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二十四
波拿廣場上, 這一天,列了高台。
從者如雲。
皇帝親自到場,主持這一場審判。
高台下前排的座位,右邊是第二等級的貴族們, 左邊是第三等級的代表們。
第一等級的神職人員的代表齊齊站在中間, 紅衣大主教,則站在皇帝御座旁。
受審判者, 則是特殊的一個女子——在波拿人人聞名的女劇作家, 安娜.林。
她此刻柔弱異常, 額上綁著透露血色的紗布,臉色尚未褪去驚嚇的蒼白,卻微微顫抖著身子, 站得筆直。黑髮如淌下的河,美貌如高懸的月。
「誰審判我?」她問。
紅衣大主教冷冷道:「神的使者將審判你。」
「誰聆聽審判?」她問。
右邊, 女大公布朗夫人領著貴族們站起來:「我們聆聽審判。」
左邊, 風度翩翩的第三等級代表們站起來:「我們聆聽審判。」
「誰關注這場審判?」
市民們七嘴八舌:「我們。整個波拿注視這場審判。」
「那麼,誰為我辯護呢?」她說。
猩紅披風的皇帝面容威嚴,答道:
「真理為你辯護!」
審判開始。
白袍謝頂的主教, 猥瑣的眼神遊離在神典和安娜美麗非凡的面容之間:「你知道自己犯了罪嗎?」
她從從容容,又半含怒意:「我不知罪名。」
「你犯了瀆神之罪。」
「何談瀆神?」
紅衣大主教咳嗽一聲,白袍主教叫人抱了一捆書上台, 又撒下戲票:「你用筆瀆神, 叫人為犯了罪的修女流淚。」
安娜.林笑了:「我寫下水會流動, 石頭堅硬。難道神會怪我褻瀆了祂嗎?」
「狡辯。這怎麼一樣?」一位教士憤恨道。
「都是太陽底下發生過的事。我記錄瑪佩爾的故事, 如記錄水會流動,石頭堅硬那樣。」她望著台下的第二等級第三等級的代表們:「陛下說,召集了各府的貴族,代表。請問,有沒有阿巴特的先生?」
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位先生從左半邊站了起來:「寫下《海港之都》的女士,是的,您記錄修女的故事,如同記錄水在流動。」
右半邊,千里迢迢趕來的霍克男爵捋著大鬍子:「寫下《海港之都》的小姐,是的,你記錄修女的遭遇,如同記錄石頭堅硬。」
白袍主教不自覺提高了聲音:「這是文學家偽裝無辜的把戲!難道你文里不是故意暗示社會宛如一個修道院嗎?」
安娜.林卻向他請教:「那麼,請你告訴我,怎樣是一個修道院呢?」
「首先,要時時刻刻守神典上的條律。」
「那麼,瑪修的家人沒有遵守神典的要求對待她嗎?」
「其次,要時時刻刻心中念主的名。」
「那麼,瑪修所遭遇的人們,不是時時刻刻念著主的名而遠離鄙夷她的罪嗎?」
安娜.林問:「那麼,在這樣的社會中,出家和在俗,有甚麼本質的區別?我不過將事實從頭記下。」
白袍主教一時目瞪口呆。
紅衣大主教開了口:「狡辯。人在你的筆下為罪人流淚,這便是你的惡行。」
安娜聞言,展顏一笑。艷驚四座。
她將髮絲拂到耳後,笑問座下人:「請問誰在看戲時流淚,是我施展了法術?
請問是誰在閱讀時感懷,是我在紙張上書寫魔法?」
為她一笑而目眩神迷的人們搖頭。
為她筆下而心有戚戚的人們低頭。
安娜.林如含著露水的眼輕輕一掃,笑了起來,她一字一句道:「那麼,請審判我罷!」
她的眼光逼過貴族,逼過第三等級的代表,逼過神職,掃過波拿的市民們:「請盧士特審判我的每一句話罷!」
「倘若我有罪,請你們按照神典上記載的,拿起石頭,扔向我。」
貴族們一動不動。
第三等級的代表默默無言。
神職人員一陣騷動,卻在周圍密密麻麻守衛秩序的士兵盯視下垂下了頭。
紅衣大主教的臉色鐵青。
皇帝親自走下了御座,扶起了這位作家:「真理已經為你辯護了。你沒有任何罪過。」
市民們歡呼聲雷動。
————《波拿審判日》
「噗。」林黛玉依在床前,讀完這一出發表在報紙上充滿激情,立場鮮明的小文,登時笑出了聲。這是她頭一次見到以自己為主角的泰西文作,剎那覺得有意思極了。
海瑟薇略帶歉意地捏了捏她的手:「安娜,抱歉,那天你剛剛受完驚嚇帶著傷,又叫你陪我們演這一出。」
林黛玉笑道:「沒大礙,我心頭積憤,倒要謝這一出,叫我當眾發泄了怒氣。」
「我們也沒料到,你竟然這麼伶牙俐齒,說得神教啞口無言,倒讓我們連後手都沒用上。」
撥了撥窗前堆滿的各界送來的鮮花,烏黑的頭髮如流水迤邐而下,即使半邊頭上包著白紗,也不損清姿的東方絕色美人,漫不經心笑道:「你們安排的聽審者安排得好。」
「安娜,」海瑟薇靜靜地欣賞了片刻美色,才道:「你錯了,就如這花不是皇室命民眾送來,那天的聽審者,有一大半也不是我們刻意請來的。」
說著,她親昵地想去擰擰眼前人雪一般的臉頰,卻被下意識地避了一霎,便收回手,如常笑道:
「你好好休息,審判大會上你可徹底出了名,不知道有多少達官貴人,排隊到我這求著見你呢。」
海瑟薇前腳剛走,後腳歐內斯特就跟著克雷夢、休伯特特過來探病。
歐內斯特還想大呼小叫,卻被休伯特敲了一下:「病人床前,你安靜。」
克雷夢特輕輕在她床前又放下一大束花,看到她蒼白的臉色,帶著沉沉的歉意:「那天我們來晚了,叫你已經受了傷。」
林黛玉擺擺手:「救命豈分先後。」
凝神片刻,忽然低語道:「只是.……那天……騎馬的.……」
歐內斯特連忙湊了上來:「你是說『光亮』吧?我們也沒料到那麼巧,原來他已經回國了,潛藏回了波拿。哦,你還不知道罷?『光亮』是他的代號,他之前因為晚宴革命之後被通緝的緣故,不得不在外國避難……他身手可好了,那一下救你的時候.……」
「啊?」他說著眨眨眼,「你臉怎麼紅了?」
「閉嘴吧你。」老好人休伯特沒好氣地捂住他的嘴。
克雷夢特柔聲道:「安娜,我們知道東方女子的規矩。你不要介意,當時情況緊急,『光亮』他一向是心無旁騖之人……」
「事權從急,救命之恩,不以這些俗規論。」黛玉輕聲解了歐內斯特被捂嘴到喘不過氣來的窘狀,「他自己呢?還好么?」
「『光亮』曾經隻身逃離重重追緝,以他的身手心智,安娜小姐大可放心。」休伯特說。
歐內斯特得了解救,狠命地喘了幾口氣,咕咕唧唧抱怨朋友的手勁。
一時半會喘過氣了,又活蹦亂跳,笑嘻嘻地賣乖:「安娜你太厲害了!你這出之後,神教一時比晚宴革命之後還蔫。」
「是艾倫一世動手了,」綠眼睛的美少年善解人意,見她眉一蹙,便柔柔地為她陳說外界的情景,「皇室借你的東風,宣布了國法高於神法,第二,第三等級的人全站在皇帝一邊,現在神教打落牙齒往下咽,正和皇帝對峙。現在外面亂得很,時不時就有狂教徒喊著神名殺人。」
怪不得。
怪不得一時之間,她從窗外看去,街上巡邏的衛兵、警察,又多了幾成。
推開窗,往外望,街角處處有衛兵出沒,偶爾一些鬼鬼祟祟的黑袍教士被衛兵、警察厲聲喝著叫住。
忽地,她瞥見公寓外街角的巷子處,一抹影子一閃而過,陽光一照,頭髮像是金子做的,閃了閃。
她一怔,急忙靠近窗前。
卻什麼也見不到了。
「怎麼了,安娜?」克雷夢特問。
她只搖搖頭。
正這時,侍女進來了:「小姐.……」見到一屋子的人,她便住了口。
「沒關係。這位先生是皇后的表弟,這兩位是他的朋友。有什麼話你直說罷。」
「夫人說,請您最近這段時間不要出門。大主教他.……他剛才在教堂里自焚了。僧兵暴動了。」
什麼?屋內所有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