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一
「歡迎來到阿巴特——海風之城。」
在咸腥寒冷的海風中, 浪花輕輕拍著港口星羅棋布的船隻。
港口往來的人員錯綜複雜。
有遠遊歸來的紳士與貴婦,正踏上華麗的私人馬車。也有有棕色頭髮的, 紅色頭髮的水手,正扛著大包小包忙忙碌碌。還有赤著腳,被繩索捆在一起, 在寒風裡裹著破布瑟瑟發抖, 一隊隊被拉拉走的黑奴。
跌跌撞撞地從甲板上下來的年輕女人,模仿其他下船的婦女,用長長的披帛遮擋著頭臉。見了這景象, 受寒了似的, 拉緊了披帛,抱緊了包裹。避在一旁。
儘管如此,她仍舊吸引了一大幫人的眼珠子。
畢竟,其他婦女都有男子陪伴, 這位氣質高貴的小姐是獨身一人的。
再怎麼低調,獨身出行的婦女,這在此時的盧士特, 都已經足夠引人注目。
而這位小姐, 更是一副東方異族的容貌。
船長瞄了一眼女人漏出的手, 那是一雙即使相對於船長見過的貴婦人,也顯得更為纖細柔美的手。還有在寒風裡, 流在臉邊的烏黑的頭髮。
東方的女人, 實在是罕見。
比黑奴更加受歡迎。
「小姐, 難道沒有人來接您嗎?譬如, 親人?這裡亂著呢,孤身的好人家小姐可不能多待。」船長提醒她。
「接我?親人?」她喃喃,披帛下似乎苦笑了一下,用帶著一些生硬的盧士特語回答:「謝謝提醒。」
「那麼,小姐,您需要我幫你介紹一些暫居的旅館嗎?不太貴的。」船長指了指附近的建築。
剛經歷過海盜這一大禍的落難東方小姐,想起船上友人提醒的,時下很多遠航的船長,除了本行,還身兼黑奴貿易,人口販賣等等「買賣」,便答道:「多謝您的好心,我在這裡有幾位朋友,足以幫助我落腳。」
船長十分遺憾,不依不饒地還想再說幾句話時,船舷上一對十分體面的夫妻被幾個僕人簇擁而來。
這對夫婦中,丈夫戴著羽毛裝飾的大帽子,帽子底下的黑色捲髮燙得十分精心,兩條鬍子修飾得一絲不苟,穿著白底的襯衣,系著藍色的、用花邊扣住的領飾,套著一件金邊的,紅色為底色,排扣繁多的華麗長外套,穿著絲綢的套褲,扎著靴襪,穿著高跟鞋。駐一根鏤空的金球做杖頭的手杖,正拿著那懷錶,略不耐煩地等著他的妻子蓮步輕移。
妻子則將金髮盤成著高高的髮髻,上邊撲著粉,裝飾著綢帶、鮮花;她有著雪白的肌膚,櫻桃一樣艷紅的唇,脖子上戴著的紗做的花環,顯得這位貴婦人更加柔美,而高聳的彷彿羊脂一樣的酥胸正擠在低低領口呼之欲出,纖細的腰肢不盈一握,寬大的裙子上花邊一層疊一層。
她正捏著一把扇子,搭著自己丈夫的手腕,嬌滴滴地對東方來的異族女子嗔道:「親愛的林,你走得太快啦。我都還沉醉在你的故事中呢。」
這是一對一望可知的貴夫妻。
這位紳士敲了敲手杖,瞥了船長一眼:「這位小姐是我們的朋友,勞煩你了。」
船長不敢再造次,連忙堆著笑:「先生,女士,謬讚了。能為這麼美麗的小姐獻上一點心意,是在下的光榮」。
並仍禮貌地對東方小姐說:「小姐,如果您願意將就,可以到阿巴特八區落腳,那裡總有提供食宿的體面棲腳處。」
年輕的東方女子點頭頷首,他才盡量端正地取下帽子向紳士鞠躬,然後但是步伐明顯快了一倍地走了。
等船長走遠了,東方女子向紳士夫婦真摯地道謝:「尊敬的卡爾斯子爵,美麗的柏紗,我不知如何感謝貴夫婦一路的照顧。」
卡爾斯子爵矜持地點了點頭,慢條斯理地:「舉手之勞。」
柏紗卻放下摺扇:「林,你真該答應我們的邀請。唉。」她嘆了口氣,撅起櫻桃一樣嬌艷的唇:「你的東方故事講的這麼精彩,你又生得如此美貌,如果你跟我們一起去了七月之都,我敢說,噢,整個波拿,沒有哪位沙龍女主人的光彩能蓋過你!就算是那朵宮廷百合花——」
「柏紗!」卡爾斯子爵喝了一聲。
子爵夫人翻了個白眼,不大情願地止住話頭,轉而說:「總之,但願你回心轉意。」
林黛玉有些羞澀,她實在不習慣被這樣熱情而誇張地稱讚容貌。聽了柏紗的邀請,只微笑著搖搖頭。
「那麼,求求你,讓我們為你一路上的精神款待,而稍稍報答一番——我送你去八區吧。也好教我在路上,把那個故事聽完。」柏紗撒嬌式地求道。
正這時,一輛由四匹馬拉著的華麗馬車到了,車夫恭恭敬敬地請子爵夫婦上車。馬車前面坐著車夫,後面則有個專供僕人站立著服飾。車廂寬敞,有對坐的兩排長椅,別說是坐下三個人了,就是躺下,也綽綽有餘。
在妻子的示意下,卡爾斯子爵也加入了勸說的行列:「搭乘公共馬車,不如坐我們的車過去。至於步行,女士,那是更不划算的。」
實在難以推卻熱情,林黛玉只好上了馬車。
柏紗難得在波拿之外的「鄉下地方」遇到這樣一位合自己脾氣胃口的可人兒,一路上,便滔滔不絕地:「哼,這些無惡不作,兼職拐子的混蛋,偶爾也會有幾句真話。確實,在阿巴特,八區是個總有食宿提供的落腳處。但是,那是個什麼人都混雜其中的地方,想要落腳,須得仔細參詳,異國他鄉,你人生地不熟的,倒不如叫我和康奈爾在回七月之都前,一起為你參謀參謀。我們認識一個可靠的中介人.……」
這位年輕的貴婦人比起大她十幾歲的丈夫,總顯得活力四射,精力旺盛。
轉眼,不待林黛玉回答,她又變了話題:「林,你是貴族嗎?我在船上一見你,就覺得你談吐舉止與眾不同.……」
……
阿巴特的第八區,位於城西的位置,是全城位置最低洼的一處,一到暴雨天,就難免污水橫流。
偶爾晴空萬里,太陽高照的時候,才顯出一點與潦倒落魄並存的精緻——這裡的建築不乏有奢華富麗的巴洛克風格。但是總是舊而破敗的。
用橡木做的大門總是腐爛變形的,牆垣總剩半截,還帶著黃黃的污痕。
尖尖的紅屋頂上的十字架早已掉漆,彩色的玻璃窗上繪的天使被雨水沖刷地只剩了一半的翅膀,窗台上的花盆,也都不是缺了這角,就是缺了那角。
街道轉角處,一個光屁股拉弓箭的安琪兒雕像佇立在那,面目已經模糊。
雖則仍有街道旁滿叢無人打理的鮮花,門上的頂頂風鈴,花園外雕刻著精緻地獄犬的柵欄,金邊的街區大鐘咚咚地不息響著。陽光下,偶爾也顯出時光沉澱的精緻。但一切都有輝煌不再的落魄感。
時不時地,房子上掛著或大或小的木牌子——「包食宿——價格面談」。
中介人拿著手帕,取下帽子,擦了擦腦門上的汗,腆著肥肚子,對這位小姐說:「這就是第八區最可心的一處公寓了。天知道,如果不是子爵的介紹,朗熱太太是絕不接受外客的寓居了。」
他示意異域的客人看向轉角處,正對著安琪兒雕像的那座房子。
那是一座典型的巴洛克風格的舊房子,和第八區的街景相得益彰。
但是,顯得更氣派一些。
街上最大的花園,就在這座房子的周邊,用雪白的柵欄結結實實地圍住了,門口的兩扇大門上用金粉繪著的圖案,脫落殆盡,門卻還是結實的——至少沒有開始腐爛。
這也是極少數,沒有掛著「包食宿——價格面談」牌子的房子之一。
中介人悄聲地:「咳,朗熱太太,她死去的丈夫,曾是晚宴革命——不,『晚宴逆流』之前,老國王委任的阿巴特總督的兒子——實實在在是勛貴之後。哪怕是獨身女性住在她這,嗨,也沒有人敢造次。」
中介人的大紅酒糟鼻在提到晚宴革命的時候,更紅了。他的眼睛眯起來,弓腰駝背,帶著警惕,似乎在講一個不得了的詞語。
等說完這句話,才鬆了一口氣,似乎邀功似的,半是討好半是試探地笑道:「對了?您有姓吧?」
林黛玉道:「自然有。我姓林……」
正說著,那扇大門緩緩打開了,出來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僕,包著老式頭巾,問:「夫人叫我出來問問,那位要在此租住的客人到了么?」
中介人立刻滿臉堆笑地迎上去:「到了到了。伏蓋小姐,你永遠都是這麼的精神。」
「威爾斯先生,你也總是這麼會說話。」老女僕不咸不淡地向他打了個招呼,便越過他,看見了後面立著的異域女子。
中介人介紹:「這位是卡爾斯子爵夫婦做保人的安娜.林小姐。」
中國之語言對於盧士特來說,太過於拗口,在路上中介人念錯了她的名字子三遍之後,黛玉只好把柏紗為她起的那個「入鄉隨俗」的名字告訴了他——安娜——此時最多的少女所取的名字。
在聽到來客的姓氏之後,老女僕才讓開身子,客氣地說:「請進,兩位。」
……
這間屋子散發著一股難以名狀的味道——閉塞、陳腐卻夾雜著香料的味道。而室內光線暗淡之極,似乎久久地沒有開過門戶。
進了房子,伏蓋小姐的話才多了起來:「這裡是餐室,早餐和中餐,您可以下來享用。但是晚餐時候,夫人要來此禱告,她不希望有人打擾,所以我會將您的晚餐送上房間去。」
餐室是一塵不染的。全都裝了防護牆。擺著一列長桌,光滑可鑒,裹著四個角金飾的幾張椅子,規規矩矩放著。擺著一個大廚櫃,裡面放著各色精美瓷器的餐具,也十分乾淨。
處處可見打掃的精心。只是一切都是陳舊的。防護牆微微發黃,瓷做的餐具也不復柔亮。那包金的椅子,更是金色黯淡。
客廳也一樣。
無論是雕工細緻的壁爐,還是黃銅的舊鐘,壁爐兩旁被雕琢做玫瑰模樣的銀燭台,寬大柔軟而圖案失色的地毯,都顯示出一致的歷史悠久。
「這裡是客廳,每天上午和晚上,您可以自由使用——下午不能,夫人要用。」
伏蓋小姐繼續介紹著,忽然急匆匆地,十分不禮貌地撇下了黛玉和中介人——「夫人,您怎麼這時候下樓了?」
客廳盡頭的樓梯處,下來了一位夫人——年紀大約是四十多歲,穿著簡單的長裙——遠沒有黛玉見過的盧士特貴婦人一樣的奢華浮麗。一頭栗色的長發,簡單地盤了起來,露出的面容是蒼白而安詳恬靜的,一雙湖綠色的雙眼,全然是一派的無爭。
她的聲音也是柔和的,只是不斷地輕輕咳嗽著:「我聽說,來了一位即將久居的年輕女客。我不能失禮。」
她帶著溫柔無爭的綠眼睛凝視著黛玉:「美貌的異國客人。您使我陳舊的客廳生輝了。」
黛玉走上去,有些生疏地行了一個盧士特的提裙禮:「您好,朗熱夫人。」
伏蓋小姐已然從之前的震驚回過神,趕緊給主家介紹:「夫人,這位是安娜.林小姐。」
朗熱夫人忙拉起黛玉,笑道:「叫朗熱太太就好了。夫人的稱呼未免生疏。」
「朗熱太太。」黛玉從善如流。
朗熱太太看了幾圈黛玉,越看越喜歡,「這麼多禮又美貌的年輕小姐。我許多年沒有見過……咳咳,」朗熱太太又咳嗽起來。
「夫人,您該去休息了。」伏蓋小姐勸道。
這位柔和的夫人便十分歉意地道:「抱歉了,不能招待……」話未說完,再一次輕輕咳嗽了起來。
便被伏蓋小姐扶回樓上去了。
中介人這才悄聲對黛玉道:「朗熱夫人身體自從丈夫死後,便一直虛弱到現在。很久不見外客了。現在房子里的主要事務,都是伏蓋小姐在處理。」
林黛玉頷首。她久病成良醫,一眼便看出來,這位下樓的夫人,身上定然也帶著沉痾。只是她的氣質使黛玉感到十分親切,總是想起年幼時候見過的迎春。
過了一會,伏蓋小姐才下來:「林小姐,請跟我去您的房間。」
房間在三樓。
明亮的窗戶使室內光線,牆壁上掛著出彩的油畫。地上鋪著波斯地毯。
氣派的梳妝台上擺著黃銅的鏡子。
寬大的床,四個柱子上裝飾著珍珠,垂下的粉色天鵝絨簾帳,心形的嫩紅的雕金椅子。
除去黎家,黛玉此前沒有看過多少西洋的室內,但她作為三代清貴之家出身,曾久居侯門,哪怕是跟著叔叔遠遊,也一貫是養尊處優的多,自然看得出來,這房間雖然傢具都半舊不新,卻布置得十分用心。
伏蓋小姐略微有些得意:「這是夫人親自囑咐我布置的。說實話,我們也有過不少寓居的客人了,這個房間,太太頭一回領人來住呢!小姐,夫人見到你,便覺得喜歡,像她早逝的女兒……唉,總之,夫人對你有著說不出的憐愛。但是,老僕我,也有些話,背著夫人,也要對您講的。」
「請講。」
「第一件,不可損壞這個房間。寓居期間,如有損壞物品,別的東西也罷了,這個房間的任何一件東西,都是要翻倍賠償的。」
黛玉心裡便料到了,這個房間,估計是朗熱太太女兒曾經的居處,自然一一應下來。
伏蓋小姐正色道:「第二件,夫人心慈,以前老教租客順利拖延了食宿費,但是,我們這的經濟,實在也不寬裕。您也看到了,我們這是附近最好的房子了,而這房間,更不必我說。所以,每月的食宿費,大約是二枚國王金幣。請您千萬不要拖欠。老僕我會替夫人來收。」
黛玉道:「此乃應有之意。」
猶豫了片刻,伏蓋小姐慢吞吞地說:「還有一話,夫人是絕不會講的。我卻要替夫人講了。這是從前的教訓——小姐,您是一位出奇的,孤身一人的女子。這世上,孤身女子所可從事的行業,實在是教人猜測不出來。您的職業,以什麼為生,我們也都毫無所知。只是卡爾斯子爵和我們家素有交情,夫人相信他介紹過來的人,才應承下來了——我們這,不收留無姓者。」
黛玉早已做好聽一切難聽話的準備。伏蓋小姐前半段的話,她雖然有些難堪,卻沒有什麼不解,待聽到最後,她才道:「我初來阿巴特,實在不知道什麼是無姓者。」
「您也不需要知道。總之,您見到那些沒有姓氏的人,穿著長褲的,就提一個心眼,更不要接近,就十全十美了。」伏蓋說完,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喃喃地走出去了。
房間里安靜下來。林黛玉放下包袱,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光線大刺刺地照進來,照在她帶著倦容的臉上。
一片陌生的風景。
直到此刻,她終於有切切實實的落地感——已離故國天涯外。
望了好一會,她才收回略微酸澀的目光,解開包袱,數了一數,便蹙起了眉——望著包袱里僅剩的錢財,她心算過人,不過片刻,根據船上時候聽人提過的匯率,算出了僅剩的銀兩,可兌換的盧士特錢財數量。
三兩銀子,才能兌換一枚盧士特最大面額的國王金幣。
她在海上不幸遭遇海盜,與自由軍的盧士特線人失散,毫髮無損地活下來已經是萬幸,跳海逃生時被救起,身上也只帶了一些最便捷的銀兩。
包袱里零散銀子加起來也不過三十兩多。
而根據伏蓋小姐所說,一個月的食宿費是兩枚國王金幣,也就是六兩銀子。那麼,就算她一個月除去食宿費用之外,衣物用品一概不花用,也頂天支撐五個月左右。
照她一路來看,此處的食宿費用應是附近較貴的了。如果搬到次一等的那些更加陳舊腐敗,掛著木牌子,往來人等混雜的屋子裡去,恐怕可以省得更多。
只是,叫她去住那等男女混雜的房子,她寧可付這六兩銀子。
這麼一算,林黛玉不由苦笑起來。她童年與少年時代,俱是錦衣玉食,只有嫌棄「銅臭」的。
哪怕是後來跟隨叔叔近十年走遍海內,也沒有多少為生計所愁之時。
如今來到異國他鄉,所面對的第一樁要事,卻是錢財的問題。
倒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了」。
正憂愁之際,樓下,咕嚕嚕來了輛馬車,伏蓋小姐上來敲門:「林小姐,卡爾斯子爵夫人邀請您去劇院。」
她這才暫且撇開愁緒,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