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羅剎女(一)
七月,嘉興。
義軍已經包圍了這座古城。
羅家是嘉興本地最大的縉紳, 在當地掌有良田無數, 店鋪十幾座, 家族中數人為官, 聲名極好, 十里八鄉,數他家家規最嚴。極少有不肖不貞的子女, 門前的牌坊, 一座座排出去整有一里。
他家的祠堂更是修的光宗耀祖,每次羅家開祠堂大門召開族會,敲鑼打鼓,流水宴席,,十里八鄉, 都有人來看熱鬧。
更他家養著為數眾多的家丁, 不但去催租子是一把好手, 就是把搗亂的當場打死,知府也睜著眼閉隻眼。
沒有人敢在羅家眼皮子下說一句羅家不贊同的事。
天高皇帝遠,羅家, 就是嘉興城中土皇帝。
但這些日子,倚奴喚婢、堪稱嘉興首善的羅家,卻闔家上下, 洋溢著一種古怪的氣氛。
因欠租而賣身進來, 被朝打暮罵的雜活丫頭, 竟然敢用仇恨的眼光看最被老爺信任的管家。
因為生病而手腳不利落,挨了打的老老廚頭,開始悄悄地在廚房咒罵他挑剔嚴酷的男主人。
被夫人小姐支使得片刻不得休息的小丫鬟,不再任勞任怨,而是竊竊私語她們女主人們的苛刻。
這一切,在規矩森嚴的羅家,是近乎不可思議的。
每一個人,即使是長年幽居綉樓的小姐們,也都感覺到了一種奇異的惶惶。好像是風雨的前夕。揣揣不安。
羅家的主事人們在義軍圍城的第十五天,看義軍穩如泰山,絲毫不動。終於忍不住了。
他們悄悄地召來了族會。
黑洞洞的祠堂里,祖宗的長明燈前,梨花木椅子上,坐著羅家族中有話語權的老爺們。
「你們說,短髮賊——咳,義軍,他們圍而不攻,是什麼做派?」
羅家的男人們面面相覷,其中年輕一點的羅三老爺率先回答了羅家族長——羅老太爺的問題:
「爹,管他什麼做派,我看咱們不如分批從地道走算了。地道的出口,離義軍駐紮之地,還有密林擋著,我們小心行事,未必發現的了我們。幹嗎在這裡死扛?
羅七老爺卻不同意,他口吃,膽小,聲音怯怯地,情報卻不含糊:「不、不成!三哥,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那、那城外駐紮的義軍將、將領,是以兇惡聞、聞、聞名的女羅剎!」
羅老太爺嘆了口氣:「老三啊,你光有魯莽勁。義軍凶神惡煞,看似駐紮城外,這些天,你看他們用箭射進來的勸降信,那聲聲口口,分明對嘉興城中事,了如指掌。何況義軍分化手段了得,才多少時間,你看我家原來鐵桶似的,現在卻像個篩子。你們手下的下人,現在對你們還是恭恭敬敬嗎?如果我們闔家從地道走,你焉能保證義軍不提前得到消息,把我們守個正著?」
眾人一時都犯愁起來。
現在帶著義軍圍城的,是義軍中一個有名的女將,諢名羅剎女,對待頑抗的士紳,手段之酷烈,令人聞風喪膽。
圍城之時,她就放出話來:城中士紳之家。若有私逃者,格殺勿論。
「那麼,便投降了吧?」羅家的隔房二爺說:「我看有些家底薄弱的紳士早就撐不住了,開始偷偷摸摸和義軍交易了。」
義軍圍城之時,斷了嘉興城中的糧食。羅剎女對百姓宣稱:近年時事艱難,義軍乃拔生救苦而來,並不戕害芸芸百姓。所以,每日城門外,設粥濟飯,接貧扶苦。
一開始,誰敢開城門去接觸「反賊」?
只是,平民本來就日子難過,這下不過三天,實在餓不住,不顧守城的兵士阻攔,人流一衝,開了城門,去填肚子。
義軍沒有藉機攻城,而是果真開始接濟這些平民。
平民爭搶食物,義軍也不呵斥,更沒有傳說中面對士紳的凶神惡煞,而是維持秩序,一一講道理。
有時候出現一些潑皮無賴,只要百姓哭訴,義軍就當場將這些人插走。好幾個嘉興城中的一霸,就是因為欺凌婦孺,強搶糧食,被義軍殺了。
這樣,沒幾天下來,城裡的風向就變了。
讀書人、紳士、有錢有權的,一時游移不定。
平頭百姓,卻都鬆了一口氣,對義軍的態度明顯不再害怕。
隨著這種改變,義軍里冒出來幾個穿著古怪的讀書人,開始宣揚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論;一些戲子,專門演些奇怪的劇目,比如瀟湘君子的話本改編的戲。專教平民仇恨那些為了自己的名聲,拒不投降,敵視義軍的士紳。
漸漸地,一些家底薄弱的士紳也撐不住了。家中上下也要吃飯,存量不夠。便拉下臉皮,悄悄地派了人去領糧食。
義軍卻嚴詞拒絕,聲稱他們拔生救苦,可以接濟貧民。但是糧食也是他們捨命打下的縣裡,老百姓辛苦種出來的,不能平白地給這些士紳。必須拿地契交換。
一畝地換多少糧食,都有定論。
地,是命根子。但是餓肚皮,對這些養尊處優的人來說,卻也是不能的。何況,一畝地,也不算多。
於是,私下交易,也就令行不止了。
一步進一步,義軍不斷地提出要求。
如:不許府城內優渥之家虐待婢僕,如有被發現舉告於義軍,則這家的糧食,絕不允許交易。
如:勒令知府立即把那些作威作福的衙役管束住,絕不許再勒索百姓。否則,立即入城取了知府狗頭。
這樣,一日日地,嘉興府城的風向開始不對了。反而是家裡儲藏著大量糧食,家大業大,不肯接觸義軍的土皇帝羅家,漸漸地勢力孤危,成了被孤立的那一小撮。
羅二爺說:「叔父,現在嘉興府城中,那些刁民,那些奴僕。甚至是一些士紳之家,都巴不得義軍打進來!鎮日斜著眼看我家!你看昨天,就有好幾家姻親上門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勸我們說,不要像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我們倒不如乾脆.……」
羅老太爺搖了搖頭:「別人能就這麼投降,那些刁民,更是法不責眾。我家卻不能。我家名譽響一方,代代忠賢,好些出息的子弟,在京城做官。我等一旦投降,到時候,如果義軍落敗,不但我們倒霉,那些子弟也肯定跟著受牽連。而且聖人心裡,必得記我們一筆。」他坐在中間,環視一周,又長嘆:
「唉。只是我家家大業大,上下百來口人,雖然世代忠君,卻也不能平白葬送家裡人的性命。」
有幾個聰明人臉上一下子變色了。
羅老太爺笑了笑:「不必害怕,只是總得有人給聖人看看,我家是何等忠貞的。到時候,無論哪方勝了,我們都還是嘉興羅家。」
羅三爺失聲:「爹,你的意思是……」
羅老太爺拄著拐杖站了起來,冷冷地說:「老二,你帶著三房、五房和一部分族人去投降義軍。」
頓了頓,他說:「抬著著我的棺材去。」
「剩下的人,在老七抬著棺材去后,趁義軍被吸引了注意力,由老大帶頭,悄悄地從地道走。至於那些沒有用的丫頭、小妾,女人,甚至是一些沒出息的兒女,帶了也是累贅,就聽天由命,隨便他們。你們需得狠狠心。」
在場眾人一時都站了起來,喊族長的喊族長,喊叔父的喊叔父,喊爹的喊爹,眼淚抹成一片。
「爹,你可真是狠心啊。連自己的老命都能舍掉。」一片混亂中,一個女人的聲音幽幽地響起,回蕩。
一直在一邊一聲不吭的羅家老大登時蹭地往那看過去,好像見了鬼。
羅老太爺覺得這個聲音耳熟,一時又想不起來,皺眉看向祠堂深處簾幕後:「誰?出來!」
這年月的祠堂,一般是不許女人進的。女人一輩子除了嫁人的那天登記族譜外,一旦進入祠堂,就要遭到極其嚴厲的懲處。
而羅家更是出了名的家規森嚴,家族中的女眷如果不想遭遇沉塘、活埋的待遇,絕不敢踏入祠堂的。
何況……那個方向是……
女人笑了起來,掀開簾幕,自黑洞洞的階梯走上來,綠幽幽的長明燈映襯著她清瘦的面容,一時像從地府里爬出來的千年幽鬼。
「爹,你果然是老了。怎麼不記得我了?
她又望向大郎:「夫君,你也不記得我了嗎?」
羅大郎臉色驟變。
羅老太爺認出了這個女人,這是他們家的棄婦:「大兒媳?不,李氏。你在這裡做什麼.……」他剛想疾言厲色,忽地想起什麼,猛地往後退了一步,差點跌跤。
李氏文雅溫柔地望向在場的羅家的男人們,她說:「我來做什麼?爹,夫君,替我向婆婆問好。我在別院,實在寂寞。所以認識了一位朋友。想介紹給你們認識。」
從她身後的地道里,走上來了一個人。一個瘦小的女人。
瘦小的女人望向在場的人,笑了笑,眉眼漠然:「久聞羅老太爺大名,我也姓羅,和諸位是本家。」
「當然,」瘦小的女人停了停,說:「我原名是二妹。羅剎女只是我的外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