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許願
第30章 許願
明祿從碼頭回來, 正撞見送到病房外的餐盒。
今天一早,明危亭帶著駱熾下船,來了醫院檢查身體。
這家私立醫院是明家一個附屬家族旗下的, 足夠可靠。駱熾一入院, 就立刻被細致安置妥當, 做了詳盡的全身檢查,正邀請相關的專家組討論病情。
這一路上駱熾都睡得很熟, 就連被推進核磁艙檢查、做抽血化驗也沒有半點反應。
明祿還以為駱熾不會醒,就沒有特地讓人安排早餐,按明危亭的吩咐抽空出去處理了些事。
明祿接過那個餐盒, 輕敲了下虛掩著的門:“先生?”
明危亭正扶著駱熾在沙發上坐穩, 點了下頭, 抬手打了個手勢。
明祿會意, 輕手輕腳進門,打開那個餐盒。
暫時還不確定駱熾的吞咽能力,流食一旦嗆到就又會有危險, 所以明危亭今天沒有讓人準備粥和湯水。
要是駱熾還能吃下東西,就可以逐步撤下每天都要輸的營養液。
……
不論怎麽說,能少輸些液總是好的。
駱熾的情況特殊, 藏在他身體深處的應激反應還殘存著自保的本能,埋留置針會有危險。可每天都要下幾次針, 手背和肘彎都已經有了大片的淤青。
明危亭收回視線,按照慣例,先是和駱熾問早安, 做了自我介紹。
駱熾沒有什麽反應。他被明危亭扶著靠在沙發上, 蒼白的脖頸卻像是吃不住重量,頭微垂下去, 目光茫然落在自己的指尖。
於是明危亭也走到那裏,半蹲在沙發前,仰頭迎著駱熾的眼睛。
他試著輕輕碰駱熾的手背,發現那隻手沒有發抖,就試著握住了指尖,再循序漸進地向上,握住那隻擱在駱熾腿上的手。
駱熾不反抗,掌心被明危亭攏著,手腕絲毫不著力地軟墜下去。
明危亭用熱毛巾幫他敷手背上的淤青。
大概是察覺到了手背上濕潤的熱意,駱熾慢慢有了一點反應,視線跟著動了動,從那片隻剩茫然的濃霧裏辨認出一個模糊的人影。
明危亭仰頭等他,一直到那雙漆黑空茫的眼睛裏凝起一點焦距,落在自己身上。
“早安。”明危亭輕聲說,“我是明危亭,非常喜歡你,在追你的星。”
明危亭把語速放得很慢:“我獲得了一個請你吃早餐的機會,可以嗎?如果你同意,我會很榮幸。”
明祿有點啞然,他知道駱熾暫時還沒辦法處理這麽複雜的信息,卻依然不想打擾這一幕,隻是盡量放輕自己手上的動作。
食盒裏的早餐豐盛精致,明祿挑了不同風味適合入口的小塊點心,放在餐車上推過去:“先生,小少爺還聽不懂。”
如果是一般的情況,經常進行對話交互的確會有幫助,但駱熾聽不見。
原本就陷在一片絕對的寂靜裏,如果這片寂靜又變成了安穩的、不再有任何傷害和疼痛的純粹空白,即使是在明祿看來,也很難找到一個已經累到極點的意識不留在裏麵的理由。
明危亭很清楚這件事,他點了點頭,拿過一個軟墊,把駱熾那隻手輕輕放在上麵:“我在練習。”
他轉回身,接過明祿遞過來的筷子,在餐車上仔細挑了挑,夾起一個小巧精致的蝦餃。
駱熾出道的時候,也走流程地在節目裏自我介紹過喜歡的東西。
明危亭知道駱熾今年二十三歲,生日剛過不久,喜歡吉他和畫畫,喜歡大海,還喜歡打遊戲,尤其是《地鐵跑酷》。
他知道駱熾不太喜歡吃蛋糕,因為對蛋清過敏。喜歡水晶蝦餃,喜歡一個人點一大桌早茶吃一天,喜歡各種各樣的糖。
這些信息一點都不難找,在百科頁上就能搜到。
雖然還無法向本人確認這些信息的準確性,但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作為參考,不至於完全沒有任何方向。
明危亭夾著那個蝦餃,在駱熾的唇邊試著碰了下。
駱熾沒有反應,依然靜靜坐著。
“不知道是不是合胃口。”明危亭說,“試一試,不喜歡就吐出來。”
他這樣慢慢說了一遍,又意識到自己考慮得太不周全,把話說得太複雜,重新換了個說法:“是吃的。”
明危亭給他解釋:“可以吃的東西。”
駱熾的眼睛這一會兒看起來很幹淨潤澤,被濃長的睫毛稍稍壓著,視線的移動雖然有些慢,但還是跟著眼前越來越具體的人影。
雖然那層霧還在,但至少有了落點,不再是前些天那樣渙散的樣子。
明危亭並不著急,把那個蝦餃暫時放回去。
他向一側偏了偏頭,想要確認駱熾是不是靠得舒服,餘光卻留意到駱熾也像是跟著輕輕偏了下頭。
明危亭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他握住駱熾的手,依然仰著頭:“火苗。”
駱熾對這個名字有反應,視線一點點跟上來。這種程度的反應對他來說已經很消耗力氣,掌心又開始泛涼,微微滲了層薄汗。
“火苗。”明危亭說,“晚安。”
駱熾的喉嚨輕輕動了下。
他有了明確要跟著學的反應,吃力地張開口,做出不算標準的口型,氣流聲淌出來。
明危亭在他的視野裏點頭,確認過這樣的動作幅度可以被駱熾看清,又繼續說:“早安。”
這次駱熾學得比之前更順利。
明危亭又點頭,他看著駱熾,不自覺地伸出手摸了摸駱熾的頭發。
他下意識這樣做,已經碰上那些柔軟的短發才想起不妥,想要給駱熾循序適應的空間,卻發現坐在沙發裏的人似乎並沒有生出多少抗拒。
即使是被掌心的溫度在發頂按實,駱熾的身體也隻是輕輕打了個顫,更多的注意力卻依然在明危亭身上。原本半垂著的眼睫抬起來,似乎在等著對方的下一個動作。
明危亭夾起一個蝦餃,放進自己的嘴裏仔細咀嚼,又做了個很明顯的吞咽動作。
然後他等了一會兒,又把剛才那個蝦餃重新夾起來,遞到駱熾嘴邊。
這次的流程有些複雜,駱熾又多停頓了十幾秒,才理解了動作的先後順序。
駱熾一點一點咬著那個蝦餃,把它含進嘴裏,慢慢咀嚼。進食畢竟還在身體的本能裏,隻要開了頭後麵就不算難,他甚至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就發現嚼著嚼著嘴裏已經空了。
明危亭始終專注地看著他,迎上駱熾有些困惑的神色,不由透出些笑意。
他這些天的確在練習更和緩的神色,但又好像都不如這短暫的幾秒裏的體驗更有心得,一切都自然而然,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覺得奇怪。
他看著駱熾,那點笑意在嘴角停留的時間很短,眼睛裏的卻還在,然後那一點笑影就好像也被教給了那雙空淨的眼睛。
明危亭仔細查看,駱熾的目光跟著他,學著他的樣子輕輕彎了眼睛,但眼底依然是空的。
駱熾安靜地彎著眼睛,神色不再變化。
明危亭抬起空著的左手,屈起手指,輕輕碰了下駱熾的睫毛。
駱熾不會躲,察覺到睫根的酥癢,才慢慢眨了下眼睛。明危亭又來回輕輕碰了幾次,駱熾眨眼的頻率跟不上他,呼吸變得稍微急促。
“先生。”明祿低聲提醒,“小少爺不舒服。”
明危亭蹙眉:“我知道。”
明祿微怔,他仔細看了看駱熾,也忽然察覺到有些異常。
駱熾的睫毛被弄得不舒服,又癢又難受,眼睛裏已經蒙了層濕漉漉的水氣,那些水光盈潤得瞳色更顯漆黑純淨,裏麵的木然空茫也更明顯。
可駱熾還保持著剛才學會的那個動作,他把這個動作記得很牢。
他不記得怎麽動,不記得怎麽表示自己難受,不會躲開讓自己不舒服的手,但那雙眼睛還是無知無覺地彎著。
明危亭收回手,垂下視線起身,眼底無聲地冷了冷。
他把那些不該沾染駱熾的念頭壓下去,去扯了幾張紙巾,試過了足夠柔軟才拿在手裏。
明危亭快步回了沙發前,重新半蹲回駱熾的視野裏。
駱熾的氣息仍不太穩,眼睛稍微有一點泛紅,因為剛才睫根的麻癢,生理性的眼淚淌下來。
“對不起。”明危亭看著他的眼睛,“火苗對不起。”
明危亭不知道他還願不願意讓自己碰,放輕動作替他擦拭那些眼淚,等到駱熾的呼吸和心跳都重新穩定下來,又試著握住駱熾的指尖。
駱熾的手指沒有動,軟軟地被他攏著。因為稍稍含著一點笑,看起來像是很舒服。
明危亭放下手,把那幾張洇透了的紙巾攥在手裏。
“我教錯了。”明危亭低聲說。
駱熾原本的狀態雖然混沌茫然,但有難受或是不安的時候依然會有很細微的反應,隻要細心觀察,其實並不難分辨出來。
但駱熾學得太快了,他隻是稍不注意,就教會了駱熾怎麽笑。
……
那個笑雖然很淺,淡得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但依然把所有細微的負麵反應都盡數掩蓋了過去。
他不再知道駱熾是不是難受。
這句話沒有特意放慢語速,明祿知道是對自己說,拎著整理好的食盒過去:“怎麽辦呢?”
明危亭側過頭,看向這位跟隨了明家三代先生的總管。
“沒那麽嚴重,先生。”明祿失笑,他第一次在這位年輕過頭的先生身上看見這種神色,把食盒放在離沙發更近的茶幾上,“這種時候要是還真的難受,人就不會再醒了。”
他的音量壓得很輕,傳不到駱熾在的位置,隻是把帶回來的資料放在明危亭手旁的沙發上。
要拿到任家私宅這些年的監控記錄並不難,畢竟有一個快神誌失常的人正在別墅裏整理這些——隻要在任塵白剛不眠不休地拖著條摔斷了的腿,整理好這些年的全部記錄的時候,派人直接闖進去,連母帶一起全拿走就行了。
就像要想讓一個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依然自欺欺人地不肯接受事實、永遠學不會反省的偽君子神誌失常,其實也根本沒什麽難度一樣。
任塵白既然這麽喜歡下棋,不妨自己也做一次身在局中的棋子。
隻要讓駱家那個養子暫時在醫院裏失聯,那個小明星自然就會去找任塵白。
而被明祿扔下碼頭的任塵白,又剛聽了明確的“駱枳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的結論。
任塵白當然接受不了事實,當然會歇斯底裏遷怒報複,這原本就是那位溫文爾雅的任公子最擅長的事。
任塵白會往死裏咬那個小明星,被逼到極點的傀儡也未必不會反咬一口。
這兩個人的糾纏沒那麽容易了結,隻要有關的人,就會被滾雪球地扯進來,自然也包括那個駱家的女孩。
任塵白會一直被困在那幢別墅裏。
“時間有限,我們隻查看了一部分監控記錄,還有其他資料。”
明祿說:“換一個人,大概不會再願意醒過來的。”
對駱熾來說,郵輪失事甚至算不上是一根稻草。
早沒人能攔得住他,強行留下他讓他活下去了,如果駱熾真的覺得不舒服,他就不會再睜開眼睛。
那片安靜輕鬆的空茫,無時無刻不在引誘著冷透的火睡進去。
明危亭沒有開口。
“棋走得很順,先生。”明祿撿了件不那麽壓抑的事來說,“已經打成一團了。”
直到昨晚,任塵白大概還沉溺在“親自報複了傷害過駱枳的人”的縹緲的安慰裏,直到明祿帶著人出現在他麵前。
任塵白是聰明人,他知道明祿的出現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他這些歇斯底裏的報複、惡毒快意的尋仇都隻不過是被安排好的,隻是背後的操棋人隨手動的一顆子。
他隻是被隨意支出去掃地的一顆過河卒,因為這些事一點都不該再去沾駱熾。因為還有些報應理當還回來,所以在落子的時候,又順便敲斷了他的一條腿。
這甚至不是一次被怎麽醞釀過的安排,因為明先生正在專心學做駱熾的粉絲,還沒有時間去做別的,所以把他們自己先圈起來咬上一通。
一切都還隻是剛剛開始,還有太多在後麵等著,等著一樣一樣細細剖皮拆骨,把這些年消磨著別人的血肉養成的心安理得全部扒開,露出裏麵狼狽的肮髒齷齪。
隻不過是剛開了個頭而已。
……
明危亭不覺得這有什麽可說的,隻是點了下頭。
他沒急著動那份資料,拉過食盒,仔細挑了一圈。
駱熾像是的確沒有因為之前被弄眼睫毛的事抗拒他,目光依然跟在明危亭的身上。
明危亭挑出了適合駱熾現在吃、又容易咀嚼和消化的幾樣,自己先吃掉一個做一遍示範,等了一會兒,駱熾果然就跟著張口。
因為每次都得到了動作幅度足夠明顯的點頭認可,駱熾後來甚至不需要明危亭示範,就自己慢慢吃完了一小塊椰汁糕。
明危亭始終注意著他的食量,沒有一次就讓他吃太多。等到差不多了就讓明祿把東西撤走,又用同樣的辦法引導駱熾,讓他想起了要怎麽把清水含在嘴裏漱口。
駱熾的體力和精力還都十分有限,他被同樣坐進沙發裏的明危亭圈著肩背,慢慢漱了幾次口,就已經差不多用完了力氣,眼睫又開始向下墜沉。
明危亭握住他的手,駱熾的身體因為疲倦開始變軟,連肩膀也安靜垂下去。
“火苗。”明危亭握住他的手,讓他慢慢倒在自己身上,“每天都要醒。”
他沒有特意讓駱熾看到自己的口型,這些話或許會讓駱熾有壓力。
他隻是想說,想向記憶裏那團在沙灘上熾烈燒著的、像是什麽事都一定能做成的火許願。
“每天都要醒。”
明危亭說:“要說晚安,要說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