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海難
第19章 海難
近段時間陰晴難定,少有不下雨的時候。
雖然在天色徹底亮起來後,日光隻是白得刺眼,被盤踞不散的雲層吸去了大半平時的熱度,卻也已經算是很難得的好天氣。
郵輪在碼頭載滿了旅客,出港後沒走多久,就迎上了濕潤的海風。
船速不快,附近有不少黑漆漆的礁石嶙峋矗立,雪白的海鳥追著桅杆,在郵輪前後盤旋伴行。
海水是種介於藍與淺灰之間的冷色,沿龐大船體的吃水線蕩開一圈圈波紋。
簡懷逸早安排好了項目,陪著駱夫人在船上簡單逛了逛,又去做水療和美容護理。
駱承修和駱鈞各自都有要寒暄來往的生意對象,他們需要到處去說些毫無營養的場麵話,來維持合作穩定和拓展新的關係網。
駱橙一個人心煩意亂,怏怏跟在父兄身後。
在花園和駱枳不歡而散後,她回房間後獨自生了半宿的悶氣。
剛上船那一會兒的新鮮勁過去,駱橙就又止不住地煩起來。
真要作比較,這艘郵輪的裝潢布置、各種功能性場地,跟簡懷逸曾帶她去過的一些高檔會所和豪華度假酒店區別其實不大。
當然,郵輪是會動的,海上的風景又畢竟和陸地不同。要是航行在無雲的湛藍碧空下,又或是等到深夜,船身撥開被深夜煙花秀照亮的水麵……體驗就會完全不一樣。
可現在這種說晴不晴、說陰不陰的天氣,當然也不會有這些景致可供欣賞。
駱橙隻是四處張望了一會兒,就覺得興致缺缺,又低下頭。
……她還以為,父親和大哥至少會問一句駱枳去哪兒了。
駱枳其實一直想走,想去沒人認識的地方,一個人過新生活——這件事駱橙其實是知道的。
他並不是最近才生出這種打算,許多年前,駱枳就曾經和駱橙提起過。
那時駱枳的腿傷才剛好不久,依然被寄養在任家。
駱橙的年紀小,尚且不懂家裏出了什麽事,他們關係還沒現在這麽僵。
駱枳徹底不住在駱家了,卻經常會來看她,變出各種各樣駱橙喜歡的小玩意。偶爾還會因為實在沒辦法拒絕妹妹的要求,偷偷帶駱橙出去玩。
駱家對子弟的要求一向嚴格,駱橙難得有機會出門,看什麽都新鮮,一直玩到把自己累得在看電影時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是在駱枳的背上。
駱枳背著她在星星底下走,她身上披著駱枳的外套。
她嫌沒意思,纏著駱枳要他說話。駱枳也就開了口,慢慢地給她說自己將來的計劃和目標。
駱橙是想聽故事,不是想聽他無聊的背地圖。聽了一會兒就開始不耐煩,沒過多久又被路邊的小攤吸引,晃著駱枳的肩膀想要買新的零食。
駱枳發覺小妹對自己說的沒興趣,也就笑了笑,自覺停下話頭。
……再回憶起這一段,駱橙已經完全沒有任何印象,駱枳究竟都說過要去哪些地方了。
她也想不通,明明那個時候脾氣還很好的駱枳,後來怎麽就一點點長成了那樣頑劣不堪的樣子,把整個家都攪得不得安寧。
但駱橙好歹還記得,駱枳早就想開著他那輛車出去四處旅行。
駱枳一直在算著日子等自己成年,剛成年的那個月駱枳就考了駕照,又做了其他準備。
他原本年底就想走,卻不知為什麽,後來又改主意留了下來。
……
再後來接管了淮生娛樂,駱枳每天的工作越來越忙,一個人恨不得當十個人用,也再沒什麽機會重提當初的那些打算。
這次駱枳會從風波中心突然消失,駱橙就猜他多半是因為難得清閑下來,又想起了這麽一檔子事。
駱橙一邊想著,手裏無意識揉撚著衣角,又心煩起來。
在她長大懂事以後,終於知道了家裏發生的那些事,知道了駱枳是什麽樣的人,就自覺跟駱枳劃清了界限。
她一點都不想欠駱枳的。
要是駱承修或是駱鈞問了,她順勢替駱枳遮掩幾句,不讓駱家人再找他,也就算是為自己在酒店前說的那些話賠了禮。
可今早一家人出門時,沒看見駱枳的人影,竟然誰都沒過問半個字。
……
就沒任何人在意駱枳去哪兒了嗎?
駱橙總不能自己挑起話題再自己遮掩,那樣也實在太蠢了。可她畢竟準備了一個晚上的說辭,這時候竟然完全落了空,一點派不上用場……
大概是實在太過在意這件事,駱橙這一會兒對駱枳的名字格外敏感,忽然隱約聽見有人提起來,下意識就抬頭看過去。
提到“駱枳”這個名字的,是正在和駱鈞說話的人。
對方和駱鈞同齡,身份也相仿,是家規模不小的跨國珠寶集團的繼承人。
駱鈞和他們家關係匪淺,當初剛從父親手裏接過公司事務的時候,駱鈞接手的第一筆八位數的單子,就是跟這家集團的簽下的。
當時兩方洽談得不太順利,幾度險些崩盤,最後卻是因為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細節,把這場合作從瀕臨決裂的邊緣扯了回來。
最終談判那天,駱鈞搭配的領帶夾,恰好是這家集團創始人初出茅廬做設計師時最得意的一版設計。
因為受人擠兌,這一款設計才上市沒多久就被當時那個公司強行下架,激得創始人出走自創品牌,這才有了今天跨國集團的規模。
這種小東西的價格雖然不高昂,但因為當初的銷量就相當有限,想要輾轉買到,不知道要花多少心思。
……
駱橙當然也知道這件事。
她不止一次聽大哥提起過,簡二哥費了好多力氣,才打聽出那位創始人的過往,再輾轉求購到了這套絕版設計的領帶夾。
父親對大哥的要求向來嚴苛,任何場合都不會出手幫忙。大哥那時候的履曆並不足以服眾,順利拿下這個單子,成了他在圈內站穩腳跟的開始。
再後來,簡二哥就成了大哥的助手,他們兩個互相支撐,才走過了最難的一段……
“沒想到你還戴著這個。”對方笑了笑,“意義匪淺?”
想起往事,駱鈞的神色也稍顯和緩,點了點頭。
“你們家老二也能幹,要不是他自己對這些事不感興趣,天賦其實未必比你差……當初就是那小子迂回作戰,把老爺子哄得差點收他當學生,才讓你們摸了我們家的底。”
對方也有些年頭沒回國了,端著酒,在腦海裏盡力回憶:“叫什麽?駱,駱——”
“改名字了。”駱鈞說,“現在隨母親,姓簡,叫簡懷逸。”
“不是他。那不是你的助手嗎?我是說你弟弟。”對方敲了下額頭,“對,駱枳。”
對方好奇追問了一句:“你們家為什麽會給孩子起名叫‘枳’啊?”
駱鈞沒有開口,隻是緩緩蹙起眉。
都是生意場上的常客,看駱鈞的神色,對方就意識到這個問題隻怕問得唐突,笑著打岔過去:“這酒不錯。”
駱鈞附和了一句,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他們都還要去別處寒暄聯絡,聊到這裏就點到即止,對方喝淨了酒,笑著同駱鈞道了個別,就又往其他地方走去。
駱橙瞄著駱鈞的神色,小聲開口:“大哥……”
“回去吧。”駱鈞放下酒杯,“大概是他記錯了。”
駱橙鬆了口氣,跟著點頭。
那段時間駱家的孩子其實很亂,名字也是來來回回地改,記岔成什麽樣都是有可能的。
她跟上駱鈞的腳步,絞盡腦汁想要再說點什麽,卻發現大哥越走越慢,最後竟然停了下來。
駱橙有些疑惑,她也跟著停下,順著駱鈞視線的方向看過去,忽然錯愕地睜大了眼睛。
在船舷邊站著的兩個人,是簡懷逸和……駱枳。
駱枳靠在船舷上,簡懷逸一手扶著欄杆,另一隻手裏拿著個空酒杯。
兩人站得很近,似乎在低聲說著什麽話。
駱枳怎麽會在郵輪上?
他跟來幹什麽,又要搗什麽鬼使什麽壞,他從哪拿到的船票?
他又要對簡懷逸做什麽?
駱枳實在闖了太多禍,這些問題早已經成了條件反射,根本無需思考,就在看到那個人的下一刻慣性地跳出來。
駱橙還隻是在腦子裏想,駱鈞已經冷了臉色快步過去,一把將簡懷逸扯在了身後。
簡懷逸似乎也沒有料到駱鈞會忽然出現,被嚇了一跳,愣了幾秒鍾才開口:“大哥……”
“沒你的事。”駱鈞蹙緊眉,視線釘在駱枳身上,“你跟來幹什麽?”
駱枳仍垂著眼睫,恍若未覺地安靜站著。
駱橙屏著呼吸不敢出聲,她一向怕大哥的怒火,縮在角落裏,難以置信地看著駱枳。
……和昨晚花園裏的人影比起來,現在的駱枳其實一點兒也不狼狽。
似乎是有人在照顧他,駱枳的氣色稍好了些,臉上有了一點極淡的血色,短發還有一點濕,像是剛泡過熱水澡。
駱枳穿著件風衣。大概是太久沒這麽穿過了,直到現在,旁人才格外清晰地看出他這段時間究竟瘦了多少。
海風裹著他,衣擺空蕩蕩地糾葛,又無所憑依地墜下去。
駱鈞被他的無視激怒,捏住駱枳的下頜,迫使他抬頭。
還不及開口,就先察覺到了衝人的酒氣。
“誰讓你喝酒的?”駱鈞語氣更冷,“喝了多少?”
駱枳似乎是直到這個時候,才終於意識到有人在和自己說話。
他的眼睫輕顫了兩下,慢慢地抬起來,漆黑空淨的眼睛找到駱鈞的方位。
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對他來說似乎十分困難。即使是看著他這樣一點點抬起眼睛,也叫人下意識就會屏住呼吸,以免那一點氣流再給這個過程添上更多的負擔。
即使是過來發難的駱鈞,在這一刻竟然也有些錯愕,沒能說得出更嚴厲的斥責。
可惜駱枳並不識趣,隻是把視線挪到他的方向,就沒有再給出更多的反應。
駱鈞不吃這一套,他的視線冷下來,沉聲開口:“駱枳,回話。”
“大哥。”簡懷逸上來勸他,“小枳應該是喝醉了,你別生氣,我送他回他房間……”
駱鈞抬手擋開了他。
簡懷逸一愣,隨即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低下頭向後推開。
“我有話問你。”駱鈞警告他,“駱枳,別給我玩這一套。”
駱鈞的語氣仍然和剛才沒什麽區別,雖然冷沉,卻沒有像平常那樣動輒發怒:“你答清楚,可以不追究你偷著上船的事。”
駱枳看著他,似乎是在嚐試分辨什麽,但這種分辨對那雙眼睛來說似乎又太疲憊了,很快就消耗幹淨了攢出的那一點力氣。
駱枳慢慢垂下眼睫,然後頭也跟著垂下來。
駱鈞這次的眼底終於騰起淡淡怒意,他抓住駱枳的肩膀,用力晃了下,反饋回來的力道卻讓他忍不住皺緊了眉。
瘦削到有些硌手的肩骨在他掌下,僵硬得不會順從也不會反抗。
像是個沒有生命的木偶。
駱鈞緊擰著眉上前一步,然後被簡懷逸攔在麵前:“大哥,別這樣。”
簡懷逸挪開他的手臂,把駱枳擋在身後。
簡懷逸的身量比駱枳稍高,這樣一攔,駱鈞幾乎就看不見駱枳了。
駱鈞心頭忽然生出一股煩躁,可不等他理清思路開口,他們腳下的船體忽然全無預兆地重重一頓,然後又劇烈地晃了晃。
尚且來不及供人弄清發生了什麽事,尖銳的警報聲已經響起來。
龐大的船體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開始傾斜。
一座漂浮的冰山忽然倒塌是什麽樣?某種完全無從抗拒的傾覆似乎正在轟然發生,可一切卻又靜得像是場隻剩下視覺效果的默片,一切嘈雜都被隔絕在更遠的地方。
甲板上的人們失去平衡,驚慌失措的乘客被擠下舷梯,有人驚恐地揮著手臂不停大吼。
郵輪上的廣播似乎正在說著什麽緊急避險通知,開始有人抓不住身旁的東西,沿著越來越陡峭的甲板滑墜下去……
越來越多的人掉進冰冷刺骨的海水裏。
駱鈞被船員拖上救生艇,他看見駱橙被救上了另一艘救生艇,麵色慘白地縮成一團,身體劇烈地發著抖。
駱鈞自己的手也在發抖。
變故發生得太快也太突然,暫時還來不及生出更詳細和明確的對海難的畏懼,發抖是因為水實在太冷了。
水太冷了,像是細小的冰碴在往骨頭和胸腔裏爭分奪秒地鑽,像是在一刻不停地吸人的命。
救生艇能承載的人數有限,這一會兒已經過了警戒水位線。船員在翻卷的冰海裏高聲喊:“再上一個!隻能再上一個!”
駱鈞在海裏焦灼搜尋,他很快找到了,用力攥住簡懷逸的手臂,把人扯上救生艇。
然後,他才意識到船員在喊的內容的含義。
水太冷了。
簡懷逸凍得麵色青白,僵硬地靠在救生艇的一角。
郵輪傾倒的時候,簡懷逸和駱枳就在船舷邊上,他們兩個幾乎是毫無緩衝地隨著那股力道摔了出去,直接砸進了海水裏。
駱鈞檢查過他的身體,確認沒有外傷,才鬆了口氣,力竭地跌坐下去。
最初的混亂過後,救援終於變得有條理起來。
“……怪我。”
簡懷逸蜷起身體,他的聲音有些發抖:“不該勸爸爸媽媽來,還有你和小妹……”
“誰知道會有這種事?跟你沒關係。”駱鈞按了按眉心,他又想起那個被領回家的怯生生的瘦弱男孩,神色緩了些,“不用自責。”
駱橙已經被救上了另一艘巡邏艇,父母都不在甲板上,多半不會有事。
郵輪事故多半是觸礁擱淺,船體漏水導致了船身傾斜。
現在的海難不像電影裏那麽猙獰可怖,隻要處理及時,應對得當,並不會造成太慘烈的後果。
駱鈞已經恢複了冷靜,他迅速整理了一遍思路,鬆了口氣:“駱枳呢?”
簡懷逸怔了下:“什麽?”
駱鈞把船員分發的熱水遞給他。
在第一遍考慮家人安全的時候,駱鈞的確忘了駱枳。
倒也並非有什麽深仇大恨,恨不得駱枳真出意外,丟了性命。
隻是這麽多年的忽略已經成了習慣,因為總是不去注意,於是潛意識也真的自動跳過了這樣一個人。
……
但反應過來時,駱鈞倒也不覺得有多擔心。
簡懷逸是和駱枳一起掉下去的,以他對簡懷逸的了解,對方應該會先把駱枳推給營救的船員,駱枳大概已經在某艘救生艇上了。
駱鈞以為他是沒聽清,又問了一遍:“駱枳呢?”
簡懷逸定定看著他,臉色比剛才更白了,隔了許久,才又遲疑著把視線轉向海麵。
那裏已經變得平靜。
郵輪航行了一整天,天色暗了,海水也變得漆黑。
探照燈掃過去,水麵粼粼地泛起波紋。
駱鈞慢慢皺起眉。
不知為什麽,他抬起手,沿著自己的領帶慢慢摸到底。
意外突如其來,剛才的情形太過混亂,沒有人顧得上一條領帶,更不可能去在意更具體的細節。
他到現在才發現,領帶上有東西不見了。
被他一直用著的那個領帶夾,在他全然不曾留意的某個角落,安靜地脫落,沉進了漆黑的冰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