何這風光在人間。就要受人間的侵染。


  大理城,稱不上美好。它和黛玉一路走來,所見的當世大多數城鎮一樣,色調是是黑黑灰灰的。


  就在貼著告示的城門不遠處,收屍骸的車,剛剛撿了一具餓死的兒童屍骨,畸形的大頭上,停滿了嗡嗡嗡吃腐肉的蟲豸。


  就在不遠的地方,一個乞丐樣子的流民,瘦的只有一把骨頭,倒地就死了。


  攤攤販販,早就蕭條冷落,兩邊的店家,門前一一緊閉。


  少數還興旺發達的,也只有棺材店、壽衣鋪、米鋪之類。


  大理城外的山上,漫山遍野,雜草叢生。到處都是無主的野墳。如今到了夏天,新埋的屍體,會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臭氣。


  連日的暴雨,讓大理周邊大大小小的污水塘暴漲,成群結隊的蚊蟲,從水塘里飛向城中居民家中,飛向那些雜草叢中掩埋得較淺的屍體。


  黛玉肌膚嬌嫩,好一段時間,被大理的毒蚊蟲叮得幾乎不敢出門。


  而大理有一部分的街道,直入山野之間,算是一半在城裡。街道間,露天糞坑星羅棋布,路邊、田邊、塘邊,到處都是垃圾堆,和嗡嗡的蒼蠅蚊子。


  而這些齷齪的污垢間,是一列列低矮陰暗的矮屋子,不少是由茅草搭成的。裡面住著使大理能夠真正運轉起來的人——肩挑小販、織工、匠人等。


  「街頭的乞丐、流民,越來越多了,街上越來越髒了。收屍車一天來回三趟都不夠拉。」黛玉凝視了一會,終於不堪忍受地低下頭,看著自己已經被泥垢臭水沾上的裙擺,低聲對她叔叔說:「我一直認為,人,只有在無暇顧及其他,或者說活不下去的情況下,才會任由自己住的地方變成這樣。」


  「叔叔,看來真的要亂了。」


  前不久,林黛玉花了半年多的時間,慢慢寫完了《歌仙》,托她叔叔的幾個朋友悄悄刊印出去了。


  她不知道會引起那樣的軒然大波——原本只是悄悄刊印的《歌仙》,被書商越印越廣,開始只是在文壇,市坊間,最後,引發了一場波及面非常廣,關於「地租」的大辯論。


  辯論開始只是集中在書上,也只有文人參與。到後來,不知怎地,一位海外商人,搞出了最初專門用來刊登《歌仙》討論的「小報」。


  隨著小報短短時間內的普及,辯論的波及範圍越來越廣。三教九流,大凡是有點見識的,都要說歌仙幾句話。


  江南江北,沿海諸省、以及個別省份內,幾乎天天都有人拍桌子砸凳子,能辯論到幾乎火拚的地步。


  明面上能夠讓人聽到的意見開始兩極分化。漸漸主流地分化了為了兩派。


  一派是以李白泉這些「狂生」為筆杆子的沿海諸省人士。這些人,以下層的文人、小吏、還有出身商賈的下層官員、市井平民、大商人、或者是以海利振作的貴族為主。


  另一邊,則是像孔家那樣世代公卿、與皇族、與朝廷關係緊密的大中地主、大官僚。


  參與這場大辯論的人數在增多,《歌仙》的名聲就伴隨著這樣的大辯論,傳得特別的快。


  甚至有傳言說「短髮鬼」也評論了《歌仙》。


  那是南方起義軍的首領之一,姓方。聽說原系一位屢試不第、四處奔波的秀才,多年在外,好不容易謀了一個小吏,匆匆趕回家,卻發現妻子早被家族中的土豪劣紳奸/淫而投江,老母親餓死家中,小兒子則被拉去抵債,不知道賣到哪裡去了。而家中由於他考秀才而得到的幾畝田,也「借口他家中無人可種」,早就被人瓜分了。


  他一層層地往上告,一層層地被壓回來,蹉跎了近十年,仍沒有結果。


  他人到中年,終於徹底心冷了,只留下一首打油詩,曰:


  「我本無心愛功名,宦海奔波求斗米。


  殘羹冷飯供妻子,薄米貧田奉高堂。


  鄉紳豪族人間惡,妻離子散父母瞑。


  長恨頭白讀子曰,悔不年少投綠林。」


  此後便一把火燒光了自己的四書五經,削髮而逃亡投奔南方的「匪賊」,被污衊作「短髮鬼」,從此落草為「寇」。


  就是這位方首領,傳說他讀罷《歌仙》,長嘆道:「此怨天者也。」


  天者,君也。


  當然,這只是一個傳說。


  但是,當今聖上,讀罷《歌仙》,勃然大怒,卻是真的。


  據說是某個經常被招進宮的文學弄臣,呈上給皇帝。皇帝讀完,大怒,斥之為「邪魔外道、文賊書盜」。要求緝拿此書作者。連皇榜都張貼下來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皇帝要捉拿的,但是,現在各地都貼滿了「文賊瀟/湘君子」的緝拿畫像就是了。


  一如大理這一張——當然,憑著這張畫像去捉人,那是只能捉到猴子,捉到妖怪,但是絕捉不到瀟/湘君子的。


  林若山的幾位朋友倒是知道,也沒有一個會去告訴官府。


  黛玉也曾很自我陶醉過,從《烈女祠》開始,她就一直覺得,大約是她的才華太高,太深刻,文章太好。才有這麼多人討論她的文章,甚至名聲傳到皇家去。


  即使是當代大儒稱作「文賊」,書籍在江浙被禁,那也是一種殊榮。畢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被大儒稱作「文賊」的。


  乃至於《歌仙》剛剛寫完的時候,她也還是很有點這種「驕傲」。


  天下的文人,都很有點自命清高。她也不能例外。


  直到,她被林若山和林若山的朋友領著,去參加了一場辯論的文會。


  這場文會很特殊。


  參加文會的,居然沒有幾個文人。都是些底層軍官、底層小吏卒、商賈,乃至於農民,還有不少織工。


  這場文會,不像文會。像什麼?

  林黛玉從前十幾年,是在閨閣里渡過,離開了賈府,看了人間,也多是把目光集中在身邊,集中在自己的筆墨上。


  她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

  林若山的朋友,那個叫做阿坤,又矮又胖又黑的阿坤,正蜷著傷腿,站在會場中間一個類似於戲檯子的台上,一手裡拿著一個捲筒似的東西,一手拿著她的《歌仙》,聲嘶力竭地對台下的人揮舞:


  「耕地的兄弟們,一年四季勤勞作,大半的收成,卻被那些依仗豪族的地主拿走了!

  當兵的兄弟們,為那些良田千畝的大人們在外打死打活,他們卻不但不給你們好地,還要把你們當作下等人看!當作自己家的看家護院,連你們的妻子高堂都一起受侮辱!


  還有寫文書的兄弟們,你們多年宦海,給人家點頭哈腰,難道為的是做宰相?都只是為了養家糊口罷了!可是,南方那位方短髮的遭遇,難道各位身上沒有或多或少地發生過?

  做生意的朋友們,我們只是想和和氣氣地做生意,給大家都帶來便利,可是誰看得起我們?大家有多少人有過被土豪劣紳敲詐勒索、分薄利潤的經歷!現在,還要加收什麼『海禁稅』!

  還有我們會場的織工,如果不是因為那些大地主索要高昂的地租,工場也不會到連你們的工錢都發不出來!」


  底下的人們,一下子嗡嗡嗡起來,不少人流露出了悲憤。


  阿坤揮了一下手,文場里又進來一些衣衫襤褸,形容局促,面黃肌瘦的流民,跟在流民後面進來的是長得孩子氣的陳與道。他對阿坤點了點,說:「這些朋友都吃飽了。」


  見到這一幕,黛玉有些不安。林若山按了按她肩膀,示意她看下去。


  阿坤說:「今天,說這是個文會,那我們就來點文的。免得那些腐儒說我們掛羊頭,賣狗肉。」


  說著,阿坤清了清嗓子,在陳與道的幫助下,讓人們安靜下來,他翻開了《歌仙》,開始朗讀:「山歌聲落下的時候,兩旁的樹上停滿了山雀……」


  阿坤雖然體形黑胖矮,但是他的聲音卻非常清亮、多情,富有表現力。該柔婉的時候柔婉,該剛勁的時候剛勁。


  讀書聲在會場里流動。漸漸地,人們那些悉悉索索的小動作也停下了,會場里鴉雀無聲。


  「『你家裡是故意欠著債的。』那穿長衫的男人呵欠,捻著一塊糕點:『否則,為什麼還不賣女兒還錢呢?』」


  「漸暖的風,吹過了三姐的頭髮,她流著眼淚,對阿爹說:『馬上就要春耕了,留著我罷!你身體不好,阿弟還小,等我春天幫你耕完這畝田,再賣我罷!』」


  人們靜靜聽著,想起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姊妹,自己的母親、女兒、妻子,眼裡慢慢蓄起了眼淚。


  「桂花開滿了山,劉四弟,死了。


  一個人經過了桂花樹旁的那條河,說:啊!懶人死了。


  另一個經過桂花樹旁的那塊青石頭,說:啊!懶人窮死啦。


  於是,河與青石,都說:春天不勤奮,才會在冬天餓死。


  只有啃嚙他屍身的魚兒,嘟嘟囔囔地為他作證:他手上的老繭一層比一層厚,啃不動。」


  不少人都有過劉四弟的想法,想靠勤勞白手起家。


  但是辛辛苦苦一整年,卻卻還是欠了人家數不清的債。最後賣田賣屋。熬得住的,掙扎著活下來,熬不住的,就和劉四弟一樣在滿腔的不甘不懂中死了。


  而當最後聽到「劉三姐之死」那一章的時候,人們的眼裡,有悲傷,更有怒火,安靜終於被啜泣、哽咽聲打破了。


  場內哭聲一片。


  阿坤又喝了口水,清亮的嗓音已經有點沙啞了。


  他放下書,眼裡含了兩泡眼淚:「父老鄉親們,今日,文會裡還來了不少從外地流落到這裡的朋友。是的,他們被叫做「流民」。可他們不是一開始就是流民!是誰兼并他們的地,強搶土地呢?是誰苛政猛於虎,苛捐雜稅逼人死呢?天下不少地方,順風順水,本沒有鬧荒。是人為地鬧荒使他們淪為流民!」


  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嗓子「是貪官!」立刻旁邊有一個人打了他一下;「逼死三姐的那個還是清官咧!」


  阿坤含淚道:「是啊。不管清官貪官,我們只想好好地過日子,卻總是有人不讓我們活!」


  一旁的陳與道則念了一首民謠:「東餓死,西餓死。上索租,下要錢。天下流民起倉皇。」


  猛然聽到這裡,林黛玉的顫抖,終於從手,蔓延到了全身。


  她意識到了,自己的《歌仙》,成了一些人的武器了。


  林若山看她面色大變,輕輕嘆了口氣:「走罷,會場人多太悶,我們出去散散心。」


  倆人離開了會場,走到會場外面的院子里,帶著花香的風吹過,頭腦清醒下來,林黛玉咬著嘴唇,努力冷靜下來,道:「叔叔,你有什麼話,說罷。」


  林若山道:「黛玉,你看看這個天下。」他把手指著天,指著地,指著人群。「現在天下是個什麼情形,你知道嗎?」


  林黛玉沉默了片刻,道:「我一路走來,大凡不是瞎子,都當知道一點。」


  林若山出了一口氣,有些出神:「如今東南西北,都是民不聊生,起義軍一*。朝廷軍隊不對付外敵,主要的任務,反而是鎮壓起義。而皇城裡,昏君廢了太子,幾個皇子蠢蠢欲動。其中幾個成年的皇子,比如皇七子楚王,早早借口整頓封地而逃離京城。」


  黛玉點點頭,嘆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稀奇。」


  林若山頓了頓,接著道:「但這次,與從前……都不一樣。我朝與前幾百年的朝廷也都有一個不一樣的地方:雖然同禁海利,但是我朝底下臣民,都有眾數謀海利為生,商賈大興。而我等曾長年出海,也認為,我們,已經落後西洋人很久了。南邊,李白泉等人很早就已經著手翻譯《契約論》這些書了。」


  最後一句話,他說得非常隱晦。


  黛玉先是蹙眉,忽然臉色又一變,立刻直直地盯著林若山:「叔叔!」


  林若山苦笑一下:「不一定能成.……只是……罷了。黛玉,你須得知道。若欲效法西洋振奮國力,地租、以及依附地租為生的那群人,便乃是眾惡之惡。」


  林黛玉神色又一變,她聰明至極,稍一細想,不由冷汗涔涔:「所以,叔叔你的意思是……我的《烈女祠》、《歌仙》,之所以引起這麼大的爭論,是因為……」


  她叔叔道:「時事造英雄。不過,也不一定就是你。只是,你的《歌仙》的確寫得非常好。好到足以大多數人聽懂。」


  猶豫片刻,又道:「恐怕到時候,朝廷反應過來,黛玉,你便要做頭一個『大盜文賊』了。」


  黛玉猛然抬頭。心裡滋味陳雜。半天,才沉吟道:「我知道了。」


  《歌仙》的遣詞措句,黛玉是故意直白化的。


  因為《歌仙》最開始,就是在替漢家、壯家的山民編歌書的時候,漸漸有的初稿。後來寫成的時候,她是想祭奠三姐。而三姐出身貧困,不識字。而且她也想讓更多的百姓能聽得懂。


  於是黛玉就拿著歌仙的稿子,一句句念給那些山民聽。如果山民聽懂了,她就寫下來。如果山民聽不懂,她就反覆地修改稿子的用詞,直到山民聽得懂為止。


  大多數人都能聽得懂,偏偏又由於黛玉本人的文學素養,而很富於藝術感染力。


  而現在,恰恰是因為這個,又加之《歌仙》筆鋒直指地租制度,趕上了當世雙方的焦點。


  所以,借《歌仙》,各路人馬,變革派與保守派唇槍舌劍,展開了一場大辯論。這才成就了她的文名。


  「怎麼,後悔嗎?」看她半天不說話,林若山問道。


  黛玉搖搖頭,笑了:「其實.……我未必沒有料到這個結果。」她當時在一個個寒冷的夜晚里,整理與山民的對話,一一修改文稿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呢?

  她經常想起黃大姐、想起劉四弟,想起血肉模糊的三姐,想起許許多多命運凄慘的人。


  寒夜孤燈,披衣獨坐,流淚到天明。


  而在季家的時候,她終於下定了最後一點決心——她也想報復這個世道。


  最後,在回去文會的場地的時候,林若山問卻很有點心情複雜,問她:「還有沒有想問叔叔的?」


  如果黛玉說不喜歡阿坤的做法,那他就去叫阿坤.……

  少女撫了撫頭髮,忽然狹促地一笑道:「有。」她頓了頓:「你們也是在利用我的《歌仙》嗎?」


  林若山一窒。


  黛玉卻大笑起來:「這只是一場文會。叔叔,你糊塗了!」


  她的眼睛比星星更明亮:「『東餓死,西餓死。上索租,下要錢。天下流民起倉皇』。他們不是被我鼓動了,而是被自己的不幸鼓動了。真正能使人爆發怒火的,永遠不是文字,而是苦難。」


  「倘若,我的文章能讓人們動容、落淚,那恰恰是我的榮幸。因為我如實的反應了這個時代。」


  林若山聽到她的回答,閉了閉眼,忽然難以抑制的微笑起來:大哥,如果你還活著,也不怪我把玉兒養成了這個樣子,那你就應該看看,她有多光彩奪目。


  這一刻,那個曾經孱弱無力的少女林黛玉似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隱隱是一個凜然傲氣,玉樹臨風於天地之間的背影。


  她是誰?

  「黛玉,你還無字。叔叔卻贈你個號。」


  「號?」


  「待你以後年過十八再用。便取你的筆名,號為瀟/湘。」


  她是林瀟/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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