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玉樓春(二)
段融一進來, 場面頓時安靜了。段融作為王朝那邊叛投過來的最大的官,對雲南的整個的倒戈,貢獻很大, 前段時間又自願獻出了自家的大片土地給義軍。
所以,義軍對他格外優容, 甚至允許他保有了自己的莊園、一部分土地。只是他原來簽了賣身契的那些僕人, 必須全部改為雇傭制——畢竟義軍責令放奴。
另外。他保留的那部分土地, 仍是歸天下人所有的。只是段融有權雇傭農民替他耕作, 只是要減租減息,不允許收苛捐雜稅, 而且只能收二成的租子。而義軍對他的這部分保留地, 則只收一成的稅。也就是折算下來,他土地上的佃戶,其實和別的分配到土地的農民一樣,只需要交三成, 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很多義軍的將領都十分艷羨他的待遇。這段融又是老官僚了。長袖善舞,和義軍的眾多出身士紳之家的將領、文士,都頗有交際。
段融笑呵呵的進來, 看到眾人一副怒火熊熊的樣子,便笑道:「諸位將軍何故悶悶不樂啊?不如到段某家裡去一坐?喝點酒,就什麼煩惱也消去了。」
葉修文和他交好,聞言哼了一聲:「能是誰?那龜孫, 那戲子, 我呸!比茅坑裡的石頭都臭, 都硬。」
段融驚奇:「哦?這戲子是指?」
葉修文眼珠子一轉,怒火消去,笑道:「欸,段老哥,這話不方便在這裡說。這也是件趣事。你不是說請我們喝酒嗎?走走走,家去家去。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說話。」
段融忙道:「好好好。諸位同去,同去。」
等眾人輕到了段家的府邸,酒菜早已經擺好了,軟榻也備好了,紅紗后,熏香繚繞,金獅子吐煙,明滅閃爍。
而幾個曼妙的女子全身只裹著半透明的紗,正在嫵媚地起舞,雪白的肌膚半露半隱。另有靡靡的絲竹之聲,幽怨而如泣如訴地傳來。
一派紙醉金迷。
葉修文一屁股坐下,一把摟過一個女人,長舒一口氣:「還是老哥這裡舒服!那個破衙門有啥,板凳都是冷冰冰的。女人?儘是些膀大腰圓的母老虎!」
另一個留山羊鬍,容貌英俊,像是世家子弟模樣的,笑道:「呵!不得了,你這話,倘若被壽玉樓和他那些走狗聽到,非說你是什麼.……哦,『侮辱姊妹』。」
「呸!什麼姊妹?我的姊妹怎麼會是這些農婦?我家姊妹都是溫柔委婉,女德學得好好的大家閨秀。」
眾人一時笑了起來。
只有一個皮膚黝黑,看起來悶頭悶腦的將領頗有點坐立不安:「這,我們如此地評論姊妹們,恐怕不大.……」
「怎麼,你也信那戲子的話?啊吖,鍋頭,你就是老實。你看,你不過是想讓義軍用公家的馬運輸點東西,做點小生意,他壽玉樓都要批評你。你還幫他說話?」這個將領知道「鍋頭」是小買賣人出身,還是放不開,便笑道:
「你還真信他那一套?一個下九流的戲子之子,也值得你怕?」
「嘿,小心人家說你搞『孔孟妖書三綱五常九流分人』,那一套!要拉你去說教呢!」另一個文士笑了起來,含沙射影。
眾人一陣鬨笑。
段融只是微微笑坐著啜酒。只是不時勸酒,安慰他們的牢騷。
等酒過三巡,眾人懷裡都摟了女人,醺醺然了,話題更加隨意。
葉修文才醉醺醺地笑道:「段老哥,說起來好笑,壽玉樓這個人,啊——呸,冠冕堂皇,以為他撮什麼好鳥?他原姓程,單名春。這玉樓,是他的藝名。他就是個小老婆肚子里爬出來的孬種!他娘,你們當是誰?就是那十五年前艷名震動京都,最後一躍而下,死的凄慘的名伶壽鶯鶯!」
「咦?那他不就是當代大儒,程氏後人,禮部侍郎程老先生的親子?」
段融的酒杯一停。
葉修文點點頭:「正是。這可真是笑話,他爹一代大儒,他程春當年也是我們那有名的疏狂才子。不過,到底是戲子肚子里爬出來的玩意兒,什麼東西!一肚子壞水,要不是他裹挾我們葉家,我至於跟著他一起干這殺頭的勾當嗎.……」
話至此,葉修忽然有了幾分清醒似的,住口不語,只是喝酒,對美人動手動腳,大笑著招呼弟兄們一起樂呵。
……
「壽大哥,最近民間有不少童謠。都是含沙射影指責我們是『始皇焚書』。」戚麗容對正在坐伏案對著一本《論語》塗塗改改的壽玉樓說。
「童謠?哦,念幾首來我聽聽。」壽玉樓一下子起了興趣。他精通音律、戲曲、填詞等,有聽音辨物之能,當年也是「曲有誤,周郎顧」式的人物。
聽了幾首,他便似笑非笑地:「這恐怕不是『童謠』,是『文人謠』罷。『竹帛煙銷』、『崤山春飛雪六月』幾句,不是民間稚童、藝人,所能唱的。」
戚麗容道:「我也正是這個意思。」
壽玉樓笑道:「無妨。讓他們罵去。我馬上就要完工了,待把《論語》注完,再使姊妹兄弟們派發下去,注完一本,發一本。不是說我們『焚書』嗎?那我們自己以身做則,率先要求在軍里推廣。然後這些讀書人,乃至於普通的百姓,務必人手一本,日夜誦讀。」
說著,他將手裡的《論語》遞給戚麗容,戚麗容一目掃過,頓時噴笑:「壽大哥,你這是要做什麼?」
「注論語啊。」壽玉樓低低一笑,頗有自嘲的意思:「當年程、朱注論語,。我這個程門逆子,居然在老祖宗之後,也要注論語了。」
戚麗容便念了一段:
「『人』,孔子對『人』言愛。『民』,孔子對『民』曰使。何之異也?人者,天子上大夫諸侯也。孔賊便曰當愛此等權勢熏熏之人。民者,無知之人,孔賊輕蔑平頭百姓,視之仆奴牛馬,故曰使喚。」
念罷,他秀麗溫然的眉眼登時揚了起來,笑得直咳嗽:「恐怕你這論語注的,你祖宗得跳起來掐你。」
壽玉樓颯然起身,淡笑:「掐罷。反正我已經不姓程了。我多年戎馬,閑暇之餘,便讀書鑽研,兵戈未棄故紙堆。不就為的這一天么?也算是一圓當年疏狂少年時怒稱『我欲翻史重注五經』的狂言罷。」
「那麼」,戚麗容問:「要不要給鴻飛也送去一份?她可是你親手教著認字的學生。」
「等這一樁事完結,便快馬加鞭罷。」說罷,他心情不錯,竟然開始唱一段最熟悉的「把那奼紫嫣紅開遍」,戚麗容聽到他唱了一段后,便喃喃自語:
「還有禮記.……」
……
「愚昧!」阿坤想起這義軍的作為就生氣。「虧我高看這壽玉樓一眼。他也不過是讀過幾本書的農民見識!」
又嗔怪道:「黎兄,你怎能應下此等條款?」
又怪林若山:「我們就一步都不該退!憑什麼不許我們買地?反正又不虧他義軍。」
林若山道:「以我個人的意見,大敵當前,王朝尚且盤踞頭頂,緣何要與盟友起齷齪?不如各退一步。」
黎玉郎卻含笑搖頭:「未必如你們想的那麼糟糕。」
正說話,黎青青跑了進來,手舞足蹈的叫他們:「好消息,好消息!南京也被打下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