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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林黛玉下鄉記(一)

  一間小茅屋裡, 一張短了一截的破桌子,一張胡凳。一支筆,一疊文書。


  一個女人坐在桌子後面, 胡大狗望她望得呆了, 一時看看她白得比雪還細膩的肌膚, 一時看看自己烏漆麻黑的手: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白,這樣好看的女人。


  你問他究竟有多多好看, 他說不出來, 只是覺得這肯定不是凡人。甚至肯定不是女人。女人,最多如村頭的地主家的女兒那樣就是美麗得很了, 怎麼還能長成這樣?


  等她的眼光看過來, 他縮在一旁,唯恐被她一看,自己就被這仙人折走了魂魄。


  幸好仙人旁邊還站著個麻衣的「短髮鬼」,他才不情不願地蹭上前來。


  年輕的「仙人」講話的聲音也十分悅耳:

  「姓名。」


  「胡、胡大狗。」


  「你家有幾口人?」


  「俺家有六口人。其中兩個是小孩子, 一個是俺老婆。還有俺爹和俺媽。」


  人口早就清點完畢。桌子前的女子只需翻了翻另一本冊子, 看到胡大狗的名字:「你家有四個成年人, 兩個小孩子,那麼, 共分到地十八畝。你爹媽年事已高, 兒女尚且年幼,也就罷了。你妻劉桂英怎麼不來登記?」


  胡大狗來這所謂的「登記處」只是冒死一試, 待聽到「十八畝」, 他連恐慌仙人都顧不得了, 一蹦三尺高,黝黑而滿是風塵的臉上早就笑開了花。忙道:「俺老婆的地還不就是俺的嗎。她在家照顧爹媽和孩子,俺代她領!」


  「仙人」卻停住了自己的筆:「胡大狗,有兩件事,我們之前派了人下鄉去宣傳過了。你拿分地證之前,我再說一遍:第一,是每個農戶都要分配土地。包括女子。所以你家的十八畝地里,你的妻子也一樣有四畝。這四畝地,是登記在她的名字後面。你可以代領,但是這四畝地的墳地證上,寫的仍舊是劉桂英的名字。」


  「第二,這地不是你一個人的。這地是所有天下兄弟姊妹的。當然,你也有分。只是這地現在分配給你種,你相當於在替自己,替天下所有的兄弟姊妹種地。種地所得,一小部分,三成上歸義軍聖庫,大部分,也就是七成,留給你們自己。」


  胡大狗並不在乎「仙人」柔聲細語的「第一」,畢竟在他心裡,還是想著 ,老婆都是自己的,想賣就賣,何況是老婆的地呢?

  但聽了第二個,他一下子愣住了,臉色發青,嘟嘟囔囔:「這、這不還是要給地主交租子嗎?這不還是租人家的田種嗎?」不過就是把「地主」改換成義軍罷了。


  何況,還要交三成!


  那些地主老財,不也說得好聽嗎?有幾個吹噓說什麼一年三成租。到頭來?呸!


  他心裡這樣想著,連眼中的「仙人」,都剎時變成了「女妖精」。


  他跟前的極美的年輕女人,卻好像料到了他心思式的,笑了笑:

  「從前,有些地主也說收三成租,甚至是王朝的官爺和皇帝,也說收三成。可是那是不算苛捐雜稅的。收三成,收三成,官爺收三成,地主再來剝三成,到頭來一年四季來三次,每次收三成!每次收租收稅,鄉紳之流,都用那些別有機關的大斗欺騙鄉親們。義軍這裡,卻沒有地主的盤剝,沒有苛捐雜稅,只是一年收一次三成的稅罷了。」


  胡大狗便剎那露出了極其悚然的表情,似乎被人說中了心思。


  年輕女人趁熱打鐵,好說歹說,才總算叫胡大狗相信了,義軍確實一年只收一次三成的稅。


  但等胡大狗出去的時候,他仍舊是從原來的極歡喜,流露出了不痛快,有受到了欺騙的不理解。


  雖然「短髮鬼」替他抄了那逼得他家賣地賣屋的財主的家,分了浮財。他很是感激,可是這一刻,又叫他想起了對過去王朝的顧慮重重。要是真為他們種地的窮人好,幹啥子不免稅,乾脆的把地契給他,把地給分了呢?


  地總是要把地契捏到手裡才安心。


  說什麼地是天下兄弟姊妹的,胡大狗想,從前,皇帝也說,地全是他一家子的。


  算了,他想。總歸是有十八畝地好種了。反正,到手裡的地,反正就是他的了。就是「短髮鬼」要收回去,都不給了!


  他走出破屋子前,閃過了這樣的最後一個念頭。
……

  年輕女人——林黛玉放下筆,蹙眉看著手中的冊子。昨天,義軍的登記官給了她一份冊子,叫她如果碰上上述情況,就照著冊子安撫農戶。說,都是義軍攻城拔寨,剿滅鄉紳的過程里總結出來的寶貴經驗,十個農民,七個這麼想。


  可是,她不是那等只知照本宣科的蠢材,這冊子她掃了一遍,都有諸多疑慮。也難怪胡大狗這樣憂心忡忡地出去了。


  看得出來,他到最後,其實都還是心存懷疑和不解。


  不只是胡大狗,林黛玉也不理解。


  她通讀史書,自然知道什麼叫「均田制」。也知道,義軍一直以來,都打著「耕者有其田」的口號。


  可義軍的做法,和史上的均田制,卻頗有出入。


  第一,當年進行均田制,將無主土地按人口數分給無地的農戶耕作,土地為王朝所有,耕作一定年限后歸該農戶所有。


  可是義軍的這部《土地歸元田畝制度》,說土地為天下人所共有,也將土地分給無地少地的農戶所有,卻沒有規定農戶耕作幾年之後,可以得到這片土地。


  第二,史書上,無論是當年實行均田的北魏,還是後來朝代,大凡搞均田的,都是把戰亂后無主的荒地分給農戶耕種,而鄉紳已經佔有的土地,是不會被拿去均田的。


  現在義軍在雲南,卻是把所有的土地統一登記,似乎準備分配,包括地主的。大凡是不肯的地主,基本上都被攻破寨子、莊園、圍子,給捉起來了。


  義軍到底是怎麼打算的?壽先生對她許的諾言,又要如何實現?

  她這樣心思百轉,卻不表露在明面上,只談另一樁她不得其解的事情,對那位幫助她登記的義軍戰士說:「小張,為什麼我在這裡坐了兩天,來的卻只有這麼一個農戶?到底是誰在阻撓土地分配登記?」


  被派來保護登記官的戰士姓張,叫做義郎。年紀比黛玉還小一歲,卻是從小就參加了義軍了的。來之前,戚麗容對她說,下鄉之時,如遇事不決,多信任這些戰士,向他們諮詢。


  這些戰士年紀雖不大,對於鄉村中的種種鬥爭,卻是經驗十分豐富。


  如張義郎,他三歲的時候,爹死了。


  七歲的時候,人人都說他母親為了保住家裡的那塊地,去勾引族長。被族長趕出來,當夜跳河死了。


  他的母親被撈出來,渾身沒有一件衣服,就這樣濕漉漉地躺在河邊的淤泥上,所有的族人都對著他們指指點點。他哭的幾乎沒有力氣了,聽見族長說:「小孩子,你母親做出這樣的醜事,你走吧,這裡,沒有你的容身之處了。」


  從此以後,他就做了行腳商,東走西顧,這家收一點碎布頭,那家收一點線頭,風裡雨里,都只一件單衣,赤腳。蓬頭垢面。


  他十歲的時候,義軍剛剛發難起義,還勢力孤微弱,正在被朝廷剿匪的軍隊追得滿地竄,路經此地,看到雪夜裡赤著腳單衣叫賣的張義郎,義軍的一個小戰士,就把這孩子抱起來,給他穿上鞋,脫下自己身上,僅有的禦寒的棉衣給這孩子,其他的戰士圍成人牆擋風雪,把自己的碎餅摸出來給他,又問他家裡在哪?


  張義郎看著這些衣衫襤褸,頭上身上都落滿了雪花的「短髮賊」,不說話。


  但是義軍中,很快有人發現他們多了個小尾巴。從此怎麼趕也趕不走了。


  於是,他十歲就投奔了義軍。


  戚麗容告訴黛玉,義軍中這樣來的戰士,很不少。


  從小跟著義軍長大的他們,只要能活下來,往往最是忠誠。又由於常年累月耳濡目染,對這些鄉村的鬥爭,幾乎養成了本能的敏感。


  這次整個雲南的土地大登記,以及隨後的土地分配,義軍都是把這樣的戰士派下去保護登記官,處理鄉村之事。


  此刻,聽了林黛玉的問題,張義郎笑道:「林先生,你說這個村叫什麼?」


  「嚴家村啊。這又怎麼……」林黛玉頓了頓,反應過來了。


  這兩天里,翻看名冊,基本上都是姓嚴的。而這唯一一個來登記領土地的,姓胡。


  她心頭幾乎剎那浮現出一個詞——宗族。


  張義郎看她頓悟似的神色,才提點說:「鄉下地方,以族聚居,經常是一村差不多就是一族。能為一口水井兩個村落血拚到青壯年死盡。這種地方,皇帝的話是做不得準的。族長宗子、宗正的話才做得准。縣城說了算話的地方在縣衙。鄉下,說了算話的地方在祠堂。」


  如果想要這幾乎凝固住的工作推進,看來……

  林黛玉聽罷凝眉,遠遠望了一眼村子里唯一一座富麗堂皇的建築——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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