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未來
第40章 未來
海螺沒有被找到。
不是任何人的問題, 是海螺自己太心急、太沉不住氣、太想一眼就被發現了。
雖然聽話地藏到了礁石後麵,但又生怕被人發現不了,特地在周圍放了一大堆星星燈, 又在沙灘上畫了個最大的笑臉。
那些亮閃閃的星星太顯眼, 太不知道防備, 招來了匿在海溝裏的陰冷暗流。
凶惡的暗流從海底撲上來,搶走了海螺, 把笑臉推得一幹二淨。
……
即使是這樣,這件事其實也完全沒導致什麽惡劣的結果。
當然不會有誤會,怎麽可能會有誤會。駱熾比相信自己還要更相信任姨, 任姨又比喜歡什麽都更喜歡小火苗。
隻不過是因為兩個人都太擔心對方, 太不想讓對方有任何一點不舒服和不高興。
因為太關心, 太想修複所有被世事磋磨的傷痕, 所以自然也就有了無限的耐心和謹慎。
任姨站在礁石後麵,對著空空如也的沙灘想。小火苗遇到的壞事太多了,一定是還覺得緊張, 還不敢把想要的勇敢地說出來,要有耐心,不能急。
駱熾蜷在床上, 枕著手臂翻來覆去地想。任姨最近的煩心事太多了,把他帶回家這麽大的事, 當然必須要特別仔細和充分地考慮,要慢慢等,不能急。
不能急, 慢慢來, 不能急。
直到任姨忽然毫無預兆地生了病。
任姨躺在病床上,因為無聊歎著氣彈輸液管, 終於徹底橫下心,把忙上忙下照顧自己的駱熾一把薅過來。
……直到被任姨一下一下點著腦袋,追問海螺裏的願望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許完的時候,駱熾才忽然錯愕地意識到,這裏麵一定有什麽地方出了錯。
海螺被他埋下去了,但沒能到任姨的手裏。
一定是出錯了。
駱熾才發現這裏麵出了錯。
“小鬆鼠。”任姨還不知道,敲著額頭審他,“到底把海螺藏哪去了啊?”
剛被送去任家的時候,十歲的駱熾還很容易不安。收到了什麽喜歡的東西,從來不舍得用,一定要全藏起來。
任姨被他這種勤勤懇懇囤寶貝的精神打動,索性在花園裏找了棵樹,在樹上給他藏了個超級隱秘的保險箱。
那時候的駱熾有什麽好東西就揣在懷裏,趁沒人的時候悄悄往樹上跑。
任姨站在樹下,笑得肚子疼,一逗他就故意說自己養了隻小鬆鼠。
小鬆鼠定定站在原地,心跳急得幾乎衝破胸口。
……
一定不能急。
任姨的病絕對不能有劇烈的情緒波動。
格外短暫的幾秒鍾裏,駱熾已經迅速想清楚了要怎麽做。
小鬆鼠埋著頭老老實實地挨訓,小聲道歉,說太喜歡海螺,不舍得埋到沙子裏。還有隻能許一個願望實在太少了,怕浪費掉,所以一直在想。
任姨又氣又笑又心疼,捏著他的臉,要他幹脆不要寫信了,寫一堆小紙條塞進去。
任姨當然知道駱熾什麽都清楚,所以幹脆連故事也不編了。
任姨光明正大地跟他保證,想要什麽都可以寫,隨便寫,姨姨會幫他把所有的小紙條都變成真的。
小鬆鼠也紅著臉痛改前非,立正發誓,在三天內一定交出海螺。
……
天黑以後,駱熾照顧著任姨睡下,一個人跑回海灘,把那片海灘翻了個遍。
他打著手電,找遍了沙灘上能看到的海螺殼,可每個裏麵都是空的。他想著時間太久了,或許是被漲潮的海水帶進了海裏,就又去近海來來回回地找。
時間實在太久了,找不到其實很正常。
每個海螺殼裏麵都是空的,隻有海水、水草和濕沙。
任姨給他的海螺丟了。
不能讓任姨知道。
駱熾的右腿又有些不聽使喚,他絆了一跤,摔在海水裏。白天在醫院聽到醫生說的話終於從腦子裏冒出來了。
駱熾一動不動地撲倒在那片海水裏。
直到身體裏所有的水汽都往外湧幹淨了,他才猛地坐起來,用力抹幹淨臉上的海水,大口大口喘著氣。
他不該許那種願望,他當時應該許願讓任姨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他怎麽忘了許願要任姨長命百歲。
海螺丟了。
不能告訴任姨,不能讓任姨知道。
駱熾坐在那片海水裏,他察覺到海水在漲潮,鉚足力氣支撐著站起來,拖著右腿在潮水沒過自己之前掙紮著上了岸。
“不要害怕。”駱熾教訓自己的右腿,“不準害怕。”
他用力按著那條腿,自己低聲告訴自己:“有辦法。”
什麽事情都會有辦法。
他來想辦法。
大概是聽進去了他的教訓,那條腿除了摔的那一下磕破了皮,被海水泡得火燒火燎的疼,就沒再有別的問題了。
駱熾重新回到沙灘上,把那些被自己丟掉的海螺殼全收集起來。
他打著手電仔細比對它們,找到一個跟記憶裏最像的,帶回自己的小屋。
海螺殼的棱角畢竟有著細微的區別,他用小刀仔細切割掉了稍微不一樣的部分,又用砂紙打磨得光滑,把它泡在水裏洗得格外幹淨。
他還要去照顧任姨,所以他把自己也用熱水洗幹淨,仔細處理好傷口,給自己做了熱乎乎的飯菜吃下去,換上舒服的家居服。
他把自己照顧得一定能讓任姨放心。
然後駱熾帶著那個海螺,坐在台燈下,專心致誌地許願。
他在裏麵塞滿了揉成團的小紙條。要任姨開心要任姨健康,要任姨先不管工作了好好休息,要任姨快一點養好病,要任姨不再因為任何事發愁。
駱熾坐在桌前,把所有的紙條檢查了一遍。他又覺得這樣不可能在任姨那裏通過,所以又攥著筆,努力再補上幾件有關自己的事。
……活到八十歲。
他希望任姨可以活一百一十一歲,所以自己活八十歲,這樣他們就可以一起睡著了。
開開心心快快樂樂。
找到很多喜歡自己的人,很多高興的事,讓任姨放心。
找到一個最喜歡的人,帶回去給任姨看。
快一點長大,快一點成年,考到駕照,開車帶著任姨出去旅行。
學會開船,開船好像也要駕駛證,到時候買一艘小船,帶著任姨去海上兜風。
任姨還想玩跳傘、蹦極和深海衝浪。他有點害怕深海,但他可以在旁邊跟著遊,他想他很快就可以不再害怕。
駱熾寫了一整宿,第二天早上,他帶著海螺跑回了醫院。
任姨靠在床頭,一張一張看那些小紙條。
駱熾的心髒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
還好,任姨看起來沒有發現海螺的異樣,隻是把那些紙條看完,又高興地誇了半天駱熾抱來的嶄新的質量最好的衝浪板。
任姨沒有問更多的事,她隻是抱著駱熾,輕聲和駱熾聊天,又慢慢地給她的小火苗講了很多道理。
任姨說,人這一生最重要的是活得快樂,不是活得久。
任姨說,有時候,有些事就是不講道理又沒法避免。那麽如果它發生了,不是任何人的錯。
任姨說,衝浪板這麽棒,一定得帶走。她最喜歡大海,恨不得永遠睡在海裏。
任姨對他說,小火苗要活得很好,一定要活得好,不然姨姨要傷心。
……
郵輪靜默在海港的燈火裏。
風把窗簾掀開一點縫隙,淡白月色滑到床邊。
駱熾在無意識的混沌裏咬緊牙關,他昏沉著蜷起身體,把自己埋進那片冷月裏。
大概是把它當做了海水,駱熾一聲不吭,隻是放任著水汽從緊閉著的眼睫下不斷滲出來。
明祿打開製氧機的開關,低聲開口:“先生。”
現在的情形,不適合貿然叫醒駱熾。
困在霧裏的駱熾對自己的身體並不上心,雖然並不抗拒治療,卻也隻是因為影子先生要他吃這些藥、打這些針,所以就照做。
但今晚意外被海螺勾起的回憶,卻叫他在這樣混沌的昏沉裏,依然拚命掙紮出一點力氣,要保護那個記憶裏的任姨不傷心。
……會有這樣鮮明的情緒反應,一定比那種茫然的平靜好得多。
明危亭點了點頭,他把動作放得更輕,把駱熾一點一點從冷汗裏抱出來。
駱熾陷在夢裏,肩背手臂本能繃緊,卻又因為這具身體裏能夠攢出的力氣實在太過微弱,隻剩下筋骨裏溢出的微微戰栗。
明危亭想要替他按摩放鬆,但駱熾的每一處關節都僵硬,身體又冷得厲害,實在挑不出可下手的地方。
於是他把駱熾整個托進懷裏,讓駱熾的每一處都和自己靠近。
這些天的朝夕相處,駱熾已經熟悉了他的氣息,即使陷入夢魘也不再抵抗。不知不覺,靠在他身上的那半邊身體開始變得溫暖柔軟。
明祿調整好氧氣流速,放輕腳步走過來,把麵罩遞給明危亭。
明危亭抬起手,用手背碰了碰駱熾偎在自己肩頭的半邊臉頰。
感覺到那裏的溫度已經回暖,他又把駱熾在懷裏仔細翻了個麵,接過麵罩,替駱熾戴好:“是誰做的?”
“任家那個兒子。”明祿的音量放得很輕,“他……應當並不知道那是什麽。”
任塵白不想看到有人喜歡駱熾,不想讓任何人給駱熾送禮物。
明祿甚至懷疑,就連替任夫人複仇這種事也不過隻是個幌子——或許連任塵白自己也不清楚這是個幌子。
任塵白隻是在用這種事做借口,更加心安理得地去毀掉駱熾。
他阻攔著駱熾自救,毀掉駱熾在乎的東西,擋掉駱熾身邊的全部善意……就隻是為了弄熄那團對他來說實在過燙的火。
任塵白大概早就陷入了某種強烈到扭曲的偏執,他不擇手段地對付著駱熾,甚至已經忘了自己這麽做的初衷是什麽。
任塵白多半已經忘了,他最開始做這些事,是因為他覺得不安。
他發現駱熾根本不必靠他或是任家活著——他終於發現駱熾根本不可能被藏起來。那團火不論到哪都矚目,明亮滾燙到他隻是看著都覺得刺痛。
任塵白開始強烈地不安,開始煩躁,他總覺得駱熾早晚會走。
任塵白總覺得駱熾不會留下,不會留在這種無趣的地方,不會留在他這種人身邊……他氣急敗壞地毀掉駱熾的東西,扔掉駱熾本來能收到的禮物。
可他不知道他還扔了一個海螺。
……
明危亭聽懂了明祿的意思。
“已經把這件事告知對方了。”明祿低聲說,“他會知道他做了什麽。”
明祿回郵輪前就做了安排,他垂著手,繼續向下說:“他沒被送去他們家的醫院,荀院長不介意再多收治一個病人。”
任塵白的車到不了自家的醫院,除非任家還有人頭腦不清楚,不肯放棄一個已經半瘋的廢掉的繼承人。
……任家的人頭腦當然很清楚。
明祿查看過消息,他已經收到了荀臻的回複,抬起頭:“先生,要讓他醒過來嗎?”
“不急。”明危亭說。
明祿等著他的吩咐,明危亭卻又停下話頭。
明危亭垂下視線,他摸了摸駱熾的頭發,把那個剛被做好的新海螺放回駱熾手心。
他能夠理解,駱熾為什麽無論如何都不想讓任夫人知道這件事。
即使這件事本身隻不過是一場陰差陽錯,偏偏撞上任夫人的病,讓這種陰差陽錯終於將命運岔向了那個最冷酷和殘忍的方向,不再有被彌補和糾正的機會。
任夫人如果真的在病中得知了這件事,即使再豁達樂觀,情緒也注定會有激烈波動——這個願望在當時已經不可能實現了。
駱家主可以把一個兒子扔出去眼不見心不煩,可不會容忍任霜梅居然真把這個孩子帶回家,徹底成為任家的人,這幾乎是把他掛上“薄情寡義”的牌子推出去叫人指點嘲笑。
任霜梅的身體是最大的症結,如果她的身體健康,駱家再怎麽鬧,都會被她毫不客氣地報複回去。
按照任霜梅的脾氣,說不定還會故意帶著駱熾在各種有駱家人出席的場合露麵,把駱熾推到最耀眼、最矚目的地方,讓駱家所有人都看看被他們冷待的孩子有多優秀。
可明祿已經去查過,任霜梅當時被確診了主動脈夾層。位置太差,手術風險高得幾乎不存在僥幸,必須臥床靜養,稍有不慎就會有生命危險。
任霜梅不想讓家裏人哭哭啼啼擔驚受怕個沒完,叫人壓下了診斷結果,卻瞞不住在醫院照顧她的駱熾。
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駱熾第一次無師自通,把一部分自己迅速地、極為隱蔽地藏了起來。
……
在那種狀態下,駱熾已經沒有能力再把記憶全部整理清楚。
駱熾不想讓任姨因為那件事傷心,所以隻能拜托影子先生,一定要幫忙瞞著任姨。
駱熾不知道,其實影子先生那天也在。
“我該下船。”明危亭說,“礁石後麵是個很好的位置。”
他或許會在那裏捉到正搗亂的任塵白,把人綁起來扔進海裏,再重新整理好那些星星燈。
礁石後的陰影很深,很適合站在那裏,看一團燦亮耀眼的火。
明危亭那時還沒有下船的習慣。他其實想象不大出那該是種什麽樣的發展,安靜思索了一陣,還是握住駱熾的手。
駱熾的夢魘似乎結束了。
不知是因為過於疲憊,還是因為在已經熟悉的氣息裏覺得安全,駱熾睡得很沉,身體也放鬆下來。
明危亭握著他的手,他發現駱熾沒有在夢裏拽住什麽的習慣,那隻手總是完全不著力地虛蜷著。
或許也是因為,從很久以前,就已經不再有什麽可讓駱熾拽住的了。
導致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直到現在連自己做過什麽、親手毀了什麽都不知道。
“那個人。”明危亭問,“他不做場夢嗎?”
明祿愣了下:“任——要他做什麽夢?”
荀臻正親自看著任塵白,要讓任塵白出現幻覺其實並不難。
那個人目前的精神狀態原本就已經極端不穩定,隻要稍加刺激適當施以引導,就能讓他陷入一場難以靠自己醒過來的夢裏。
明危亭握住駱熾的手,又一起握住那個裝滿了貝殼的海螺,輕輕晃了下。
海螺在駱熾的手心沙沙地響。
明祿忽然反應過來:“我去安排。”
……怎麽能不讓罪魁禍首親自去看看?
去那場夢裏,親眼看看本該有多好的未來——這場未來甚至連任塵白本人都會感到強烈的幸福和滿足。
任塵白煞費苦心,寧可毀了駱熾也想要得到的,也無非就是這種未來。
本來該有的樣子,本來會發生的事。
被他親手徹底摧毀掉的可能。
怎麽能不去夢裏看清楚,就那麽輕鬆地醒過來?
……
當初的那個海螺,原本該被任霜梅撿到的。
撿到海螺的任霜梅會一路飛跑過去,把小火苗抱著舉起來。
駱熾當時可能正在彈吉他,可能會嚇一跳,可能會臉紅,會瞪大了眼睛一動都不敢動。
任霜梅會抱著小火苗笑著大聲喊願望實現,會二話不說地把駱熾帶回家,會毫不客氣地讓駱家所有人滾蛋——駱熾會真的和他們成為一家人。
四周的人會鼓著掌大聲叫好起哄,會爭先恐後過來摸駱熾的頭,會誇他懂事誇他聰明,一看就是最讓人喜歡的好孩子。
篝火晚會一定會變得更熱鬧,或許這種熱鬧會一直蔓延到不遠處的碼頭。
駱熾大概會在任姨的懷裏燙成小開水壺,說不定還會被那種強烈、仿佛是撲進了全新的人生的驚喜弄得掉眼淚,然後再被任霜梅笑著刮鼻梁。
但不管怎麽說,駱熾最後一定會高興。
駱熾會跳到最高的地方,會肆無忌憚地大聲唱歌,會在人們的笑聲和拍子聲裏抱著吉他掃他的弦——他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他被人帶回家了。他高興得要飛起來。
那會是一條完全不同的世界線。
在那條世界線裏,那種滾燙的、璀璨的亮色,會沿著海麵一直蔓延,碰到泊在那裏的船。