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逆流(終)
以一敵十。
地上落下了十數倍的敵人的屍體。
在這個小小的據點, 朝廷那群酒囊飯袋, 在此丟盔棄甲, 近萬的隊伍楞是不敢再前進一步。
管這關口, 叫「鬼門關」。
「好笑不好笑,先是謠傳咱們有幾百人, 現在傳我們有幾千人。我琢磨啊,等過一會, 就傳咱們有幾萬人了!」
說著,這個自由軍軍服破了一半的青年齜牙咧嘴地笑,虛弱地道:
「蘭花兒,你又唱錯了。」
岑建德——他的藝名叫「岑蘭花」。梨園裡的票友起的。他不喜歡這名字,俗不可耐。
這些粗野的、不懂欣賞的窮鬼,從前只在港口扛大包的, 知道個屁!
「閉上你的狗嘴!」
岑建德翻了一個大白眼。他也粗魯地——真叫人悲哀, 他也學會這些粗話了!
他也粗魯地扳著窮鬼的手臂, 對著這個折了胳膊還能調侃的罵道:「老子唱給你聽, 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哪怕全是錯詞, 也是賞你的!」
等對方沉浸在唱腔里了,隨著一聲慘叫, 他才報復性地惡意一笑:「好了,包好了。」幸好當年潛入梨園學藝, 為練功摔下來, 不知道脫臼多少次, 都是自己悄悄問老人學了,給自己治好的。
他平生穿金戴銀,養在綺羅叢中,少年時代吃過的苦頭,全在梨園行當了。
學到的東西,也全在這苦頭裡了。
幸虧。他這麼想著,擦去臉上的血,舔了舔,抹在唇上,純當做抹妝。剛想咿呀一聲,卻喉嚨嘶啞——他這幾天下來,給受重傷的戰友,唱了太多,已經損害了以往視之若命的嗓子了。
他便冷哼一聲,沙啞著嗓子,問那個同伴,「姓林……林大帥,說要堅守到城東門全部撤離為止,我們打了這麼多天了,從幾千人,到幾百人,現在,就剩這麼些了。你說,他們到底走完了沒有?」
他那個庸俗的爹呢,在西線應該也走了吧?
可是同伴大概太累了,半天沒有回答。
遠處忽然火光起。
「起來摸槍了。」他踢了一踢那半天沒有嚎叫的同伴。
「喂!」他連叫了幾聲,忽然覺得不對,蹲下一摸索,仔細一看,全身的血都涼到了頭頂。
他的戰友,原先笑嘻嘻地說,自己的胳膊脫臼了,要他醫治。可是,他傷的更嚴重的,明明是下腹和腿部,腰上破了一個大口子,腸子都露出來了半截。而身邊的糧食、繃帶,一點兒也沒有動過。
無論他怎麼搖,都一動不動了。
而這壕溝里,白天就浸了太多的血,血腥味,重到,連岑建德這樣聞慣了各種名貴香料,能聞味識人的,都麻木了鼻子,再也聞不到了……
這個窮鬼……這個……之前是強撐著的嗎……
片刻前,壕溝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還是溫熱的。活著的。
他就叫自己給他包紮,死皮賴臉叫自己給他唱戲……
岑建德對著這具腸穿肚爛的屍體,竟然開始出神。
半晌,他回過神來,忽然嘲笑地想:恐怕他那老爹,都想不到,他兒子,竟然還能在一堆屍體里若無其事走神的時候。
他無言地伸出手,合上了那雙眼。站了起來。望著越來越近,越來越長,似乎無窮無盡的山下的朝廷的隊伍。
殺盡了一波,還有一波,耗到了這一關,只剩了他們兩個還在守著。
現在,只剩他一個了。
而身後,也只有一個廣州城。
我們儘力了。姓林的,接下去看你的了。
如果你面對朝廷數萬大軍,卻還能安全帶著西線的百姓撤離。
便也不枉,我這些天,叫了你這麼多聲「林大帥」。
心神一放,昏昏沉沉的極度疲憊感便上來了。
他便鬆鬆往後一靠在壕溝的牆上,借著清冷的月光,凝視著月下眼前漸漸安靜下來的一片清秀河山。無聲地蠕動嘴唇: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
在夕陽下,接近金紅的火焰熊熊燃燒。
「跟我沖!」
林若山騎在馬上,手中紅旗一揮,沖在最顯眼處。
主帥不顧年高,身先士卒,不畏死。
身後自由軍的將士望紅旗,如望神指,形成了一柄利劍,更加悍不畏死。
紅旗所指之處,朝廷的兵勇,雖然殺人如麻,卻一貫是殺最多的是放下武器,手無寸鐵的平民和俘虜,在戰場上硬對硬殺的倒是不多。
見自由軍英勇若此,一個屍首倒下,另一個立刻踩著同伴的屍首沖了上來。被砍斷左手,還用右手廝打。
沒了雙腿,便拖著腸子,纏住他們的雙腳,何以悍勇至此!
不少老兵剎那似乎回到了當年和短髮賊最精銳的士兵面對面的恐懼——那不光是來自武器精良,訓練有素的敵人的恐懼,更是面對有信念者,和自身只想苟活的恐懼。
便觸之即逃。
人數是自由軍幾倍的官軍,竟然一時被自由軍的氣勢衝倒,竟不敢再前,紛紛后逃。督戰怎麼聲嘶力竭地殺逃兵也無法阻止兵敗如山。
隔著赤焰,新被徵兆入官軍隊伍的二狗子為之膽寒。
這些人不是人!
如果是人,為什麼甚至能不顧火油舔起的烈焰,而奮不顧身繼續撲過來?
如果是人,為什麼被射成了刺蝟,還能再爬起砍他同伴的頭?
聽到鳴金收兵的聲音,使了吃奶的勁頭,總算把腳上那鐵一樣握著的手腕齊根砍下,二狗子屁滾尿流地奔向大營——近乎潰逃。
一路踩過無數殘破而衣甲裸/露的屍體,有男人的,女人的——廣州的工商賊子無論男女,都實在悍勇——二狗子這樣見了白胳膊都要意淫的,見了女賊,都只有膽寒的份,起不了半點歪心。
戰場上,像他這樣的殘兵大約千餘人都在不斷地湧向後方。
眼見大隊近了,逃脫有望,卻從山崗、樹林、屋角等處忽然又湧出一股百來的自由軍,疾沖而來,突襲包剿,二狗子的狂喜戛然而止——為首的男人一聲令下,一輪火/槍齊射,他和他剩餘的同伴,也變作了屍山裡的冷冰冰一員,死不瞑目。
將朝廷殘兵盡剿,廣州附近的這處山地險地,總算再次被奪了回來。
山燒禿了,戰場上的火焰也終於燃盡了一切可燃的,漸漸熄滅了。
自由軍卻沒有半點笑意。
山風吹來,他們的臉上沾滿了焦黑的飛灰,和著血跡。
這是什麼灰,這也許是同伴染血的衣裳化作的飛灰。也許是敵人和親人交纏在一起的骨灰。
其中一個年輕的女兵,年不過十六歲的,撈了一把空中的飛灰。忽然跪地慟哭。
焦黑的一團團死纏在在一起的黑炭里,分不清誰是誰。
沒有衣冠冢,沒有墓碑,他們會被統一運回,一起安葬。
只有空中飛舞的這些點點灰燼。
那女孩兀自哀傷,忽然察覺到自己的背後,被人拍了一拍,那是個溫潤的男人聲音:
「起來,是我們贏了。」
年輕的女孩子猛然驚醒:「可是!他,他們……」聲音漸低,「我們剛在軍中成婚一日,他便永遠在這裡了……」
那個男人蹲下,拍了拍女孩子的頭,像拍自己家的晚輩:
「他們不是永遠在這裡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逐字逐句:
「他們,是永遠在這裡了。長隨我們左右。」說著那聲音驟然嚴厲:「還是說,你怕了?」
女孩不堪這侮辱,便立即憤怒地抬起頭。卻看見了這個男人的的臉。
這是一張曾經遠遠看過,卻早已不再年輕的臉。
他們,她們的主帥,林若山。
作為主帥,相比較起自己,林若山卻顯得更狼狽。
他曾經儒雅的面容,鬍鬚,與頭髮,被血污糾結在一起,污血從頭上流了下來,身上處處是刀痕,箭傷。
一條腿甚至有些跛——之前沖在最前面,難免被吸引了最多的武力,朝廷的兵匪就對著他的馬腳砍,使他不得不從馬上滾了下來。
而女孩作為隊伍最年輕的年輕人之一,一直被掩護在後方。
近處看到他的狼狽,女孩受到了震撼,一時囁嚅著嘴唇,原來要辯駁的話,全都堵在了喉嚨里。
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她想到,大帥他,他早已五十多歲了啊。
可是,他沖的最前面,殺的敵人最多。
盡全力掩護身後的年輕人。
面對她的無言,林若山卻又再次溫和下來——對著自由軍這些年輕人,他總是溫和的時候多:「這地方危險,朝廷隨時能重整旗鼓,再派人來衝鋒!我們必須走了。你如果害怕,跟著百姓一起走——」
「我不害怕。「女孩擦乾眼淚,忽然打斷了他,「他在這裡。您在這裡,大家都在這裡。」
林若山道:「那便立刻站起來!我們人數不多了。現在是奪回來了,但是很快,朝廷就會再派軍隊過來。終歸是守不住了。保存力量優先!服從安排,立刻帶上城西百姓,趁此處朝廷殘軍盡被剿滅,野地空曠的時候,先行撤離!你戰死的新婚丈夫,流盡了熱血,還有東線的戰士,更是血戰至全軍覆沒,沒有讓一個人跨過防線!你難道要讓他們的血白流嗎?」
女孩便咬著牙齒站起來,緊緊攥著那捧灰。
灰是攥不住地,從指縫間流走了。她胡亂地把灰抹在臉上,露出堅毅的神色,說了聲:「是,大帥!」
林若山看著她的背影,笑了。背後自由軍的戰士,雖然疲憊,卻氣勢如虹,繼續有條不紊地在強敵面前,進行下一步準備。
……
「大帥!前線一路退守,最近的一道線,已退到了廣州城外……」
自由軍的探子緊急來報。
廣州城內,十幾日來,已家家有白幡。
林若山剛剛從前線回來,臉上滿是疲倦——他畢竟已經五十多歲,身上的盔甲滿是血痕。伸手阻止了探子繼續說下去:「我都親眼看到了。」
拿起身邊最後一道令牌:「叫城內的自由軍部眾,跟我開拔,前去接應前線退守來的將士。叫船工部,立刻把廣州所有的,沒有拉出去打仗的船隻,全都集中安排起來。剩下的將士,在港口,安排廣州城剩下的老弱婦孺,分批次,依次都上船吧。」
然後——林若山甚至帶著點笑意,「然後,我們留點禮物給我的這位姻親。」
廣州城已經空蕩蕩的了。
剩下的最後一點沒來得及撤走的人口,被安排走水路。
沒有人說話。
沒有人搗亂,沒有人插隊。
除了不懂事的嬰兒,也沒有人哭。
年輕的,讓年老的。
健全的,讓給體弱的。
男子,讓給女子。
人們只是依次沉默著上船。似乎一霎那,廣州變作了一個死寂的啞巴。天地間是黑白的。
人們有序得近乎機械。
即使平民百姓絕大多數傾城而出,被自由軍安排撤走了,可廣州剩下的那點人口,依舊不是一時半會排得完的。
「快!快!」
即使人們都十分配合,爆炸聲,喊殺聲,仍舊開始隱隱綽綽——戰場,恐怕已經進了廣州城內。
正這時,忽聞馬蹄聲、火炮聲,槍聲,衝鋒陷陣的吶喊聲。渺渺。隆隆,轟轟。爆炸聲,伴著硝煙的味道,近到了極點。
港口不遠處的商鋪、房屋、教堂,都陷入了一片火海。
廣州人愛好配早茶的滿城的鮮花,被火舌一舔,全都焦黑了。
這座氣息奇異,新舊並存的自由之都,濃煙滾滾,全都沒在了衝天的火焰中。
半片天空,被火焰照耀得通紅一片。
但這衝天的火焰里,似乎近在咫尺的朝廷軍隊,卻遲遲沒有追來——人群終於全部上船了。
只剩下了一艘大船沒有開動。這是留給剩下的自由軍的。
已經航離港口的船,甲板上站滿了老人,小孩子。
他們望著衝天的火焰,似乎終於從麻木中反應過來了——一致認為剩下的自由軍不幸了,便痛哭失聲。
留守的軍官卻忽有所感,抬頭一看,遠處那支疲憊的隊伍,幾千人去,還是幾千人回來,似乎毫無損傷。
領頭的,正是林大帥!
他喜出望外,追了過去。便見林若山示意:「人都走光了?」
「具已開船!還有一艘正在待命!」軍官激動地稟告。
「全員,隨我立刻上船!」林若山毫不猶豫。
「是!但是,大帥,火中是不是還有我們的人?」
林若山丟下一句話,輕描淡寫:「不必了,沒有我們的人了。因為火就是我們放的。」
那軍官不禁失聲道:「什麼,火是我們放的?」
卻也來不及等他多問了,等一路退到港口,林若山便安排自由軍將士皆輕裝上陣,準備登船。
正這片刻功夫,卻不待自由軍士兵都上船,便聽那邊人黑煙濃雲中,不斷地嗆著氣,馬蹄聲,砍打喊殺聲,甚至還有一尊尊的——似乎是火/炮,那邊衝來的,透過黑煙火焰,隱隱可見一面旗幟,不同於自由軍的紅旗,那是一面綉著龍的——朝廷官軍的旗幟。
前面的被黑煙嗆死了,被火燒死了,就有後面的人拿著沙土撒著,拿著水潑著,似乎完全不在意士兵性命地,驅使著一批批士兵踏過前面同伴的屍首,繼續逼來。在火中留下了一大批官軍的屍骸。
那些隱隱綽綽的人影,無邊無際,似乎從廣州的每一個地方湧出來,一步步進逼,把自由軍所在的港口圍成了一個缺了一小口的鐵桶。
「投降——」
「投降——」
那邊有人齊聲吼著。
馬匹漸漸讓出了一個騎在馬上,披著半邊被燒焦的大紅披風,臉色陰沉至極的中年騎士。
面對化作廢墟的空蕩蕩的廣州,面對那燃燒著的衝天火焰,面對著無邊無際的敵人,自由軍戰士們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的意外,也沒有驚慌。
只有決然——那不是面對絕境的決然,而是早已預料的決然。
林若山甚至露出了一絲笑容。
「你輸了。王子騰。」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