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玻璃
第11章 玻璃
任塵白抬了下眉。
他原本還沒有多想,被對方這樣一提,才想起昨夜離開前,駱枳在病房裏的表現似乎的確有些異樣。
……
異樣到那場歇斯底裏失控掉的瘋狂質問,從頭到尾,都隻是任塵白一個人狼狽荒誕的獨角戲。
駱枳冷靜得實在出乎意料,又像是完全沉浸進了自己的世界。
直到被任塵白扯住衣領,駱枳才終於有所覺,緩慢地抬起眼看他。
駱枳看著他,眼睛裏卻什麽也沒有。瞳光是散的,落點像是在更縹緲更捉不住的地方,又像是在看早就被任塵白棄如敝履的某個影子。
看久了,那雙眼睛就柔和地彎一彎,很淺很淡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攀上眉睫,視線卻又初醒似的定在任塵白的臉上。
然後駱枳錯開眼神,再不看他。
再然後,不論任塵白說什麽,駱枳都隻是恍若未聞地垂下頭。
漆黑翦密的睫毛顫一下,又顫一下,終於不堪重負似的緩緩墜下去。
駱枳再不看他。
……
從醫院回去後,任塵白再沒能睡著,接下來的一整個白天同樣煩躁得很,
他把這份煩躁徹底歸咎於意外毀了母親的遺物引發的懊悔——這責任很容易就能怪到駱枳頭上。
如果駱枳不躲著任塵白,不逃進車裏,任塵白也不會有機會毀掉那輛車。
如果駱枳不把這件事瞞得這樣死,任塵白能早點知道車是誰的,當然不可能對那輛車下手。
看,怪不得駱家人把什麽過錯都冠給駱枳。
這是種再輕鬆不過的體驗,能規避掉一切煩惱跟自責,唯一做的隻是要恨駱枳。
要恨駱枳太容易了。
任塵白收回心神。
他回憶了一遍昨晚的場景,配合醫生的提醒,才意識到那時候的駱枳很可能就已經聽不到了。
任塵白點了點頭,問:“然後呢?”
值班醫生不由愣了愣。
這家私人醫院是任家的產業,其實有許多人都知道,任塵白並不像外界以為的那麽一味溫柔和善。
他們是見過任先生陪在母親病床邊,一邊細心地削一個蘋果,一邊輕描淡寫地平靜吩咐“廢掉某某合作”、“把某某瀆職的部門經理開掉”、“裁撤掉某某冗餘部門”的。
吩咐這些話的時候,任塵白的語氣就和現在沒什麽區別。
很平靜也很漠然,對著已經將到死路的棋子,敲一敲棋盤,或許還帶有一點事不關己旁觀的淡淡興致。
聽不見了啊。
然後呢?
值班醫生自然也就懂了任塵白的態度,搖了搖頭閉嚴了嘴,向後退到電梯角落。
電梯叮的一聲停在頂層。
任塵白沒有停頓,等到門開,就徑直出了電梯。
……
駱枳反鎖上旅店的門。
他把手放在洗手池的水龍頭下,擠了些洗手液,反複衝洗著手上沾著的油汙。
冰涼幹淨的水在手上流動,砸在手指上,飛起白色的水花。
駱枳微微睜大了眼睛。
他好奇地用手來回碰著水,好像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有水花濺到眼睫毛上,他本能地眨了下眼睛去躲,那點水冰得他微微打了個激靈,隨即又淌進眼睛裏燒起來,燒得他眼睛好疼。
駱枳這麽想著,也就這麽說了:“好疼。”
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所以也不知道發出的隻有氣流聲,但沒關係,他在腦子裏給自己配音了。
“好疼,好疼。”駱枳忽然喜歡上了這個遊戲,他像是剛學會了個新詞,一邊重複一邊來來回回地拿手撥著水流,笑著躲被自己弄得飛濺的水花。
這一片用的是地下水,冰得像是有千萬根針往骨頭裏麵紮,他這樣不知道停地玩水,那些早已經洗幹淨了的漂亮手指很快被被凍得青白發僵。
駱枳也不知道自己眼睛裏進了多少水,他用力揉著眼睛,冰涼的手碰在額頭上很舒服,於是他就關掉水龍頭,用兩隻手來來回回冰自己的臉。
這樣自己跟自己玩了半天,等到手上的水幹得差不多了,他才拿出手機,點開備忘錄。
備忘錄裏有駱枳留給自己的簡短的說明,解釋了他為什麽會在這,又是來這裏做什麽的。
這是離報廢處理廠最近的旅店。
他的車被報廢了,來這裏找自己那輛車的殘骸。
任塵白的安排不會有漏洞,他的車一定已經被徹底銷毀得幹幹淨淨了,但任公子生來優渥,不了解在底下做工是怎麽討生活的。
他這輛車這麽棒,零配件拆下來都值不少的錢。
車門,玻璃,後視鏡,輪轂……保不準還有什麽沒被賣掉的,被扔在堆滿了廢墟的場地裏,隻要給門衛塞幾百塊再加一條煙,就能進去想翻多久翻多久了。
駱枳拿著手機走出洗手間,坐在沙發上,對著不到一頁的便簽垂著頭看了半天。
他花了一段時間去思考任塵白是誰。
不知道為什麽,他最近的腦子轉得有點慢,經常會毫無預兆地出現大片空白,有時候甚至想不起當下時間點前後發生的事。
就比如現在,駱枳就花了相當長的時間,去思考自己的車為什麽會被報廢,被誰報廢的,除了這件事又都發生了別的什麽。
……
等他給這些問題都找到了答案,窗外的天色已經又黑了。
駱枳仍然保持著之前的姿勢坐在沙發裏。
他回答好了自己的最後一個問題,正要起身,忽然被一陣劇烈尖銳的燒灼痛楚扯著,失去力氣重重跌回去。
是從他的胃裏傳出來的。
這代表需要進食。
駱枳這次隻用一秒就得出了答案,他對自己很滿意,抬起手輕輕捏了下自己的耳垂。
這是任姨表揚他的動作。
小駱枳每次拿到特別好的成績,或是在別的什麽感興趣的領域有了特別棒的成就,又或者是能斷斷續續用吉他彈出整整一首《兩隻老虎》……任姨都會像這樣,摸著小駱枳的耳垂,笑吟吟地特別誇張地表揚他。
駱枳挑選了一段劃重點珍藏起來的回憶,在腦海中點下自動循環播放,抿著嘴角聽任姨誇張地把他表揚得天花亂墜。
聽不見外界的聲音有一樣特別明顯的好處,每到這個時候,腦海裏的聲音就變得無比清晰,清晰得幾乎就像是真的。
這也太舒服了,又不用被外麵吵,又能想聽什麽聽什麽。
駱枳非常滿足於現狀,他一隻手按著胃,用最慢的速度扶著沙發一點點站起身,走到沙發另一頭打開書包從裏麵拿出一袋方便麵。
撕開包裝,掰下一塊放進嘴裏慢慢嚼。
吃快了傷胃,所以要細嚼慢咽一點一點地吃,幹的時候要記得喝水。
做完這一整套流程,他竟然都沒昏過去,也沒有把吃的東西吐出來。
完美,再加十分。
駱枳又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他今天表現得好到自己都有點飄了,記憶裏的任姨的聲音也哄著他,越誇越離譜。
“小火苗太酷了吧!”
“小火苗真厲害,一般人絕對做不到。”
“小火苗好可愛啊,誰看到你都肯定喜歡你,不喜歡就是他們有問題。”
“小火苗好乖。”
駱枳一高興,就吃完了一整袋方便麵。
他又給自己補了兩塊奶糖,喝下幾口水,從書包裏翻出便攜血糖儀消好毒,給自己測了個血糖。
駱枳對照表格,比了個耶。
他超健康。
駱枳放下血糖儀,在黑咕隆咚的房間裏站起身,去浴室衝澡洗漱。
第一天從醫院跑出來的時候,他忘了測血糖,又忘了吃飯,在洗澡的時候覺得頭越來越暈,一不小心就睡了過去。
來做衛生的阿姨以為屋子裏沒人,收拾到浴室的時候發現駱枳昏在地上,嚇得差一點就報警了。
有過那次兵荒馬亂的經曆,駱枳重新總結了新的生活經驗,現在已經越來越熟練。
駱枳在洗澡的時候順便把衣服也搓了,他換上新買的超大號T恤當睡衣,叼著牙刷哼著無聲的歌,把洗幹淨的衣服晾上。
做完這些,他把台燈擰亮了一小點,又寶貝似的張開掌心,在燈光下仔細打量今天的收獲。
他找到了一小塊變色玻璃。
隻有他的車才會用這麽炫酷的變色玻璃,應該是拆卸倒賣的時候不小心碰碎了個邊角,混在滿地黑褐色的砂礫裏,他才花了四十幾個小時就找到了。
駱枳在地上一點點磨平了玻璃的尖銳邊緣,回來以後又反複清洗過,那一小塊碎玻璃亮晶晶地躺在他掌心。
足夠了。
今天是他從醫院逃出來的第三天。
他已經找到了想要的東西,明天就離開這兒吧。
去個新的地方,開始沒有人認識他的新生活,他不要叫駱枳了,哪有人會給孩子起名叫“枳”啊。
駱也不喜歡,他倒是很想跟任姨的姓,但想起任塵白又覺得厭倦。
那就叫火苗吧。
駱枳越想越滿意,神氣兮兮地腦補了一會兒那個場景。
他帶著變色玻璃做的吊墜,背著自己的吉他跟畫板流浪走天下,遇到敢質疑的,就理直氣壯地介紹自己。
“怎麽了,聽不見就不能唱歌啊。”
“怎麽了,就不準有人姓火啊。”
“怎麽了,沒有家就不配好好活下去啊。”
……
駱枳光是想都把自己想得飄到不行,他在床上打了個滾,腦袋不小心“咚”地一聲撞到牆,意識被遽然翻攪起的眩暈猛地扯進去,眼前的一切也倏忽間滅了燈。
那塊玻璃從他指間漏下去。
駱枳呼吸一滯,他想也沒想地跟著摔下床,摸索了一圈沒能找到,又飛快把所有燈全都打開。
他暈得幾乎站不住,心跳忽快忽慢,像是有隻手握著他那顆心髒,輕一下重一下地隨手揉捏。
但沒關係,這種事不重要。
駱枳把手機的照明也打開,他一寸一寸照著地板,直到在床腳最不起眼的角落裏找到了那一小塊玻璃,把它牢牢攥在手心,才終於鬆了口氣。
直到這時候,駱枳才發現自己在不停地出冷汗,身體軟得站不起來。
他發現右手抖得怎麽都止不住,隻好用另一隻手把它攥住,再用身體靠著床連手臂一起壓牢。
“怎麽能亂跑啊。”駱枳伸出手指,一下一下戳著那塊玻璃,用自己聽不見的氣音訓它,“你是我的家,不知道嗎?”
玻璃多半是知錯了,老老實實躺在他掌心,又不頂嘴。
駱枳滿意地閉上眼歇了一會兒,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凶過了頭,睜開眼睛,好聲好氣地軟著嗓子道歉。
“知道錯啦,不該耍脾氣。”駱枳小聲商量,“還讓我回家吧?”
玻璃一定是心軟了。
駱枳不管,反正這也是他自娛自樂給自己編的小劇場,他是導演,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肯定是心軟了,哪能因為這麽點小事就不讓他回家呢?
等到頭不太暈了,駱枳就扶著床沿,慢慢嚐試著撐起身。
他好期待新生活啊。
雖然還完全沒有開始,但他幾乎已經能想到,自己帶著家自由瀟灑流浪天涯了。
駱枳站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他有些疑惑地看著自己的兩條腿,又撐了一下,這次左腿成功使上了力,但右腿還是軟綿綿地一動不動。
哎呀不管了。
反正睡一覺醒了就會好的。
駱枳在心裏向旅館道了個歉,他把床上的被子一點點扯下來,又給自己拽了個枕頭,裹成一團躺在地板上。
真好。
駱枳攥著那塊染上自己體溫的玻璃,把手藏在胸口,整個人一點點蜷起來,帶著笑意滿足地閉上眼睛。
月兒明,風兒靜。
他好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