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漣漪
第14章 漣漪
駱枳慢慢睜開眼睛。
他看著天花板,認真思考了幾分鍾自己在哪,實在無果,隻好拿過放在身旁的手機。
具體是從哪一次睡眠或是昏厥中醒過來之後,開始出現這種情況,實在已經記不太清了。
總之某次醒來後,駱枳看著備忘錄上的那些字,雖然每個字都認得,卻已經無從辨認它們的意思,也很難再通過推理串聯起記憶。
他的腦子裏像是住了隻專門吃記憶的鬆鼠,一天咬去一點,留下越來越多的空白。
倒也不疼,隻是酥酥麻麻又止不住地泛酸,半點使不上力。
就像是……回手想要拿什麽東西的時候,胳膊肘上的麻筋一不小心重重撞在櫃角,瞬間襲遍手臂的那種完全動彈不得的強烈的酸麻。
駱枳一開始其實有點害怕,但很快就適應了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很輕鬆。
就好像他是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空白人。
什麽多餘的人、多餘的事都不用想,所以也不會有煩惱。
即使是發生在昨天那個駱枳身上的痛苦和難過,和他也沒有任何關係。
……不過要是完全一點都不記得,也還是不太方便的。
就比如上一家黑心的旅店老板。
不知是從哪個細節發現了駱枳記不住事,那個老板就起了歪心思,兩天內找駱枳要了十三次房費。
甚至完全沒想到駱枳隻是失憶不是失智,轉賬記錄就明晃晃地待在手機裏,賴都賴不掉。
駱枳讓轉錢就轉錢,攢夠立案金額反手就是一個舉報威脅,當場就要回來了雙倍賠償,拿著錢又換了家旅店。
……
駱枳恰好點開了這一段錄像。
他抱著手機窩在床頭,津津有味地欣賞自己的壯舉,再看那個麵如土色的黑心老板,樂得差點停不下來。
駱枳拖著進度條又來回看了兩遍,直到徹底笑夠了,才關掉視頻,重新選擇按照時間順序排列。
手機卡頓了幾秒鍾,直到背板隱約開始發熱,一大堆每個都有幾十分鍾的視頻片段終於出現在屏幕上。
因為備忘錄也已經不管用,所以駱枳現在開始用錄像來記錄自己身上發生的事。
昨天過得很開心。
視頻畫麵裏,駱枳穿著簡單的白襯衫牛仔褲,背著畫板,像個出來采風的學生。
他坐在路邊畫畫,被毫無預兆的大雨淋了個透,那副濕透的畫反而暈染出了很印象派的某種藝術氣息。
他索性把畫畫的工作交給這場雨,扔了畫筆,興致勃勃去踩路邊的水。
路邊有不少等車的人,視頻畫麵掃過去,不少人看他的視線都有些異樣,有人大概是怕他忽然發瘋,不著痕跡地往遠處躲。
然後一個小女孩歡聲笑著拍手,完全不顧剛換的漂漂亮亮的小裙子,興高采烈地跑過去跟他一起踩水。
然後小女孩的父母嚇了一跳,跑過去又攔又勸又哄,最後也不知道是怎麽勸的,就變成了一家人一起在雨裏一邊踩水一邊嬉鬧。
然後又有人忍不住從車站的遮雨棚下跑進雨裏。
這種事就是一個人去做很奇怪,但當所有人都開始奇怪的時候就不再有人顯得奇怪。
有人伸手去接冰涼的雨點,有人張開手臂讓風把外套帶起來,大概是做哥哥的男生還繃著臉裝嚴肅,被妹妹拉進雨裏,一下就跟著笑了。
兩個一看就是剛放學的男生拿傘打架,你甩我一臉水我頂你一跟頭,玩得渾身上下亂七八糟,滿臉是水地坐在雨裏笑得喘不上氣。
駱枳自己反倒被擠得沒有水可踩,所以他又去翻出自己的吉他。
耳旁的聲音消失後,隨著對那種極度安靜的世界的逐漸適應,記憶裏那些原本清晰的聲音也一天比一天模糊。他不再習慣開口說話,也唱不了歌了。
但那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呢?
反正他也聽不見。
反正這種時候,要的也不是什麽像樣的動聽的旋律。
駱枳坐在花壇上專心掃他的弦,他曾經把吉他玩得相當溜,點弦拍泛揉弦信手拈來,還沒被莫名其妙地全網黑詛咒他快點英年早逝不要玷汙世界的時候,一把吉他就能輕易點燃全場。
……但那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呢?
駱枳腦子裏的小鬆鼠非常勤勞,不到一秒鍾就把那些模糊的湧起的記憶吃得幹幹淨淨。
所以他專心掃他的弦。
熱烈的歡快的吉他聲混進雨點裏,劈裏啪啦的雨聲,轟隆隆的雷鳴,陰沉天幕劈啪一聲白亮的電閃。
然後把所有的煩心事所有的壓力所有的不愉快都扔進一場所有人心照不宣有意放縱的短暫失控。
然後心滿意足地回到現實,回到屬於自己的生活。
小女孩被年輕的父母雙管齊下,劈頭蓋臉擦幹淨玩了一身的水,身上罩著爸爸暖洋洋的外套,從媽媽手臂間探出腦袋:“大哥哥呢?”
人們已經結束了發泄,回到遮雨棚下,濕淋淋的滿身狼狽,每個人的臉上卻還都帶著輕鬆的笑。
妹妹抽出幾張紙巾,踮著腳給哥哥擦頭上的水,一邊挨批評一邊不服氣地吐舌頭。
一對情侶依偎在一起,男生打開外套,把女孩子整個人嚴嚴實實裹進去。
兩個男生結束了高手對決,索性也不再等車,扛著傘一人刷了一輛自行車,在雨裏騎得水花四濺衣擺高揚。
看起來像是推銷員的青年一把扯掉領帶,用力抻了個懶腰,深吸口氣呼出來,自己對自己說:“明天就去辭職吧,開始新生活。”
媽媽揉一揉女兒的頭發,神色溫柔:“大哥哥回家了。”
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四處張望。
大哥哥不見了,吉他和畫板也沒了,被三腳架支著的手機也不見了。
……
駱枳認真看完了所有錄像。
他聽不見聲音,所以就反複拉進度條,根據嘴型一遍一遍仔細辨認每個人在說什麽。
視頻的最後,突兀地停在出現離鏡頭近得過分的臉上。
是他不認識的兩個女生,神色複雜地看著他,那種表情一秒鍾就足以把人拉回現實。
他停下手裏的吉他。
“駱枳?”他的名字被叫出來,“你是那個駱枳吧?”
……
駱枳打開視頻編輯軟件,仔細拖動時間軸,刪掉了最後這一段。
他屈起手指,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太陽穴,把鬆鼠找出來拜托它吃記憶。
這種被主觀叫出來的情況,鬆鼠的食欲一般不太好,被吃掉的內容依然模模糊糊有個輪廓,要花一段時間刻意不去想才能徹底忘掉。
所以駱枳還是能想起當時發生的事。
這種事其實也不少發生。
淮生娛樂發了聲明,由於有關李蔚明先生的事件性質過於惡劣,董事會已經解除了駱枳的總經理職務。
這個結果不可謂不嚴厲,讓李蔚明的粉絲們勉強滿意,也接受了李蔚明不計前嫌,仍然願意和淮生娛樂重新合作的決定。
淮生娛樂投桃報李,往李蔚明身上砸了大筆流量和資源。
所以李蔚明這段時間實在是非常火,火到大街小巷都是他的廣告立牌,火到一群小姑娘熬夜不睡覺就為了給他的某張新專輯點讚。
也火到駱枳即使是走在路上,也很容易就會作為“曾經羞辱打壓過李蔚明的混賬前公司總經理”被認出來。
也不知有意還是碰巧,李蔚明新上的那部戲就是一部職場劇,劇裏也有一個仗著身家權勢壞事做盡的總經理,對李蔚明的角色百般侮辱刁難。
劇拍得很好,很讓人身臨其境,才播出三集就讓粉絲們強勢代入恨得牙癢癢,
於是這份恨意也理所當然地被傾瀉給了駱枳。
兩個女生站在駱枳身前。
她們的涵養很好,沒有像駱枳之前偶爾會遇到的李蔚明的粉絲那樣,做出什麽過激行為,隻是欲言又止,最後鄙夷地落下視線。
大概是因為駱枳渾身淋得濕透,又清瘦蒼白得厲害,那視線裏也混了些憐憫,像是看著癱在路邊奄奄一息的流浪狗。
“看你也挺可憐的。”
其中一個說:“早知道會這樣,當初為什麽要做那種事呢?”
“你和他說這些有什麽用?”另一個女生輕叱,“這種人風光無限的時候就肆無忌憚,什麽惡心事都幹得出來。非得等落魄了,被人踢到路邊了,才知道後悔……別管他了,走吧。”
先前那個女生歎了口氣,還是把傘交給同伴,拿出點錢遞給他:“去買點吃的吧,以後不要做壞事了,人是有報應的。”
駱枳慢慢辨認出她們說的內容,關掉手機的錄像功能,在備忘錄上打字。
他已經不太能順利使用文字,一句話來來回回改了半天,終於通順:[我沒有做過壞事。]
遞給他錢的女生皺起眉。
另一個女生徹底忍不住,劈裏啪啦說起來:“好啊,原來到現在還嘴硬!你就執迷不悟吧……這什麽人啊!氣死人了,快走吧,晦氣晦氣……”
她一邊說,一邊拉著同伴就走。
這次同伴的視線也冷下來,大概是覺得自己這種亂好心的行為簡直可笑,收起錢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駱枳也垂下視線,收好東西,慢慢站起身慢慢離開。
他隻是在替昨天的駱枳解釋,到他徹底倒下去,把這個身體倒空那天為止,他會在每個被人誤會的場合都作出解釋。
沒有人相信也沒關係,他不能什麽都不做。
駱枳背上吉他和畫板,握住淋濕的手機,他抹了把臉,走進接天連地的雨幕裏。
……
然後呢?
駱枳沉吟著,輕輕敲了兩下自己的額頭。
他的記憶停在這裏,說明他沒有走出多遠,就又陷入了那種胳膊肘磕到櫃子的狀態。
這種情況一旦發生在外麵就很麻煩,他得盡快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回旅館,或是找到一個沒人的小巷子再昏過去,不然就會嚇得路人報警或是叫救護車。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最近駱家也開始找他。
駱枳有幾次都差一點就被發現,靠著記憶裏的本能才及時脫身,如果聯係警方或是醫院,消息就一定會被通知給家屬。
所以駱枳經常會隨身帶上一瓶高度數的劣質白酒,意識到馬上就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就把酒都倒在身上,讓人聞見酒氣就知道這是個喝醉了睡倒在路邊的醉漢,用不著多管。
……難道他這一次不小心把酒喝了?
借酒澆愁?
駱枳被自己的假設逗得笑了笑,他實在沒能從視頻裏找到什麽可以參考的線索,隻好收起手機,把自己一點點從床上挪下來。
光著的腳踩實在柔軟的地毯上,駱枳才發覺這不是他定的那間旅店。
為了不被查到身份信息,駱枳選擇的一直都是不那麽嚴格的小巷子裏的黑旅店,勉強能滿足居住需求,但條件遠算不上有多舒適。
而他現在所在的房間即使隻是普通的大床房,規格也相當高,至少也是四星半到五星,剩下的那半顆星星通常由有沒有健身房、露天泳池和自助餐決定。
駱枳曾經也是住慣了這種酒店的。
隻不過他用的不是駱家的錢,他沒用過駱家的錢。
駱枳畫漫畫投過稿,做過遊戲代練,給人家寫過歌,還去錄音棚裏幫忙錄過和音跟伴奏……反正什麽都能掙來一點錢。
掙來的錢駱枳也不攢著,掙多少花多少,多出來的錢全給任姨給小妹給家裏人給塵白哥買禮物。
任姨收到禮物很高興,抱著他沒完沒了地誇,末了神情裏卻又有一點擔心,輕輕戳他的腦袋:“小火苗,你不攢一點錢嗎?”
駱枳認真想了想:“要買的東西太貴了就攢。”
任姨啞然:“不是說這個……你將來怎麽辦呢?”
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任姨已經確診了壽命很難再延續太久的那種病了。
但她自己其實一點都不當回事,還對小駱枳說,她覺得人這一生最重要的是活得讓自己快樂,而不是拚命去活得久。如果有一天隻剩下痛苦和折磨,那還不如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任姨不擔心病況,但她似乎是知道了有關駱家的某些事,總是很擔心駱枳。
後來,駱枳好像是隨便找了個什麽話題,把這段對話岔了過去。
雖然記憶已經開始模糊和混亂,但他趴在床邊慢慢地想,似乎自己從沒回答過任姨的每一個有關“將來”的提問。
……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不想再去考慮將來的?
駱枳在清醒的片刻裏思考了一會兒這件事,然後他又忘了自己在想什麽。不過他至少還記得自己出現在了一個陌生的四星半到五星級酒店,所以他還是花了點時間,讓自己慢慢站起來。
房間裏沒有其他人的痕跡。
他的吉他跟畫板都好好地放在沙發上,衣服和鞋子在另一邊,似乎也已經被洗淨烘幹疊得齊整,旁邊還放著一幅畫。
看到那副畫,駱枳模糊的記憶又跳出來了一小點片段。
……嚴格來說,那副畫已經不能再被稱之為畫了。
被那兩個忽然出現的女生攔住,正好耽擱了這幅畫最好看的那一會兒。
因為耽擱的這段時間,畫麵上的顏料完全被雨水衝散,隻留下淡白的痕跡。後來又連那一點痕跡也徹底化開,慢慢融進四散的水痕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到最後,畫麵上隻剩下一些非常淺淡的水痕。
像是一個人無聲無息地溺入水中,徹底消失不見,僅剩的那一點漣漪。
駱枳在漣漪間辨認出自己的字。
[我沒有做過壞事。]
他其實已經不太能寫得好字了,是意識模糊跌坐在地上的某個時候,連自己都沒意識到地拿出畫筆,一點一點照著手機備忘錄上的字的形狀描下來的。
他坐在幾乎是瓢潑的淹沒一切的雨裏,一筆一筆地描,描得甚至還很專心致誌,甚至還沉浸地覺得自己真是個大藝術家。
描完最後一筆,駱枳畫龍點睛,滿意地畫了個非常圓的句號。
他發現自己有一個觀眾。
一道不認識的身影撐著傘,站在雨裏看著他,似乎已經站了有一會兒。
駱枳很久沒說過話了,但他剛往身上灑了很多酒。那些酒被雨水衝淡,卻又像是淌進他的皮膚裏,讓他的頭有一點暈。
駱枳仰起頭,很熟練地彎了彎眼睛:“來罵我嗎?”
太久沒用過的嗓子發出的聲音沙啞奇異,像是用指腹摩挲過烈日下最粗糙的鏽跡,留下的一點點燙和血腥氣。
對麵的人似乎愣了下,搖了搖頭。
駱枳有點驚訝,他歪著頭又想了一會兒:“來抓我?”
這次對麵的人半蹲了下來,不知是不是駱枳的錯覺,隔著雨簾,對方似乎蹙起了眉。
……看來都不是。
那麽。
“那麽。”
駱枳舉起畫板,把那行漣漪裏歪歪扭扭的字遞給他:“先生,買畫嗎?”
他笑得好乖好漂亮,駱枳當然知道自己怎麽笑才會最好看,他可是個經驗豐富的小騙子。
他成功地騙過了任姨,讓任姨相信他一定會好好長大,活到八十歲,有好多個特別美好的未來。
他沒有做過壞事。
駱枳看著那行又要被雨水澆花的字,他很珍惜地護著它們,護著那個畫龍點睛的句號。
“價格很貴的,要‘嗯’一聲,代表相信。”
駱枳仰著頭,在鋪天蓋地的雨水裏彎起眼睛。
他好大方地摘下吉他,把自己所有的家當都推過去:“你‘嗯’一聲吧,然後它們就都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