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付賬
第21章 付賬
駱鈞以為, 自己一定很快就會忘記這件事。
他不去記很多事,大多都是因為沒有必要。尤其是有關駱枳的印象,他和駱枳實在並不算有多熟——有個合作夥伴聽他提起這件事, 還曾經表現得相當驚訝。
但事實上, 不論旁人怎麽想, 駱鈞和駱枳就是不怎麽熟。
他們的年紀差得很多,駱枳出生的時候他正在國外讀書, 暑假回來也是去公司實習,在家裏的時間非常少。
那時候的駱枳是什麽樣?
印象實在不深了,他隻記得應該是個相當活潑和喜歡笑的孩子, 最喜歡跟在他身後到處跑, 看見他看書就也像模像樣跟著看書。
過兩年又多了個妹妹, 就變成了兩個小不點追著他到處跑, 吵的他頭疼,隻好去書房躲清靜。
後來有一天,他被任塵白提醒, 才忽然發現隻要他在家,駱枳就變得一點都不吵了。
不光不吵,隻要一發現大哥要看書, 駱枳就會悄悄領著妹妹去玩具房。
自己還沒有桌子高,舉著玩具踮著腳逗妹妹, 抱著妹妹耐心地輕輕晃,一直哄著妹妹到睡著。
……駱枳最後一次在他麵前胡鬧是什麽時候?
駱鈞以為自己不會得出答案,但人的記憶總是不會做合時宜的事。
他越是控製不住地煩躁, 想要把腦海裏不休的念頭清出去, 那些記憶就越是在腦子裏來來回回個沒完。
是駱枳六歲的生日,他知道、他知道, 所以不要再沒完沒了地跳出來煩他了。
他知道是駱枳六歲的生日。
那天他沒有回書房看書,看著駱枳因為父母把禮物藏起來不給他急得來回打轉,又因為他在,不敢隨便到處亂翻亂找。
他覺得這種遊戲實在很無聊,就放下書過去,把駱枳抓起來扛在肩膀上,讓駱枳發現了書櫃頂上的禮物。
駱枳那次是真的高興得找不著北了,得意洋洋坐在他的肩膀上,舉著禮物來回晃個沒完,還興高采烈地大聲唱歌。
等終於發泄好了冷靜下來,駱枳才想起大哥不喜歡吵,抱著那個禮物盒子溜到地上,小心翼翼地瞄著他看。
駱鈞也沒想到自己能回想起那麽多的細節。
他甚至記得自己並沒有生氣,還和駱枳一起拆了禮物,對駱枳說了生日快樂。
他似乎還隨口答應了駱枳,以後每個生日都會祝他快樂。
小駱枳帶著金色的生日皇冠,對著蛋糕上的蠟燭虔誠地閉著眼許願,以後的每個生日都快樂。
以後的每個生日都快樂,都想和大哥還有爸媽小妹一起過。
……
那是駱枳過的最後一個生日。
駱枳就是在七歲生日的當天走失的。那天母親帶著他和小妹去海洋館,回來的時候失魂落魄站都站不穩,抱著父親嘶聲哭喊。
他們花了很長時間,才終於把母親安撫下來,從駱夫人斷斷續續的敘述中得知了當天那場意外的始末。
兩個孩子都不見了。從海洋館出來,駱枳非要買路邊的零食,母親嫌不幹淨不同意,駱枳就生了氣。明明都已經已經走出了很遠的一段路,又趁著母親不注意偷偷帶著小妹拐回去買。
母親嚇得魂飛魄散,急急忙忙追回去,可隻是轉過一個街角,兩個孩子就不見了。
然後就是報警、懸賞、調查……專長尋人的事務所換了一個又一個,終歸大海撈針。
值得慶幸的是,小妹在一個多月後就被警方輾轉送了回來。
駱橙沒受什麽傷,身體也沒問題,隻是被嚇得不輕,自己也說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父親請了專門擅長幼兒心理輔導的幼師回來,帶了她很長一段時間才好。
但即使隻是一個多月,也已經對母親造成了格外嚴重的刺激。
駱夫人開始時不時地幻聽、幻視,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偶爾還會忽然哭叫起來,怎麽勸都勸不住。
駱橙回來後,這種情況雖然稍有改善,但駱夫人狀態太不穩定,誰也不敢把駱橙交給她來帶。駱橙也和駱夫人不怎麽親,隻是沒多久就哭著要二哥,睡著了都喃喃著要二哥來陪。
或許是從駱橙的事上得到了啟發,駱承修哄發病的妻子說是去學校接兒子放學,然後把駱夫人帶去了孤兒院。
那些特地被挑出來的、年紀都和駱枳差不多的孩子被領到接待室,駱夫人渾渾噩噩地,一把從裏麵抱住了簡懷逸。
然後簡懷逸就被領回駱家,得到了駱家小少爺的身份,和這個身份附屬的一切。
駱家的小少爺原本不叫駱枳,更不叫簡懷逸。名字是任塵白的母親幫忙起的,隻的旁邊是火字旁,熾熱滾燙,明亮無垢。
三年之後,那個丟了的孩子回到駱家。在母親崩潰而歇斯底裏的驚恐喊聲裏,小妹也被嚇得大哭起來。駱承修草草在那份重新辦理的身份登記表上姓名的位置添了一筆,火字旁變成了歪歪斜斜的木字旁。
被領回來的男孩子已經不是記憶裏的樣子,個頭比養子低了一拳,瘦削沉默,在兵荒馬亂的鬧劇裏格格不入地站在不遠處。
男孩的胸口慢慢起伏,看著每一個家人,最後把視線安靜地投在駱鈞身上。
這一次駱鈞的記憶反而不煩他了。
因為他根本什麽都沒做。
他那時候為什麽會什麽都沒做?
或許就像簡懷逸說的那樣,他急於要找一個人來認下沒照顧好母親、沒保護好妹妹的責任。
……或許就連簡懷逸都高看他了。
他隻是覺得,這件事和他沒什麽關係。
駱枳長到七歲,他和駱枳加起來見過的時間總共也不足半年。而簡懷逸被領養回來後,他也回國陪母親和妹妹,慢慢學會該怎麽當一個兄長。
他那時甚至忍不住覺得駱枳任性。為什麽就因為一個名字,要把全家鬧得雞犬不寧,為什麽這麽在意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這樣想著,視線裏大概也帶了不耐和譴責。
十歲的駱枳站在他的注視下,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去,終於變得徹底蒼白。他慢慢垂下眼睛,唇角被虎牙的尖咬出一點不起眼的傷口,血珠悄然滲出來。
然後駱枳走到櫃台前,抓起筆,一遍一遍把父親改過的那個名字描實。
那一場晴天霹靂的無妄之災,終歸徹底改變了家裏每個人的命運和生活軌跡。
在那之後,駱枳沒再有過生日。
……而他現在坐在這裏,做一件在他看來簡直無聊到可笑的事。
駱鈞一點點撚滅指間的煙。
就在船上,他還對駱枳冷語相向,認為駱枳是在和他耍花招,質問駱枳為什麽要偷偷跟上船。
他根本沒看出駱枳的狀態不對,這很難看出來嗎?現在回憶的時候能找出太多異常的細節,可他隻是覺得駱枳的反常是源於喝醉了。
簡懷逸說得對,就連現在的他,也還是自私的。
因為一個駱枳已經死亡的可能性,他開始沒完沒了地回溯自己的記憶。
他在記憶裏不斷翻找駱枳,試圖證明自己不是對駱枳最壞的那個。
到了這個時候,他依然隻是想證明,自己不是罪魁禍首。
……
渡船靠岸的時間其實比想象中的要短。
一下船,駱鈞就意識到了簡懷逸為什麽不嫌麻煩,還要特地再演那樣一出戲。
因為那次“推搡”,簡懷逸掉下了水——雖然船快靠岸,水已經不深,人也很快就被救了上來,但保險起見,船主還是報了警。
他在船上有疑似故意傷害的行為,所以在見到家人之前,要先被帶走問訊。
公事公辦的問訊,隻是調查當時的情況。駱鈞並沒有被為難,他知道簡懷逸不是為了為難他,而是想要這個時間差。
有了這個時間差,簡懷逸就會比他先見到家人,比他先見到父母和駱橙。
駱鈞不懷疑簡懷逸編故事的能力。
所以,當他走出問訊室時,看著外麵空無一人的等候區、又確認了手機裏沒有任何新的信息和電話後,已經差不多猜出了自己被問訊著兩個小時內發生的事。
現在駱鈞坐在長椅上,繼續翻自己的記憶,繼續絞盡腦汁地去找出一個比自己對駱枳更壞的人,來作為自己並非是罪魁禍首的證據。
他們上岸後沒多久,外麵就突兀地下了場暴雨。在警方進行問訊的時候,那場暴雨幾乎要把窗外的樹掀翻,讓人懷疑是不是哪一場台風意外登陸了。
雨停後,陰了許多天的天氣一下就好了起來。
陽光亮到燙人,天空像是被徹底洗過,陰沉沉堆著的雲像是全變成雨下透了,藍得異常刺眼。
然後他忽然想起,他其實記得駱枳醉了是什麽樣。
駱枳醉了以後很乖,很愛說話但聲音很小,眼睛裏有霧,一直彎著眼睛笑。
駱鈞那時候帶的團隊剛簽下一筆重要的單子,在一家葡萄酒莊園開慶功會,碰巧遇上了淮生娛樂的人也在團建。
駱鈞這邊的團隊裏有個部門負責人,三十出頭精英級別的女經理。平時叱吒風雲殺伐果斷,當場就被駱枳乖得心都化了,扯著自己部門全坐過去聽他講故事。
那天的天氣也是這樣藍到刺眼,駱枳坐在一棵樹下,在講自己的一場噩夢。
噩夢的內容是他和一群人玩捉迷藏遊戲。
他們這裏捉迷藏的規則和別的地方不大一樣,是所有人圍成一圈邊唱童謠邊走,在唱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所有人抬起手隨機指一個人。
被指得最多的那個人,有十秒鍾的時間完全不能動,
這十秒鍾裏,所有人會一哄而散全都不見,隻留下那個被指出來的人站在原地。
“這也不是噩夢呀。”一個新人小姑娘聽得好奇,“捉迷藏不好玩嗎?”
……
駱枳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依然彎著眼睛笑,眼睛裏的霧卻越來越深。
那些朦朧的水汽最終沒有蓄積起來。
直到這時候,駱鈞才終於知道這為什麽是一場噩夢。
駱枳被所有人指出來,作為弄丟妹妹、讓母親傷心的罪魁禍首。
然後他們得以各自順利藏起來,不必被愧疚和自責找上門,繼續心安理得地過自己的生活,留下駱枳站在原地。
然後駱枳一直被他們留在原地。
駱鈞停下翻找記憶的可笑行徑,他已經看了十遍所有獲救人員名單,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來,沒有找到想找的那個名字。
駱枳不擅長玩這個遊戲,現在駱枳出局了。
這場漫長過頭的噩夢終於在駱枳這裏結束了。
駱鈞一遍遍翻著手機,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找到什麽,找律師起訴簡懷逸?沒有意義,簡懷逸太清楚他的脾氣秉性,太了解他會幹什麽。
他在那艘救援船上,聽著簡懷逸一個字都不差地說出他心裏的想法,才忽然發覺原來自己是這樣一個人。
他原來是這樣一個人。因為拒絕麵對“是自己沒有保護好弟弟”的事實,所以他根本不願意見駱枳,他比誰都反感駱枳,恨不得駱枳消失,他用一切證據證明駱枳本來就不是個該被好好對待的弟弟。
因為拒絕麵對“是自己沒有保護好弟弟”的事實,所以就隻敢冷眼站在邊上,看著那個連名字都被人搶走的孩子被扔在無人問津的角落。
……
駱鈞劃著手機,掃見一個存在聯係人裏的電話。
他忽然坐直,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握著手機的手甚至已經隱隱有青筋迸起,不得不深呼吸了幾次才慢慢點下呼叫鍵。
另一邊並沒有接起電話。
駱鈞並不意外,他插上耳機,又撥了幾次。
耳機裏終於傳來了接通的提示音。
駱鈞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
他用力捏了捏手機,讓聲音足夠穩定:“明先生。”
他盡量簡潔地做了自我介紹,然後就直接挑明:“無意打擾……我弟弟在貴公司發生海難的那艘郵輪上。”
駱鈞艱難地斟酌措辭,他並不認識對方,明家所在的圈子並不允許輕易擠進去,這隻是某次商業洽談得來的一個小報酬。
如果這依然是一場生意場上的洽談,駱鈞可以從容挑出最合適的不卑不亢的態度。
但他是依然在不停逃避的凶手,他還是抱著那樣可笑的自私念頭,試圖洗脫自己的罪名。
“獲救名單上沒有他。”駱鈞低聲說下去,“我想托您查一查……”
對方停頓了下,似乎是拿起了什麽東西:“叫什麽?”
“駱枳。”駱鈞不自覺地屏住呼吸,那口氣幾乎全淤在了胸口,他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按著耳機的手冰涼,“木字旁,隻有的……”
電話另一頭的紙張聲嘩啦一響。
對方說:“抱歉。”
駱鈞的喉嚨輕輕動了下。
他還想再說什麽,張了張嘴,盡力平靜地笑了下:“什麽?”
為什麽要抱歉?
抱什麽歉?
他可以肯定駱枳不在獲救名單上,他快把那份名單背下來了……對方答得這麽快,是在哪看到了駱枳的名字?
除了獲救名單,還有什麽名單?
“應該已經通知家屬了。”對方問,“他們沒有告知你?”
駱鈞說不出話,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寒意一寸一寸沿著手掌上行,鉗住整條手臂。
他不開口,於是對麵也再度道了聲歉,就掛斷了電話。
……
天藍得像是洗過,陽光燙人。
像是有陽光被風攪拌著溶解了進去,海水也變成了澄淨通透藍綠色,拍在船身上,拂開雪白的泡沫。
年輕過頭的那位“明先生”掛斷了電話。
他把手機交給身旁的船員,離開甲板,回到自己專屬的套間內。
海風撥開窗簾,一點陽光不動聲色地滑進來,棲落在枕邊。
床上的人陷在柔軟的被褥裏,蒼白安靜,如果不是呼吸時胸廓的微弱起伏,幾乎找不出任何一點能生命存在的跡象。
大概是累得實在過了頭,他對被放回枕邊的幾張紙質樂譜全無察覺,依然無知無覺沉睡著。
吉他和畫板委屈兮兮擠在床邊,那個價格不貴質量倒是不錯的旅行包掛在實木衣架上,或許正在給新鄰居吹噓自己經曆過的大風大浪。
那張來自某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火苗先生,雨中練筆的“我沒有做過壞事”的昂貴作品回到了畫板上。
它被揉得皺到不行,又泡了幾次水,即使被重新找了郵輪上常駐的專業畫家處理過,上麵的字跡也已經很模糊了。
所以到現在還沒成功付賬的“明先生”也隻好坐在床邊。
明先生放輕動作,拿過他垂著的手,在他的掌心慢慢寫了第四十七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